妙兰哭的差不多了,陈松伶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平生第一次,她绞尽脑汁,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松伶,你这么多年过的很辛苦,你妈妈,她到底是爱你的。天底下,哪里有母亲不爱自己孩子的呢?”

    陈松伶更加迷惘,她半眯起眼,似乎不知道怎么理解这句话。

    一切逻辑、一切理智,似乎都不存在了。

    她只剩下一个一个空壳,空空荡荡。

    在内部世界看似空荡一片的废墟里,终于理智拉回了一丝清明。

    “您知道,我妈妈出事那天发生了什么吗?”陈松伶终于问了第一个问题,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有开始就是好的,愿意沟通,那就没问题。

    妙兰立马回了她的话:“知道,但我不保证是真的。”

    “什么意思?”陈松伶皱眉。

    “前几年在国外,偶然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我这辈子都不觉得我会和他有交集。”

    陈松伶没再追问,静静等待着她将答案公之于众。

    “当年你妈妈认识了你们学校的一个老师,那个老师后面去了国外,而他认识我儿子,在一次家庭聚餐时,我见到了他。”

    当年的事情在岁月的掩盖中隔上了一层轻纱,无数次,陈松伶都想要掀开它,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然而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找到过钥匙,最像钥匙的那个人,却耍了她。

    她以为,这辈子,直到她生命结束,都不可能再掀开这片轻纱了。

    然而,命运总是仁慈的,尽管大部分时候,它都那样苛责。

    命运为陈松伶送来了妙兰,一个可以轻易掀开那片纱的人。

    所幸,时间还不算晚。

    “他知道我是闵城的人,知道我和你们住在同一个小区,知道我们是上下楼的邻居,知道你,知道你妹妹。所以,他告诉了我,当年的一些事情。”

    虽然很巧合,但是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巧合,这么无厘头。

    远在国外的两个人各自怀揣着秘密,而这个秘密恰巧关于同一个人。

    于是相遇时,他们认出了彼此,于是他们交谈,于是一个人处于愧疚将秘密倾吐出来,于是一个人怀着愧疚保守秘密,最终将秘密带了回来。

    “那天你妈妈去学校,不是找你的。”

    这一句话,瞬间引爆了那场潜伏在陈松伶心中多年的海啸。

    “打电话给你班主任的人,说你妈妈要见你的人,是严兆峰。因为你妈妈那天要去见的人,是你老师。”

    陈松伶的心紧紧揪在一起,她不自觉抓紧了衣角,不敢去看妙兰,死死盯着茶桌,仿佛要把它盯穿。

    “你妈妈掉下来的那栋小区,是那位老师住的地方,那一天,你妈妈要去见他。但是严兆峰知道了,因为就在前一天晚上,他们吵了一架,你妈妈说要和他离婚,当晚就离家出走了。第二天一大早,严兆峰挨着楼层,一层一层敲门问人,问谁知道你妈妈在哪里。”

    “他没办法联系你妈妈,而这个时候,有人在旁边提了一嘴,说指不定在学校可以找到你妈妈。严兆峰当时就往家里走,过了一会儿,他就出门了。再然后,他回来的时候,带着你妹妹和你妈妈的尸体。”

    “那位老师跟我讲,那天你妈妈约了他,要去他家找他,他给了地址,正准备过去,你妈妈就从上面掉下来了。”

    说到这里,妙兰停住了,视线不着痕迹打量了陈松伶片刻,“事后他去查过监控,当时你妈妈并没有直接到他家,因为就在小区里,严兆峰找到了她。后来他们一路争执着,上了天台。天台没有监控,往后的事情不清楚,严兆峰下来几个小时后,你妈妈从上面跳了下来。”

    故事讲到这里,已经结束。

    一切都很乱,因为它们出自两个人的视角。

    但一切又很清晰,因为陈松伶大致已经排出了事情的经过。

    但她还是不愿意相信,“您有当时的那段监控么?”

    “有的,我特地向他要的。”妙兰赶紧打开背包,在里面最深的夹层里,拿出了一个优盘,一个外包装都已经褪色的优盘。

    陈松伶接过了它,妙兰接着道:“他知道你妈妈的事情和他有很大的关系,这么多年,他说自己很愧疚,基本每一天都活在罪恶里,我询问过他,愿不愿意让你知道这件事情,他同意了。他特地让我代他转达歉意。”

    陈松伶捏着那个优盘,尽管手心磕的生疼,也不放开一点点,可是她一句话也没说。

    原谅的话不说,劝慰的话不说,生气的话也不说,什么都不说。

    胸口发闷,心脏跳得很快,陈松伶只觉得累,从里到外,像一台破败的机器,根本转不开。

    气氛就这样陷入沉默之中。

    屏着一口气,她问出了倒数第二个问题:“我妹妹到底是怎么出事的,您知道吗?”

    问道这里,她终于抬眼看向了妙兰。

    妙兰闻言,却愣住了,不是因为震惊,而是因为……尴尬。

    陈松伶很确定,自己从她脸上的表情里,只看到了尴尬。

    为什么?

    妙兰看了看她,视线下移,钉在茶桌上,片刻后,又转向她,似乎难以言说。

    “松伶……这件事情,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

    最终,妙兰几番挣扎思量之下,只能说出这句话。

    “……”无言将事情高高引向未知,而未知却无比牵动人心。

    “可以的话,说吧。”陈松伶垂下的目光最终平静地看向了妙兰,她准备好面对真相。

    “严兆峰,他不是个人。”两人相视半晌,妙兰直直盯着她的眼睛,厉声说出了这句话。

    五雷轰顶,陈松伶眼睛都没眨,紧紧盯着妙兰。

    “松伶,你那个时候,有勇气从家里跑出去,即便被打个半死,你也要出去,因为你知道,那个家不能待,你会很危险。”妙兰尽量避开了那些关于事实最准确的描述词语,告诉她当年的事情。

    “后面你成功了,考上大学后,你如愿以偿,不用再担心半夜睡不着,不用再晚上悄悄避开喝醉的严兆峰跑出去,所以后面的这一切,承担的对象变了一个人。”

    “严兆峰不会改变,没有发泄对象,那就重新找一个,你妈妈走了,那就找你,你走了,还有一个人,留在了那里。”妙兰似乎无法再往下说,她的眼睛已经不再看向陈松伶,她微微偏头,视线看向另一边虚无的空白,压抑着心底的愤怒,尽量用平静的口吻叙述。

    “你爷爷奶奶那个时候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他们只能把你妹妹送到严兆峰身边。他不喝酒的时候还好,一喝醉酒,棍棒挥手即来。你妹妹也哭,也喊,但是没办法,你妈妈以前再怎么哭,再怎么喊,至少她比你们俩好一点,因为她是个成年人,在反抗上,她有一点点力量。”

    “如果只是挨打挨骂,那挺着也能过。”妙兰继续道,“可是严兆峰,他不是个人啊!他是畜生啊!”

    最不想知道的事情,最不愿面对的真相,已经降临在陈松伶面前,她屏住呼吸,双手死死掐住大腿。

    “你妹妹跑走了,当时大家都关了门,深更半夜,除了几个人悄悄探头看以外,没人再关心这件事情。她一晚上没回来,第二天是开洒水车的工人发现了她,在水库里,衣服鞋子都是穿好的,整整齐齐。”

    不可置信的错愕占据陈松伶的脸庞,泪水终于顺利滑落,她看向妙兰,久久没有变化,因为她动不了了,她没办法动一下,手指发麻,腿已经没感觉了。

    除了眼泪,什么都没有。

    很快,连眼泪都没有了。

    “当年你妹妹出事,有人找出了你的联系方式,后面我回来的时候,再次找那个人要联系方式打过去时,已经是空号了。所以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找到你。”

    妙兰看她哭,自己也忍不住哭。

    到底是人,到底是母亲。怎么能够不动容。

    “松伶,你好好活下去。这笔钱,你也拿着,带着你妈妈和你妹妹的那一份,好好生活吧。”妙兰说了她的倒数第二句话。

    “妙兰阿姨,我妈妈当年,生的是什么病?”这是陈松伶的最后一个问题。

    “白血病,具体的我不清楚,只知道是这个。”这是妙兰的最后一句话。

    “我知道了。”这是陈松伶的最后一句话。

    送走了妙兰,握着那张等待了几个年岁的卡和那个藏守了几年秘密的优盘,陈松伶站在车站,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世界一瞬间变得遥远而宏大,冰凉又冷漠。她仿佛是被遗弃在角落之中的流浪者,触不到半点关于这个世界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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