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毫无停顿,毫不留情地冲荡万物一切。

    再黑的天,也终有拨得乌云见明空的时候。

    医院中种了一排银杏,在暴雨之后,只稀稀落落挂着几片招摇在洗净的枝条上。

    修整平坦的道路早成金黄色,晚秋临冬的风提前报到,呼呼啸啸几天,枝条上彻底丝毫不剩。

    光秃秃的枝丫零落萧条,太阳也没心情见这幅景象,阴沉沉的天,承受着人们的抱怨,挺过了五个日夜。

    顾原星没能回去,从顾海茂生病以来,一直到现在,他已经在医院整整待了十五天。

    待的位置在中途有过更替,最后却总是回到监护室。

    从林子洲不近不远的记忆距离来判断,他似乎总是站在玻璃窗前。

    尽管里面躺着的人有过变化,可窗前守候着的人,却总是他。

    “你……”他张了张嘴,却一句话说不出来。

    很多人都劝过他,在这几天里,顾奶奶来过,顾群玉劝过,秦臻担忧过,顾群英安慰过,惠芹、靳雯、约书亚、顾原微、安琪、姜歆、周嘉羿、敖瑞翔、敖瑞鹏都来过。

    宋智寻每天都来,从一开始的惊讶,日渐一日,变得面无表情。

    她的眼睛沥过太多的情绪,有时她站在顾原星身后,只看顾原星;有时她站在顾原星身旁,和他一同注视着陈松伶。

    太多的人和他说过太多相同的话,他从未回应。

    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他只有其中的一个小时,离开这里,回到顾海茂床旁,剩下的每分每刻,他总不愿离开这里半步。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房间,同样的注视与昏睡。

    林子洲依然站在他身旁。

    “原星,去吃饭,我在这里。”

    林子洲晦涩难言的说着,眼睛不自觉又红了起来。

    他知道,这将是最后一次了。

    病危通知书已经下了五次,顾原星签了五遍,却始终不愿带她离开。

    监护仪的数值每天都在警告着他,宣布着她所剩无几的时间。

    顾原星清楚的知道,死神已在她身边出现,随时都会带走她。

    这要怎么面对?这要他怎么接受?

    我才拥有你,却要马上失去你。

    他紧紧盯着病床上的人,你告诉我,怎么办?松伶,我要怎么办?

    他以为,他准备好了,他以为,他可以接受,当初在瑞士说过的那些话,那时那样坚定的心,却早破碎在抱住她的那一刻。

    他不愿离开,陈松伶在这世上没有其他人了。

    他走了,她又是孤零零一个人。

    没有人牵住她的手,她走不回来的。

    半个小时的探视时间,他仔细换好无菌衣,照例在床旁握着她的手,青紫色的血管密布在手背,冷的不像话。

    微弱的心跳再次触发警报值。

    医护人员在一旁待命,闻音赶过来处理。

    已经没有任何抢救意义了。

    这是医生今早对他说的话,可他不愿放弃,他不要把那些机器撤走,他始终那么坚信,她可以走回来。

    “松伶,回来吧。”顾原星紧紧握着她的手,感受着自己的体温被她的手心迅速夺取温热的抽离,喑哑的声音总是重复着同样的话。

    宋智寻抖落身上沾上的雨水,出电梯的第一眼就看见了熟悉的场景。

    林子洲没回头,站在窗外看着他们。

    宋智寻没说话,只是默默走到他身边,五天以来,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他们所有人,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半个小时过的很快。

    顾原星脱去无菌衣,又走回同样的地点。

    他身上依然是五天之前的那件衬衣,早已褶皱不堪,下巴已被密密的胡茬覆盖,眼睛浑浊疲倦,刺眼的血丝就没从那上面下来过。

    “你多长时间没吃东西了?”看着他颓丧的模样,宋智寻挣开林子洲阻拦的手,上前拽住他的领口,迫使他看向自己。

    顾原星没理她,被她猝不及防的拉扯晃荡了一圈,只是皱着眉头看向她。

    “去吃饭,吃完了去洗漱,然后……”她口气生冷地吩咐:

    “去睡觉。”

    顾原星的眼睛转了一下,像是在反应这句话。

    看着宋智寻蕴含怒意的眼睛,他忽然笑了一下:

    “我不饿。”

    “那就去睡觉!”宋智寻不耐烦的撒开手。

    “我不困。”顾原星淡淡说着,理了理之前被她抓住的领口,转个身继续望着里面。

    “你觉得你这样,她会放心吗?”宋智寻被他这样无所谓的放弃激怒,盯着他直接询问出声。

    林子洲本想张口的动作被打断,几秒的思考后,站在了宋智寻这边。

    顾原星不说话。

    “在五天之前,我还不知道她的命运。”宋智寻缓了缓,继续道:

    “五天后的现在,我也不知道。可是你的命运,我却看清楚了。”

    顾原星侧首看向她,他的眼睛那么悲伤,那么疲惫。

    宋智寻忍住想哭的冲动,压了压声音继续道:

    “现在我只想做一件事情。”

    她上前一步,站在顾原星面前,伸手指着里面的陈松伶:

    “我想问问她,既然知道自己的命运,为什么还要招惹你!她的未来已在眼前,可你呢!你前面还有整整一生!我要问问她,她要怎么收场!”

    顾原星下意识要反驳她,宋智寻继续道:

    “可是她回答不了我,所以我现在要问你。”

    泪水终于决堤,染湿了她的眼睛,染湿了那张古板着不愿松动的脸庞:

    “她那么爱你,为什么不选择为你活下去?”

    顾原星半阖上眼,苦涩的笑意在唇角稍纵即逝,再睁开时,已然换了一副神色,他坚定道:

    “她对自己的命运有选择权,并不会因为爱上某一个人而失去。”

    他转过眼,温柔的注视着毫无意识的陈松伶:

    “她永远拥有自己,不因谁而改变。”

    宋智寻抹去脸上的泪水,口气生硬道:

    “所以呢,有你没你,她照样都是要走到这一步的。你既然清晰知晓她的选择,为什么现在还要这样折磨自己!”

    顾原星摇摇头:

    “我没有,我只想是想……”

    “你只是想,干脆和她一起去死好了!”宋智寻抹尽脸上的泪水:

    “你不要阴阳相隔,你恨不得跟她一起去死!”

    顾原星这次真正把视线从陈松伶身上收了回来,他一言不发的看着宋智寻,冷硬的脸色,让林子洲都预感到不对劲。

    林子洲刚要上前一步,宋智寻压着奔腾的心绪继续道:

    “你们要继续这样,绝望的相爱吗?”

    崩溃的泪水再次席卷她的眼睛。

    顾原星望着她,紧绷着的脸色却缓缓放松了下来,他似乎轻叹了口气,转移目光望着玻璃窗里的人:

    “即使阴阳相隔,也不见得会隔得更远。命运如此,我束手无策,可我们不绝望。”

    “有她,我才完整。我明白,她很快就会离我而去,我再也看不到她了。但我并不灰心,死亡无法将我们分开,反而会让我们更加靠近彼此。”

    因为终有一天,我会以想象不到的方式,和她相遇。

    等我们都化为回忆的时候,就会相遇。

    “你那么清楚,那么明白。就该知道,你在努力的时候,她也在和命运抗争。”

    宋智寻望了一眼陈松伶:

    “在她醒来见你之前,不要让她为你担心。如果她要离开,也不会愿意放心不下你。”

    “伯母托我拿过来的饭菜我放在楼上了,不要让大家绝望。”

    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顾原星,在心境全然崩溃之前,离开了这里。

    林子洲观望着他的神色,皱起的眉头始终没有松下去过。

    “原……”

    “辛苦你帮我在这里看一会儿,我上去换身衣服。”

    顾原星转身看着他,这一刻林子洲才看清,他眼眸中那道在光线下闪动着的光亮,是积蓄已久的泪水。

    “把饭吃了,我在这里陪她。”林子洲上前一步,一手覆在他肩膀上。

    “嗯。”轻不可闻的应答,点头后他再次回望了一眼,转身离去。

    云层终究没扛太久,阴蔽了一周后,天空终于放晴。

    “冬天要来了。”秦臻进电梯前整理着自己的外套,望着只起个照明作用的太阳感慨道。

    “是呀,今年的冬天来早了,看来不太好过。”顾群英道。

    “希望一切都能顺利过去。”秦臻心里堵着事情,若有所指的祈祷了一句。

    电梯缓缓停到十七楼,门打开的那一刻,一行人目目相对。

    顾原星眼中难得有了点笑意,秦臻望见他时还愣了一下。

    “这是……”

    看着躺在病床上依然没有清醒痕迹的陈松伶,顾群英犹豫着问道。

    “今早松伶醒了,但她不想待在那边,我带她到楼下去。”

    顾群英望见秦臻回头看过来时眼中根本遮挡不住的担忧,握住了她的肩膀,两人默契地走出了电梯,等病床进来后,又跟着再走了进来。

    楼下有一间VIP病房,也是上一次陈松伶住过的那一间。

    医护人员放好仪器设备,吩咐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顾原星跟在一旁忙前忙后,他比上次熟练多了。

    望着他的样子,顾群英的面色不由沉下了几分。

    等一切收拾妥当,他走过去拍了拍顾原星的肩膀:

    “转病房还需要些其他东西,你跟我出去看看吧。”

    顾原星不明所以转身看过来,在停顿的几秒钟的对视里,他明白了他的意思。

    于是他松开了牵着陈松伶的手,转身走了出去。

    顾群英一言不发走向了电梯,顾原星跟在他身后,等电梯停下来时,他跟着父亲来到了目的地。

    真的是便利店。

    他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早餐吃了么?”顾群英走进去开始左顾右看,似乎在认真选东西。

    “没。”顾原星摇摇头。

    “这里选点东西垫一下吧。”顾群英道。

    “嗯。”

    顾原星跟着他,看着他拿了很多吃的,忙不迭在身后接过来,抱在自己怀中。

    “还有什么?”

    逛完了一圈,顾群英回首看着顾原星怀中的东西,思考了一下:

    “旁边有水果店,待会儿买个果篮上去。”

    刚说完他又转身道:

    “你要咖啡么?前面有轻咖,给你买一杯吧。”

    顾原星悠然反应过来,在等待结账时,他问道:

    “妈妈有话想跟松伶说吗?”

    顾群英点点头:

    “上一次我们想见她的,但是时机不太好。”

    上一次几人见面时,还是顾海茂命悬一线的时候。

    “回去的每天晚上,你妈妈都和我说:什么时候可以跟你们吃个饭,把该给的东西给了,她也算放心。”

    顾原星便不再继续问下去,他垂眸,接过打包好的东西,默然的跟在顾群英身后。

    拿着顾群英给他买的咖啡站在电梯中,他感受到顾群英将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喟叹了一声,看着自己的儿子,不无心疼道:

    “孩子,你们都很辛苦。”

    一句话,让顾原星忍住了眼泪就此决堤。

    顾群英隔着东西,拥抱住他。

    他没再说话,宽厚的手掌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

    等他们二人回来,秦臻交代了几句后,和顾群英离开了。

    世界再次变成了他们两个人的,顾原星整理完物品,洗净手后,坐在床旁执起她的手,看见了秦臻留下来的东西。

    他温然的眉眼染上了笑意,对着陈松伶道:

    “爸爸妈妈来看你了,妈妈跟你说的话,我还不知道呢,下次要讲给我听。”

    她的眼皮动了动,似乎是在回应他。

    “睡吧,我在旁边。”顾原星温声道。

    寂静的白天一晃而过,夕阳西沉,玫瑰色的晚霞照透了整片天空。

    陈松伶动了动眼,似乎睡够了,醒了过来。

    “看晚霞吗?”顾原星凑近,轻声问她。

    她点点头,顾原星起身,将窗帘全都拉开。

    他买了一束花,放在窗台上,白色和绿色的桔梗花在透明的雕花玻璃瓶中迎风亭亭而立。

    陈松伶挑眼看了一眼绚烂绝美的天,又看了一眼安静端放在一旁的花,顾原星回首看着她,眼中带着温柔的笑意。

    “外面的银杏掉光了么?”

    她问。

    “嗯,前几天有场暴雨,全都打落了。”

    它们的时间到了,冬天似乎也要来了,这样倒也算是落叶归根。

    她心里暗自想着,又道:

    “这束花很漂亮。”

    “我中午下去的时候看见的,我看到它的第一眼就想,你肯定会喜欢它的。”

    “谢谢。”陈松伶眨眨眼,“你不要看晚霞吗?”

    “看。”顾原星应着,眼神却一直锁在她身上。

    “再不转过去,你真的会错过它的。”陈松伶吓唬他道。

    “好,这就转过去。”

    几分钟的对视里,她只能看见他明亮的眼睛,沉静而温柔与她相望。

    顾原星浅浅笑了一下,转过身去。

    微风卷起白色的窗帘,他并未沉默,相反有说有笑,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聊天,陈松伶成了那个再也不看景色的人,她靠在床上,看着他的背影,接话道:

    “我还没看过我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顾原星顿了顿身形,微微仰头偏向一侧,脑海中她清冷沉默的模样浮现出来,难得不同的的是,那双眼睛不再淡漠,而是带了笑意。

    安静漂亮,缄默清冷。

    这么想着,他放缓了语气,将这样的陈松伶叙叙描述出来。

    “而且我还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你在看我。”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道:

    “松伶,你在笑吗?”

    听着他的话,她起初只是笑,等后面讲完时,尽管她反复放松早已发紧的喉咙,但还是难以掩盖住哽咽的声音:

    “对啊,我在看你,我在笑。”

    她的脸上带着平静温柔的笑容,眼泪却不可控制地滑落。

    顾原星的背影僵住,脑袋也低垂下去,他就站在与她几步之隔的地方,却不敢回头。

    他继续说着,语气平淡缓慢,带着点怀念的缱绻,可肩膀却不可抑制的微微颤抖。

    陈松伶知道,他也在哭。

    今天的晚霞,停驻了很久很久,久到人们恍惚间抬头,以为早已隔世经年。

    夜晚入睡前,她拉住他的手,抬眼望着他。

    “怎么了?”顾原星俯身过去,别过她的长发。

    “原星,我想回家。”

    她眨眨眼,带了几分恳求。

    “明天,明天一早我带你回去。”顾原星凑近,吻了吻她的额头:

    “睡吧,明天见。”

    “嗯。”陈松伶放开他的手,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他关掉房间里的灯,只留了病床前的那一盏,却并没有去休息,而是坐在黑夜里,静静望着她。

    瘦了很多,脖子上还覆着一块纱布,那个地方在几天之前留过一根静脉导管。

    鼻梁好像更高了一点,眼窝在光线的映照下,显出几分阴影,唇角平直,胸膛轻轻起伏着。

    手背上有几片乌青的淤血。

    他顺着看过去,白色的被子轻易将她笼罩在寂静中。

    这个颜色太过冰冷,明天回去换一个。

    他默默想着,移了位置,拉住她的手,伏在床边闭起眼来。

    陈松伶并不想见太多人,顾原星一一给她挡了回去。

    带着她回了别墅后,她的状态也并不好。

    大多时候她都在昏睡中度过,东西吃不下去,却还是在清醒的时刻努力吃上两口,她很痛,顾原星知道,但她从不说。

    每次她被病痛折磨着,蜷缩起来忍不住低声抽泣时,他只能抱着她,用那颗还会跳动的心去与她感同身受。

    可心就算碎了,也没什么用。

    他依然健健康康,好好的活着。

    偶尔某一天,上天大发慈悲的时候,她状态也会好一些。

    他们坐在沙发上,或者彼此依偎着,躺在床上。

    他们握着手,望着对方的眼睛,彼此沉沦在相爱的命运中。

    他感知到,有一扇门打开了。可他却不听不看,不接受那个时刻的来临。他闭着眼睛,使出浑身解数,要把那扇门撑开。

    如果未来未曾来临,那么现在依然可以继续。

    陈松伶靠着他,天色已经很晚很晚,她没力气站起来,大多数时候,都是顾原星抱她进出,他给她念书,和她一起看老电影,或者什么也不干,就坐在客厅里,透过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等待繁星的降临,等待黎明的重启。

    今天有月亮,已经过了中秋,难得再次见到全月。

    陈松伶望着它,对顾原星道:

    “我的后事,交给你,好不好?”

    他不说话,只是拉着她的手。

    死亡的降临太过明显,即便每一次痛不欲生,她的心都那样平静,她已经准备好去接受那个时刻。

    等待着很久很久,陈松伶仰头看他,顾原星这才闷着声音“嗯。”了一声。

    她抬手轻轻掐住他的脸,眼中闪过一丝调皮:

    “不说话?我还以为你是石头做的呢!”

    顾原星纵过一丝宠溺,应声道:

    “全月出来了,看来你知道我的身份。”

    “按照剧情推理,知道了这样了不得的事情,我必然要被……”她做了个抹杀的动作,严肃的看着顾原星。

    “不过呢,还有另一个方法弥补。”他凑过去,狡黠地笑道:

    “嫁给我,就行。”

    “哎呀,这个提议到是不错,但我还得考虑考虑。”陈松伶佯装思考。

    “你只有一个夜晚的时间可以考虑,如果你不嫁给我的话,明天我就会彻底变成石头的。”他垂下眼,颇为伤心地说道。

    “为了救你,我肯定是愿意的。可是,我不能这样就答应你。”陈松伶撇下眼睛,似乎很纠结的模样。

    “我知道。”顾原星挑起她的下巴,自信道:

    “结婚之前,怎么样也该有一句表白。”

    于是他沉下眼中浮动的笑意,认真道:

    “我爱你。”

    陈松伶望着他,没有回答,她用瞬间的目光永恒地镌刻住这一刻,他的眼睛,他的嘴巴,他的心意。

    于是她抬起手,覆在他的胸口:

    “除了我,你还要再爱一个人,这样我才答应。”

    “谁?”

    “你。”

    如果命运让你必须坠落,只有你自己才能一次又一次接住坠落的你。

    顾原星没动,他不言不语,只是深深看着她。

    陈松伶收回手,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她站起身,撇去了顾原星的支持,一步一晃,走向了卧室。

    “我的生命已经要走到尽头了,我没有遗憾的,没有不甘的。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岁月,也是我最珍贵的回忆。原星,你要好好生活啊。”

    她站在门口,那里没有光线,她隐在黑暗中,轻声地交代着。

    顾原星只觉得心脏瞬间被攥紧,又疼又麻,他慌乱无措地站在原地,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住了脚跟,不能移动半分。

    听到房门闭合的声音时,顾原星才抬起颤抖的手,“啪”将客厅的灯关掉。而后他一个人立在墙边,沉默地望着窗外黑夜中霓虹的光景。

    陈松伶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似乎是预感到什么,这一晚,顾原星毫无睡意。

    他在黑夜中抱住她,听着她痛苦的呻吟,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他握住她的手,埋头在她颈窝边,任由自己的泪水打湿她的头发,却不肯松开一下。

    他们一同煎熬着,一同顺从地抵抗着。

    漫长的黑夜无限的铺展,他知道,一个世界就此沉落了,那个世界,再也不会重见光明了。

    “下辈子一定要等我,一定要遇见我,一定要和我相爱,好不好,松伶。”

    他紧紧抱住她,颤声难成语句。

    “……好。”

    她的身体在颤抖,语气很轻很轻,几不可闻,混在她杂乱的呼吸声里,差点让他错过。

    陈松伶从来没有和他谈过关于来世的话题,顾原星曾借着玩笑试探过,但她总是微笑着沉默地将话题略过,从不正面回答。

    此刻在弥留之际,顾原星也已无法分辨她的答案。悲痛的窒息早已将他吞噬,他无助的、绝望的想要抓住些什么,今生已无法期许,那便求来世。

    于是他在这如水一般沉寂的黑夜里,用哽咽的声音温柔的与她约定,并不期许得到一个答案,只是想要留住关于她的一点痕迹,好让自己在余生漫长的岁月里得以独活下去。

    黎明总会按时来到。

    天色破晓,并没有朝霞的足迹。

    阴沉沉的天,没有一点风。

    陈松伶醒的很早,她静静看着顾原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但他睡得并不安详。

    眼角还挂着余泪,她伸手轻轻替他擦去。

    顾原星动了动眼,立刻惊醒。

    “我想去客厅。”陈松伶笑看着他。

    他急剧地喘息了几口气,看起来似乎惊魂未定。

    直到确认她还好好的,她还在呼吸,她还在笑,她还在看他。

    他的心才渐渐安放回原地。

    “好,好。”他点点头,从床上爬起来。

    “我们先去洗漱吧。”陈松伶环住他的肩膀,由顾原星将她抱起来。

    “行,今天早上想吃什么?”顾原星一边带她去卫生间,一边问她。

    “嗯……面条吧。”陈松伶道。

    “好啊,待会儿给你做。”

    “今天有点饿。”

    “我给你再加一个蛋。”

    “好!”

    一切准备完,陈松伶坐在沙发上,眼睛却盯着窗外。

    东南角有一株山茶,已经开出了花,红的白的,静默渲染着古意。

    昨天还没有看见,今晨却已经悄然盛开。

    陈松伶盯着它看了几秒钟,拉住了准备去厨房的顾原星。

    “原星,你给我摘一朵花好不好?”她一手指着窗外笑盈盈问。

    顾原星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看见了那两朵花。

    “好啊。”

    他也觉得惊奇,这株山茶是十年前种下的,还是他妈妈要来的种子,据说是明朝时候就留下来的。

    他随意种在了那里,大部分时候都是派人去照料,从破土而出到亭亭直上,十载岁月它却从未开过一次花。

    他都快要忘记它的存在了。

    顾原星走了出去,将那两朵山茶花小心翼翼摘下来,庭院中还有其他花卉,他看了看手中的山茶,似乎觉得不够,又转着精挑细选了几朵别的花。

    等将整个庭院转完,手中已经捏了整整一束。

    放眼望过去,他还是觉得不够,应该多种一点,院子应该更大一点。

    抱着这样的遗憾,他握着那束花卉奔回客厅,楼上还有一支花瓶,刚好可以放。

    等他雀跃地推门而入,却没有看见陈松伶。

    他瞬间滞住呼吸,心将要脱口而出。

    他不由自主放缓了步调,一步一步,走进那个时刻。

    陈松伶躺在沙发上,像睡着了一样。

    他几乎忍不住,除了悲痛外没有任何感受,在离她几步之远处终于撑不住,直直跪倒在地。

    手中的花砸落到地板上,瞬间失去所有光泽。

    泪水拂面,他一路跪着走到她面前。

    他颤抖着手去抚摸她的脸,脸颊已经变得微凉,他感受到生命正在一点点剥离,它们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慢慢远离他,同时带走了她。

    原来失去如此轻易,如此无能为力。

    顾原星俯身过去,抱住她放声哭起来。

    风终于来了,以席卷天地之势,隔绝了人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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