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路阮的双手红肿敷了药,什么也不能做。就连早膳也是丫鬟瓶儿一口一口喂的。她将净口的茶水吐在痰盂里,得意道:“不想挨了一顿打,反倒因祸得福了。如今可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瓶儿,这几日要辛苦你喽!”

    瓶儿收拾了桌子,没好气道:“大小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耍贫嘴?我看老爷还是悠着劲儿打的,否则你现在早就皮开肉绽,只剩下不停‘哎呦’了。”

    路阮无所谓道:“我这条小命本就是他给的。他若高兴,只管拿了去。正好我寻母亲去,一了百了。”

    瓶儿放下手中的抹布,生气道:“大小姐,一大清早的乱说什么!就不能说点吉利话?”

    路阮见她像是真生气了,赶忙拿话哄她:“好好好!女儿惟愿父亲今日‘翻身局’逢赌必赢,大杀四方!这样路家的上上下下就可以继续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这样的话够吉利了吧?”

    二人说着话儿,忽见院门被推开,一位三十多岁的妖娆妇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名丫鬟,双手端着一个木盘,里面放着一口砂锅,像是还冒着热气。那妇人名叫“叶春惜”,乃路鼎轩的侧室。

    叶春惜进了房里,瞧了眼路阮的两只手,故作关切地道:“阮丫头,手可好些了吗?你父亲也真是的,下手没个轻重。女儿家的纤纤玉手又不比那苦力汉子的铁巴掌,怎能禁得住这么重的木条棒子?赶巧那日我不在府里,否则就是拼了命也要拦下的。”

    路阮福了下身子,道:“见过小娘!”瓶儿也跟着见了礼。叶春惜将砂锅端过来放在桌子上,道:“阮丫头,这是小娘亲手煮的凤爪玉米汤,以形补形,赶紧趁热喝了。”

    “小娘费心了。”路阮思量道,“不过,常听人说鸡爪子是不能乱吃的,否则将来握笔写出来的字儿跟鸡爪子挠似的,十分难看。我虽然不考女状元,但还是希望自己写出来的字秀美一点的。”

    叶春惜打着哈哈道:“阮丫头,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浑话?就算不吃凤爪,汤总要喝一口吧。到底是小娘的一番心意。”

    路阮道:“小娘放心,我中午会热了喝的。瓶儿,端下去好生放着。”瓶儿应了声,端过砂锅刚要走开,路阮故意拿胳膊碰了一下。瓶儿一不小心,砂锅失手掉在地上,登时摔成了几瓣儿,一锅的凤爪玉米汤溅了一地。

    叶春惜刚好离得近,衣摆、鞋袜上都溅上了汤汁,好不狼狈。那跟着的丫鬟一惊,赶忙蹲下身用手帕小心擦拭。

    “路阮!你个不识好歹的贱蹄子!”叶春惜气得一脚将那丫鬟踢开,掐着腰怒骂开来。

    路阮赶忙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示意她住口,道:“瓶儿就是这么毛手毛脚的。小娘切勿动怒,气坏了身子我可担待不起。表面文章做做样子就行了。这锅凤爪玉米汤我虽然没喝,但是也领你的情了。请回吧!本小姐抱恙在身,就不起身相送了。”

    叶春惜取下衣衫上掖着的手帕子,在空气里抖搂了一下,冷声道:“你们两个都下去,我与大小姐有要紧话说!”路阮递了个眼色,瓶儿与那名丫鬟快步出了院子。

    叶春惜慢条斯理地围着路阮转了一圈儿,满眼嫌恶道:“不愧是母女俩,你与那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野女人生得一模一样!都是一路下贱坯子,一样的惹人讨厌!早知道我就在祠堂的供案上直接放一把刀子了。说不定那晚老爷一时激愤,一刀将你砍了反倒省事!这样你就可以和那个野女人母亲在阴曹地府里团聚了!”

    路阮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声色俱厉:“叶春惜,无论你怎么骂我都成,我绝不反嘴。若是再有半个脏字累及我母亲,即使我现下双手不能动,咬也要上去咬你几口!”

    叶春惜丝毫不惧,拿手帕子拭了拭额头,接着道:“叶、路两家自打上一辈开始就有些交情了。我小时候还与轩哥哥一道儿念过几日私塾,那时候起我就喜欢轩哥哥了。我们二人一路成长起来,感情十分要好,本想着将来必能结为伉俪的。不想你母亲阮娘子不知从哪座鬼山上忽然冒了出来,狐狸精似的勾走了我的轩哥哥,生生顶替了我的位置。”

    说这话时,她言语之中带着无尽的怨毒和仇恨,以至于她面上精致的妆容都跟着扭曲了几分。路阮木然道:“叶春惜,把你心中的怨恨都发泄出来吧。压抑了这么多年,也是够难为你的。”

    叶春惜转身望着路阮,冷语道:“我本以为此生是没有指望嫁入路家了。不想那贱人却是个短命鬼,嫁入路家才不过几年,第二胎快要临盆时却难产大出血,最终一尸两命见了阎王。我当时在家中听丫鬟说了之后,高兴得我什么似的。好多年了,我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只想着那个短命鬼葬完之后,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嫁给轩哥哥了。”

    路阮摇了摇头,语笑嫣然地提醒道:“叶春惜,你用词不准确,让我给你纠正一下。只有迎娶正妻才能叫‘嫁’。你只不过是父亲的一房侧室而已,用‘纳’字较为妥当。”

    她的话语无疑一下子戳中了叶春惜的痛点,气得她额头上青筋暴露,五官极度扭曲,像是一个即将现形的女妖似的。

    “等了一年多,才等来了消息。然而却是路家要娶我做侧室。我是叶家嫡女,父母亲原本不肯答应。但是我一哭二闹三上吊,几乎跟家里撕破了脸,父母亲最终才勉强应承了这桩丢人现眼的婚事。我本指望嫁入路家后,只要好好对待轩哥哥,尽好相夫教子的本分,迟早有一日会扶正的。不想这一等就是十多年,静紫、静恭都那么大了,他还是不肯将我扶正。因为这件事,十多年了我没回过母家一次。母家的人也从未来过路府。在他们心里,显然是已经不认我这个女儿了。”

    路阮得意道:“小娘,这下领教我母亲的厉害之处了吧。她现在虽然在路家只剩一块牌位,但是位置依然不可取代。只怕你永远也得不到正室的名分。”

    叶春惜接着她的话愤恨道:“后来我也明白了。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即使人已经死了,尸骨已经沤烂,依然可以霸占正妻的位置。无论我这个大活人怎么努力,也休想在轩哥哥的心里赢过她!”

    “我母亲已经过世,你无法找她算账。所以就把所有的冤仇转移到了我身上。从小到大无论我犯多大的错儿,你表面上都摆出一副菩萨心肠一味纵容,暗地里却又撺掇静紫、静恭处处刁难我。你们娘儿三个日日在父亲面前做戏,真是够辛苦你们了。”

    叶春惜放肆地大笑了起来,道:“做了十多年的戏我也疲了。打今儿起,我想怎样便怎样,只想活回我自己。你父亲一大早去了九方财神会馆,要与那萧家老爷一决高下。说不定两个时辰后我们路家合府上下就要翻身了!”

    见路阮沉默不言,叶春惜低下头,几乎贴到她脸上,笑嘻嘻地道:“阮丫头,你只怕还不明白‘翻身’二字的含义,那便让小娘来告诉你。这场‘翻身局’对路、萧两家来说至关重要。如果路家落败,名下的一百三十八家赌坊外加所有的当铺、茶馆等铺头都要全部改姓萧。到了那时,只怕连这座祖宅也是人家的了。所以说这合府的少爷小姐们都要翻身了,一个个全成了穷光蛋!到了那时,你再想喝一碗凤爪玉米汤也不能够了。”话毕又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如失心疯了一般。

    路阮坐着纹丝未动,语气淡漠:“小娘,你以为我会在乎路家嫡女大小姐的身份?实话告诉你,我一丁点儿都不稀罕!自母亲离世之时,我的世界就天塌地陷了,觉得世间已经没什么好在乎的,争与不争都是一样过日子。所以这十多年来,你虽然屡次害我被父亲谩骂、责打,可是我却从未与你计较过。难道不是么?”

    日头渐渐升高,照得院子里亮堂堂的,热气从敞开的房门口向里倒灌进来。叶春惜拿手点着路阮的鼻子,咄咄逼人道:“你撒谎!这十多年来我就不信你一点儿也不恨我?不恨静紫和静恭处处寻你的麻烦?”

    路阮依旧是那副淡漠的口吻:“恨你们又能怎样,再恨你们母亲也回不来了。所以恨你们根本没有丝毫价值。我这人懒散得很,实在提不起恨你们的兴趣。”叶春惜难以置信,口中一叠声叫着“你撒谎,你撒谎”。

    “信不信由你。小娘,日上三竿了,我这院子里闷热得很。你还是赶紧回房歇着吧。说不定父亲对赌的结果马上就传回府中了。就像你刚才说的,我们要一块儿翻身转运喽!你还别说,此时此刻我好期待赌局结果呢!”

    “什么古怪大小姐,我看你分明就是个疯子!”叶春惜望着她,脸色煞白,像是白日里见了鬼魅一般,身子晃晃悠悠地朝院门口走去。路阮赶忙补充了一句:“小娘走好。”眼见叶春惜一手扒开院门闪了出去,“嘭”地一声又合上了院门。

    接着院门又被推开,瓶儿一边回头望着一边走了进来,进了房里开始捡地上的砂锅碎片,问道:“大小姐,你刚才跟路叶氏聊什么了?把她吓成那样。”

    路阮道:“没聊什么,就是一些陈年旧事。我看她是自己心里有鬼,自己吓唬自己呢。”

    瓶儿想起了什么,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路阮道:“你想说什么?是不是关于‘翻身局’?”瓶儿点了点头:“如今合府上下议论纷纷,都盼着老爷此番能够旗开得胜呢。”

    路阮笑了下道:“都是盼着老爷赢的。想着老爷赢了心情大好,说不定每人打赏几吊钱买酒喝。人啊!归根结底都是自私的,时时刻刻总想着自己。”瓶儿认真地问道:“大小姐,你说老爷此番对赌会赢么?”

    路阮笑道:“我哪里会知道,又不是天上的大罗神仙能掐会算。那萧家老爷可不是善类,既然敢夸口约下翻身局,必定会不择手段全力求胜。父亲向来为人正直,行事光明磊落,只怕不是对方的敌手!”

    瓶儿脸上一阵慌乱,急慌慌道:“那可如何是好?”路阮无所谓道:“听天由命吧。瓶儿,我正有话跟你说呢。一旦路家落败,境况必定凄凉得很。你不必跟着遭罪,到时就回你自个家去吧。”

    瓶儿忽地在路阮面前跪了下来,一头埋入她腰间,哭着哀求道:“瓶儿哪也不去,只想永远守着大小姐。路家上下本就不待见大小姐,若是瓶儿走了,有谁来伺候您衣食起居呢?又有谁来陪您说话解闷呢?”

    路阮用胳膊蹭起瓶儿的头,分析道:“傻丫头,路、萧两家可是一对宿敌,积怨甚深。如果路家一旦露了败相,对方势必会赶尽杀绝,让路家永无翻身的可能。到时候合府的老老少少只怕连衣食都是问题,哪里还雇得起丫鬟呢?”

    瓶儿侧过身子,紧紧搂着路阮的小腿,决绝道:“大小姐就是说出花儿来,瓶儿还是那句话:无论贫富都要守着大小姐。到时候瓶儿就不要月例钱了,有口吃的就行。”

    路阮见她意志坚决,知道多说无益,遂改口道:“那好吧。我主要是怕日后路家落魄了,有人跟我抢虾球饼吃。你留下来可以,不过日后有了好吃的,可不许跟我抢!”瓶儿方才还哭天抹泪的,听她这一句玩笑话,顿时破涕为笑。

    “都火烧眉毛了,大小姐还只想着虾球饼。”忽听“喵呜”一声,雪团儿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闻到地上的凤爪,叼起一个蹦到桌面上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二人不约而同笑了出来,路阮凑到雪团儿身旁,吓唬道:“雪团儿,这凤爪可是我小娘送来的。小心里面掺了毒药,到时要了你的小命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雪团儿根本不搭理她,伸出前爪梳理了一下嘴边的胡须,照吃不误。路阮笑着鄙夷道:“贪吃鬼!一见到好吃的连小命都不要了。吃吧吃吧,说不定以后就没得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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