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整整肆虐了一大天,傍晚的时候终于歇了。天空中依然阴云密布,暴雨像是随时都要卷土重来似的。路鼎轩斜着坐卧在一张木床上,胸前的伤口已被处理过,禁不住重重咳了几声。茅屋里站了一屋子的人,路阮、叶春惜、路静紫、路静恭、路贺齐以及路家的几位长辈,本就不大的屋子显得拥挤起来。

    只见一位须发全白、腰背佝偻的老者拄着拐杖走到床前,道:“老爷,您千万要当心自己个儿的身子,天大的事儿都能过去。”路鼎轩道:“老管家,这回要叨扰你几日了。”

    那老者姓孙,单名一个“林”字,以前在路府当了二十多年的管家,后来干不动了才来到城外居住。路鼎轩念对方辛劳,赏了他一笔养老银子,他置了几亩良田就在土楼村扎根下来。

    孙林感激道:“老爷只管安心住下。老爷当年看得起我糟老头子,让我做了府里的管家。当了几十年,也攒了些银子才在村里安顿下来。如今三个儿子也都出息了,全部搬到了鹅城里做买卖。现下就剩我这老头子和老婆子。他们的房子也都空着,挤挤也能住下。先对付几日再说吧。”路鼎轩转头望着路贺齐道:“管家,尸首都拉去义庄安置了吧?”

    路贺齐道:“回老爷的话,都发送过去了。衙门里也来了公人,勘验了尸首,问了一通然后就走了。”路鼎轩环视了众人,随后目光落在路阮身上,弱弱地道:“你们都下去歇着,有事明日再议。阮儿留下。”

    除了路阮,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桌子上的一盏油灯发出昏黄的光亮,照得墙上贴的一幅年画中的人的脸庞若隐若现。

    路阮犹豫了下,缓步走到床前立住了,微微欠了身子道:“父亲感觉如何?”路鼎轩下意识地按着胸口部位,道:“坐下说话。”

    路阮在床沿上坐了,没敢去瞧他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但是她又分明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此刻正全部倾注在自己身上。

    “阮儿,山道上是怎么回事?你几时习得如此厉害的武功?”

    路阮如实道:“回父亲的话,女儿从未习过武功,山道上的事就连女儿自己也糊里糊涂的。只记得那个二当家被刺了一下后,拿弯刀想要女儿的命。电光火石之间,女儿就觉得浑身拥有了一股奇异的力道,随时要喷薄出来似的。”

    见路鼎轩的目光依旧定定地望着自己,路阮接着道:“女儿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如果父亲还是不信,女儿也别无他法。”

    路鼎轩忽然重重地咳嗽起来,像是要断气似的。路阮赶忙起身,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好一阵子,路鼎轩才缓过气来,郑重道:“为父相信你说的话。或许因为你是阮娘子的女儿吧,天生就与众不同。”

    阮娘子正是路阮的生身母亲,在她三岁多的时候,即将临盆之际忽然难产而亡。据郎中后来勘验,阮娘子离世之时腹中尚有一个成形的男婴,也随着她一道奔赴黄泉去了。

    见路阮面带犹疑之色,路鼎轩回忆道:“多年以前,为父是在回城的路上遇见了你母亲。当时她只身一人,满身是伤。为父将她救起带回了府中调养。整整两个多月,你母亲才能下床行走。一来二去,我们之间就生了情。可是她却从未提起过自己是何方人士和家中之事。直到我们即将成婚之时,我说婚姻大事总该告知双方父母和家中亲友吧。她仍是摇头不语,我也没有勉强。成婚之后,你母亲倒是一心待在路家,将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就像普通大户人家的当家主母一般。”

    路阮仔细听着,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些陈年旧事。路鼎轩望着她,眼神坚定:“你母亲在常人眼中就是一位贤妻良母,嫁入路家之后相夫教子,过着平静的世俗生活。但是为父始终觉得她不是一个凡人,身上必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是一直到她咽气时,她也从未向为父吐露过只言片语。”

    我母亲不是一个凡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路阮在心里琢磨着,却没有问出来。

    路鼎轩像是猜到了她的疑惑,道:“为父只是隐隐有这种直觉,具体也说不清楚。或许你将来有一日会弄明白的。阮儿,你跟你母亲生得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你的眉宇间多了一丝反叛、冷傲。”路阮一时无言以对,没话找话:“父亲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路鼎轩坐直了身子,道:“如今只能先在土楼村住下,让他们先养养伤。为父给舅父大人的书信已经着人送去了,不出几日就会有回音。到时我们再一起上路前往离阳。”

    路阮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万一舅爷爷不肯接纳我们呢?”路鼎轩愣了一下,路阮续道:“舅奶奶为人刻薄,最重私利。看路家这副潦倒样子,怎肯接纳我们呢?”

    “不许胡说!你一个小孩儿家,背地里无端非议长辈。让外人听见了成何体统?”路阮本想反驳,但是又不想惹他生气,只得忍了道:“父亲早些休息吧。”起身退出了茅屋。

    出了屋子,见四周一排的好几间茅屋都有光亮透了出来。路阮也不知自己被安排住哪里了,见孙林拄着拐杖走了过来,口中唤了声“林叔”。孙林忙道:“不想一眨眼的工夫,大小姐都这样大了。老头子记得离开路府时,大小姐还在襁褓中呢。”

    暴雨过后静悄悄的,村子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孙林道:“大小姐,您的相貌跟夫人太相像了。夫人是那样好的人,待下人非常宽厚。府中哪个下人不念夫人的好。就是这样好的人却——”竟不忍再说下去。

    稍稍平复了情绪,孙林又道:“大小姐,老头子带你去住的地方。不过人太多,只能将就着住。委屈大小姐了。”路阮道:“多谢林叔。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能活着已是万幸,还有什么委屈可言呢。”

    二人缓缓向西边走去。路过好几间茅屋,来到最西头的一处篱笆墙小院子。孙林推开了栅栏门,道:“这原是我小儿子住的,后来他们一家子也进鹅城开绸缎铺子去了。屋子便空了下来。也就过年过节偶尔回来住一下。大小姐,今晚就在这儿安歇吧。”路阮致谢道:“林叔,时候不早了,您也回屋歇着吧。”

    几步进了屋里,发现地上打了地铺,一字儿睡了好几名丫鬟和年纪稍大的嬷嬷。估计是白日里吓怕了也累坏了,此刻都沉沉睡了过去。

    路阮放轻了步子,掀开右边的一个门帘子,见屋内点了一盏油灯,瓶儿正在地上铺一床薄被褥。一张双人木床贴墙放着,路静紫正坐在床上,两手环抱着双腿,下巴枕在膝盖上愣愣出神。

    瓶儿一见到路阮,忙道:“大小姐!”路阮拿手指指外面,示意她低声讲话。瓶儿会意:“我去给你打点热水来擦擦身子。你今晚跟二小姐一起睡吧。”

    只听床上的路静紫忽道:“抱歉!我一贯习惯独睡一张床的。大姐姐,你看这可如何是好?”瓶儿方要出口,路阮却道:“你去帮我打水去。”瓶儿应了声掀帘出去了。

    路阮自顾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取下发端上的金钗。路静紫挖苦道:“是了!大姐姐,你若是不愿意只管说出来。你和瓶儿姑娘睡床上,小妹我打地铺便是。你如今可是有神通护体的人,连那些武功高强的山匪都可以一招毙命。小妹我身子柔弱,可是万万惹不起的。”

    路阮轻轻抚摸着手中的金钗,淡淡道:“你睡床上,我睡地下。”路静紫志得意满地道:“如此就多谢大姐姐了。不愧是当老大的,果然有孔融让梨的风范。”

    屋外的瓶儿已经端了热水进来。路阮简单擦洗过,又用手帕净了面道:“瓶儿,我跟你睡。”

    瓶儿满脸疑惑地望向床上的路静紫,对方戏谑道:“瓶儿姑娘,不要用这么怨毒的眼神瞧着我。是大姐姐自愿的,我可没有强迫。不信你自己问她。”路阮道了句“睡吧”,已经合衣先躺到了地铺上。瓶儿除了外衣,吹熄油灯也躺了下去。

    屋子里顿时一片漆黑。路静紫故意打个哈欠,以手掩口道:“本姑娘也要安睡了。明儿晚上还不知睡在何方呢。良寐哟!”路阮侧身而眠,望着迎面的一扇方形窗户。窗外黑咕隆咚的,死一般寂静。

    是啊!今晚还有一席之地可以卧眠,明儿晚上还不知要睡在哪里呢?离阳那边快的话七八日之内就该有回信的。路家如今落到这般潦倒光景,那位舅奶奶还肯接纳么?

    耳畔传来瓶儿均匀的呼吸声,像是已经睡沉了。路阮闭着眼睛,却毫无一丝睡意,今晚将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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