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家祖坟位于鹅城以南五十里处，背靠巍峨绵延的荡山，大大小小埋了上百座坟茔，四周遍植松柏，万古长青，庄严肃穆。老坟下面又新立了十多座坟头，坟前跪了至亲骨肉，哀嚎声不绝于耳。
路阮披麻戴孝，挨个叩拜完后立在一棵柏树旁。瓶儿也是一身孝服，脸上泪痕犹在，道：“老爷宅心仁厚，将那些无主亡死的下人全部葬在了祖坟周围，让他们在那一世也算有个家了，不必做孤魂野鬼。”
路阮望着荡山顶上挂着的一轮白日，幽幽道：“人都死了，只剩下一身空皮囊，葬在哪儿又有什么区别。”
瓶儿没有言语，像是被周遭凄惨的氛围感染了，又开始偷偷抹眼泪。路阮扭头瞧了她一眼，道：“你去看看那边的祭品、火纸还有吗？我去顺道瞧瞧母亲。日后若是去了离阳，只怕想回来祭拜母亲也难了。”瓶儿应了声，朝远处的管家路贺齐身旁走去。
没一会儿，瓶儿手里拿着一沓黄色的火纸过来了，道：“祭品没了，只剩下这点火纸。”路阮没吱声，穿过大大小小的坟茔，来到了一座坟前。
墓碑两旁各栽植了一棵柏树，像是两把伞盖一般护佑着亡灵。路阮一步一步走到灰色的墓碑旁，将脸贴在了墓碑上，柔声道：“母亲，女儿来看你了。”瓶儿用打火石点着了火纸，立时黄色的火苗子燃烧起来。
她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磕了头道：“夫人！瓶儿随着大小姐一道来看你了。求您在天之灵保佑大小姐平平安安的。”然后一页一页地开始烧火纸。
路阮跪下道：“瓶儿，你回避一下，我要跟母亲单独说说话。”瓶儿起了身，抹了下眼泪自顾走开了。
青烟被山风刮得来回摇摆，像迷失了方向的鸟儿一般。路阮将火纸一页一页地放到火苗子上，望着墓碑道：“母亲，女儿要跟你告别了。路家上下要离开鹅城，全部迁往离阳去。日后就不能经常来看你了，请恕女儿不孝。”
山顶的日头白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开眼。路阮接着道：“母亲与女儿一别十二年多，四千多个日日夜夜。母亲可知道，女儿有多么思念您啊！自您离去之后，再也没有人陪女儿玩跳大绳、踢毽子了。”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欢快的笑容，像是回忆起了多年以前与母亲嬉戏时的场景。
面前的火纸逐渐化为了灰烬。路阮将最后一页放进了火头上，见面前立着一个倾斜的人影。她扭头一看，见是路鼎轩立在身后，手里拎着一个食盒，蹲下身掀开盒盖，取出一盘黄杏和一盘水蜜桃放在墓碑前。
“夫人，这是你最爱吃的两样水果，我给你带来了。路家虽然搬去了离阳，但是每年清明我都会回来看你的。待我将来死了，也要跟你合葬在一处，日日守着你。无论阴间阳世，我们夫妻二人再也不离分。”路阮看到路鼎轩的眼神，真挚而专注。
他们终究是真心相爱的一对夫妻，可是他为何当年又要那样对她呢？整日待在赌坊里，连她的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
忽然之间，路阮发现自己好像没有那么痛恨面前这位男子了，难道就因为他刚才一番对亡母的真挚告白？
由于跪的久了，双腿发麻。路阮扶着腿站了起来，见路贺齐带着一名小厮急冲冲地赶了过来。见二人的脸色不对，路阮已经猜到了八九分。只听路贺齐躬身道：“禀老爷：派去离阳送信的人回来了！”
路鼎轩赶忙站立起来，急道：“舅父、舅母怎么说？可有回信？”那送信的小厮害怕似的望了路贺齐一眼，小声道：“县丞夫人只说如今家道艰难，连养活自己一家子都不能够，实在无力再妥善安置老爷一家子。让老爷另想……”
路鼎轩半信半疑，一把抓过他手中的书信打开一看，却发现并无书信，一张二十两的银票飘飘悠悠地掉落下来。
望着地上的银票，路鼎轩气得面色紫涨，不肯相帮也就算了，还要偏偏带回一张银票羞辱人。
路鼎轩只觉胸闷得厉害，猛地咳嗽了一声，一口鲜血自喉头喷将出来，刚好溅在了路阮雪白的孝服上，如点点红梅烙印在上面，分外抢眼。
路阮赶忙上前扶住路鼎轩，见对方已经昏死了过去。路贺齐到底经过事，赶忙去掐人中。没一会儿，路鼎轩才醒转过来，见自己躺在路阮怀里。
路阮宽慰道：“父亲莫要生气，跟一个自私自利的人犯不着。就算去不了离阳，路家上下有手有脚，我们自力更生也可以养活自己。”
路贺齐也赶忙附和：“大小姐说得极是！老爷，老奴早就想说了，我们干嘛一定要山水迢迢地迁往离阳呢？就在这鹅城外寻一处清净地方不也能过日子么？大不了我们就务农种地。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何况我们这些有手有脚的大活人呢！”
路鼎轩想了想，挣扎着道：“先回土楼村。我吐血的事儿不要告诉旁人。”路阮扶着路鼎轩起来，一行人又乘马车回到了村里。
路鼎轩吩咐众人回屋歇息，单独将路阮、路贺齐招进了屋里。路阮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下了，又沏了杯热茶端过来。
路鼎轩喝了几口热茶润润嗓子，方觉舒服了许多，问道：“管家，还有多少银子？”路贺齐道：“去掉这几日的花销和丧葬费，统共还余下三千七百多两。大头都在山道上被那帮山匪劫掠去了。”路鼎轩摆了下手，示意二人都坐下说话。
他沉吟了一阵，缓缓开口道：“如今离阳是不能去了。我看也只能依你们二人方才所言，就近落地扎根。”
路贺齐建议道：“老爷，以老奴之见，我们不如就在这土楼村扎根吧。将手中的银子置几十亩良田，只要勤恳劳作，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是让一家子吃饱肚子还是能办到的。何况还有老管家在这儿，人熟是宝，彼此也有个照应。”
路鼎轩将目光扫向了路阮，问道：“阮儿，你以为管家的想法如何？”路阮有些好奇父亲为何会专门询问自己的意见，忙道：“管家的想法很好。我们盘缠不多，又拖家带口的实在不宜远行，不如就近扎根为好。眼下什么也没有比活下去更重要。”
听完她的话，路鼎轩用一种别样的目光盯着她。那目光里包含着期许、欣慰，好多种复杂的情愫糅杂在了一起，让路阮混淆不清。
好半晌，路鼎轩才开口道：“目前也唯有这一条路可行了。只是我担心家中其他人不愿意，说不定各有各的想法。”路贺齐犹豫了一下，道：“老爷就是宅心仁厚，凡事总想顾全大家。可是事到临头了，又有谁为老爷着想呢？如今路家成了这个样子，不再像过去大树底下好乘凉了。有不愿意的左不过分他一笔银子，让他自谋生路去吧。”
路鼎轩闻言长叹了一声，无限感慨道：“想不到繁盛一时的路家在我手上败落了，而且一败涂地。愧对路家的列祖列宗啊！”
路阮插口道：“父亲在这里感慨也是于事无补，不如早做决断的好。女儿赞同管家的想法，有不愿意留下的分他一些银子，让他自谋生路去。”
路鼎轩望了路阮一眼，冲着路贺齐道：“管家，我就不出面了。你把家底跟各位路家的长辈和各个房头都说明白了，然后问问他们个人的意思。有不愿意留下的就分他一份银子，让他们走吧。”
路贺齐得令，转身退了出去。路阮见路鼎轩面容疲惫，关切地道：“一连折腾了几个时辰，女儿扶父亲躺到床上将养一下。”
路鼎轩虚弱地点了点头。路阮扶着他躺到床上，拉过薄褥子盖上，方欲离开。路鼎轩却拉住她一只胳膊，带着挽留的口吻道：“阮儿，你坐下。为父还有要紧话说。”
路阮愣了一下，靠着床沿坐了。路鼎轩微微扭头，斜视着她有气无力地道：“经此一遭，为父的身子骨已经油尽灯枯，只怕是熬不过去了。恭儿年纪尚小，你是家中的长女，现将身后之事托付于你。”
屋外的天光还亮堂堂的，可是屋内却一片昏暗。他的一张脸掩映在昏暗之中，毫无生气。路阮方要开言，路鼎轩以眼神制止了，沉声道：“为父虽然出身商贾之家，但是自小也是三四岁便进了私塾的，仁义礼智信还是懂的。后来接管了家族的赌坊生意，但是又不甘心只做一个逐利的商人。为父本想以一己之力改变鹅城的烂赌之风，然而天不遂人愿，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连带着害了整个家族。然而，为父却不后悔当初的决定！”
见路阮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路鼎轩目光复杂，无限感慨道：“路氏一族人丁兴旺，可惜却没有人真正懂我。”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路阮，像是在用眼神询问：阮儿，你懂为父吗？路阮很想说几句话宽慰他，朱唇轻启了几下，却到底没有吐露一个字。
路鼎轩咳嗽了两声，随后道：“阮儿，为父去了之后，有三件身后之事也只能托付于你了。第一件便是由你来做路家的当家人，承担起家族的重担。为父不指望你光耀门楣，只希望你能保护这余下的老弱妇孺，让他们饿了有饭吃，冷了有衣穿。”
路阮闻言万分惊诧，由于自己古怪、反叛的性子，自小不受族人们待见，他们都把她当作异类相看的。自己怎么能成为他们的当家人呢？这不是太滑稽了么？
“阮儿，为父知道你从来不在意这些。但是你毕竟是路家的嫡女，这是铁的事实！你叔父也遭了横祸，留下你婶婶和几岁大的侄子。这个当家人除了你之外，为父还能托付给谁呢？”路阮在心里来回算了一遍，确实没有合适的人选。
路鼎轩目光深沉，正色道：“那日在山道上，是你突发神威救下了大家的性命。可以说在那一刻，你已经在路家的老老少少面前树立了威信。为父去了之后，路家不能缺了主心骨。而你——就要来当这根主心骨。别忘了！你身上流淌着的是路家的血脉！就算再难，也要将路家的门面撑下去。”
路阮知道自己已经避无可避，虽然她跟路家的那些人没有感情。不过是生活在一座宅子里的陌生人而已。不过，到底是一棵大树上发下来的枝叶，孰能无情呢？
望着路鼎轩充满期望的眼神，路阮只得应承道：“女儿答应父亲便是。”路鼎轩轻轻地“嗯”了一声，续道：“第二件便是设法调查‘翻身局’的真相。”随后详细将那日与萧半城对赌“翻身局”的经过说了一遍。
“翻身局已经过去十几日了，可是那场赌局仍然历历在目。为父至今想不明白，明明之前揭开骰盅时三个骰子都是六点数的。到最后亮牌时，为什么有一粒骰子却变成了三点数呢？”路阮也面带疑惑，想了想道：“会不会是那萧老爷暗中动了手脚？”
路鼎轩茫然地摇摇头：“不可能！我与萧半城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赌，多少双眼睛盯着赌桌。而且何老会首为人素来公正无私，又兼赌技高超。如果萧半城暗中耍诈，他老人家不会瞧不出破绽的。”
路阮顿时陷入了沉默。路鼎轩道：“为父虽然输了‘翻身局’，也要输得明明白白，不能这般糊里糊涂的。否则就算到了那一世，为父也不会瞑目啊！”路阮心想果然是生于赌徒世家，就是到了那一世还在想着要弄明白自己是怎么输了赌局的。
“这第三件事便是将为父与你母亲合葬在一处。活着我们相处的时间不多，到了那一世，为父要把失去的时光找补回来。从今往后，我们夫妇二人要千古相随，再也不分开！”路阮一时无言，路鼎轩握住她的手道：“阮儿，这三件事都记下了吗？”
路阮重重地点了点头。路鼎轩松开了她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慈爱：“你去歇着吧。为父也要闭眼养养神。”路阮道了句“女儿告退”，缓缓出了屋子。
走到木门旁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屋内，一切陈设都死沉沉的一动不动，包括床上躺着的路鼎轩。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她心里很清楚，或许自己的父亲大限将至。而身为女儿的她，却无有回天之力。此时此刻，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干等着父亲大限那一刻的来临。
路阮披麻戴孝，挨个叩拜完后立在一棵柏树旁。瓶儿也是一身孝服，脸上泪痕犹在，道：“老爷宅心仁厚，将那些无主亡死的下人全部葬在了祖坟周围，让他们在那一世也算有个家了，不必做孤魂野鬼。”
路阮望着荡山顶上挂着的一轮白日，幽幽道：“人都死了，只剩下一身空皮囊，葬在哪儿又有什么区别。”
瓶儿没有言语，像是被周遭凄惨的氛围感染了，又开始偷偷抹眼泪。路阮扭头瞧了她一眼，道：“你去看看那边的祭品、火纸还有吗？我去顺道瞧瞧母亲。日后若是去了离阳，只怕想回来祭拜母亲也难了。”瓶儿应了声，朝远处的管家路贺齐身旁走去。
没一会儿，瓶儿手里拿着一沓黄色的火纸过来了，道：“祭品没了，只剩下这点火纸。”路阮没吱声，穿过大大小小的坟茔，来到了一座坟前。
墓碑两旁各栽植了一棵柏树，像是两把伞盖一般护佑着亡灵。路阮一步一步走到灰色的墓碑旁，将脸贴在了墓碑上，柔声道：“母亲，女儿来看你了。”瓶儿用打火石点着了火纸，立时黄色的火苗子燃烧起来。
她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磕了头道：“夫人！瓶儿随着大小姐一道来看你了。求您在天之灵保佑大小姐平平安安的。”然后一页一页地开始烧火纸。
路阮跪下道：“瓶儿，你回避一下，我要跟母亲单独说说话。”瓶儿起了身，抹了下眼泪自顾走开了。
青烟被山风刮得来回摇摆，像迷失了方向的鸟儿一般。路阮将火纸一页一页地放到火苗子上，望着墓碑道：“母亲，女儿要跟你告别了。路家上下要离开鹅城，全部迁往离阳去。日后就不能经常来看你了，请恕女儿不孝。”
山顶的日头白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开眼。路阮接着道：“母亲与女儿一别十二年多，四千多个日日夜夜。母亲可知道，女儿有多么思念您啊！自您离去之后，再也没有人陪女儿玩跳大绳、踢毽子了。”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欢快的笑容，像是回忆起了多年以前与母亲嬉戏时的场景。
面前的火纸逐渐化为了灰烬。路阮将最后一页放进了火头上，见面前立着一个倾斜的人影。她扭头一看，见是路鼎轩立在身后，手里拎着一个食盒，蹲下身掀开盒盖，取出一盘黄杏和一盘水蜜桃放在墓碑前。
“夫人，这是你最爱吃的两样水果，我给你带来了。路家虽然搬去了离阳，但是每年清明我都会回来看你的。待我将来死了，也要跟你合葬在一处，日日守着你。无论阴间阳世，我们夫妻二人再也不离分。”路阮看到路鼎轩的眼神，真挚而专注。
他们终究是真心相爱的一对夫妻，可是他为何当年又要那样对她呢？整日待在赌坊里，连她的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
忽然之间，路阮发现自己好像没有那么痛恨面前这位男子了，难道就因为他刚才一番对亡母的真挚告白？
由于跪的久了，双腿发麻。路阮扶着腿站了起来，见路贺齐带着一名小厮急冲冲地赶了过来。见二人的脸色不对，路阮已经猜到了八九分。只听路贺齐躬身道：“禀老爷：派去离阳送信的人回来了！”
路鼎轩赶忙站立起来，急道：“舅父、舅母怎么说？可有回信？”那送信的小厮害怕似的望了路贺齐一眼，小声道：“县丞夫人只说如今家道艰难，连养活自己一家子都不能够，实在无力再妥善安置老爷一家子。让老爷另想……”
路鼎轩半信半疑，一把抓过他手中的书信打开一看，却发现并无书信，一张二十两的银票飘飘悠悠地掉落下来。
望着地上的银票，路鼎轩气得面色紫涨，不肯相帮也就算了，还要偏偏带回一张银票羞辱人。
路鼎轩只觉胸闷得厉害，猛地咳嗽了一声，一口鲜血自喉头喷将出来，刚好溅在了路阮雪白的孝服上，如点点红梅烙印在上面，分外抢眼。
路阮赶忙上前扶住路鼎轩，见对方已经昏死了过去。路贺齐到底经过事，赶忙去掐人中。没一会儿，路鼎轩才醒转过来，见自己躺在路阮怀里。
路阮宽慰道：“父亲莫要生气，跟一个自私自利的人犯不着。就算去不了离阳，路家上下有手有脚，我们自力更生也可以养活自己。”
路贺齐也赶忙附和：“大小姐说得极是！老爷，老奴早就想说了，我们干嘛一定要山水迢迢地迁往离阳呢？就在这鹅城外寻一处清净地方不也能过日子么？大不了我们就务农种地。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何况我们这些有手有脚的大活人呢！”
路鼎轩想了想，挣扎着道：“先回土楼村。我吐血的事儿不要告诉旁人。”路阮扶着路鼎轩起来，一行人又乘马车回到了村里。
路鼎轩吩咐众人回屋歇息，单独将路阮、路贺齐招进了屋里。路阮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下了，又沏了杯热茶端过来。
路鼎轩喝了几口热茶润润嗓子，方觉舒服了许多，问道：“管家，还有多少银子？”路贺齐道：“去掉这几日的花销和丧葬费，统共还余下三千七百多两。大头都在山道上被那帮山匪劫掠去了。”路鼎轩摆了下手，示意二人都坐下说话。
他沉吟了一阵，缓缓开口道：“如今离阳是不能去了。我看也只能依你们二人方才所言，就近落地扎根。”
路贺齐建议道：“老爷，以老奴之见，我们不如就在这土楼村扎根吧。将手中的银子置几十亩良田，只要勤恳劳作，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是让一家子吃饱肚子还是能办到的。何况还有老管家在这儿，人熟是宝，彼此也有个照应。”
路鼎轩将目光扫向了路阮，问道：“阮儿，你以为管家的想法如何？”路阮有些好奇父亲为何会专门询问自己的意见，忙道：“管家的想法很好。我们盘缠不多，又拖家带口的实在不宜远行，不如就近扎根为好。眼下什么也没有比活下去更重要。”
听完她的话，路鼎轩用一种别样的目光盯着她。那目光里包含着期许、欣慰，好多种复杂的情愫糅杂在了一起，让路阮混淆不清。
好半晌，路鼎轩才开口道：“目前也唯有这一条路可行了。只是我担心家中其他人不愿意，说不定各有各的想法。”路贺齐犹豫了一下，道：“老爷就是宅心仁厚，凡事总想顾全大家。可是事到临头了，又有谁为老爷着想呢？如今路家成了这个样子，不再像过去大树底下好乘凉了。有不愿意的左不过分他一笔银子，让他自谋生路去吧。”
路鼎轩闻言长叹了一声，无限感慨道：“想不到繁盛一时的路家在我手上败落了，而且一败涂地。愧对路家的列祖列宗啊！”
路阮插口道：“父亲在这里感慨也是于事无补，不如早做决断的好。女儿赞同管家的想法，有不愿意留下的分他一些银子，让他自谋生路去。”
路鼎轩望了路阮一眼，冲着路贺齐道：“管家，我就不出面了。你把家底跟各位路家的长辈和各个房头都说明白了，然后问问他们个人的意思。有不愿意留下的就分他一份银子，让他们走吧。”
路贺齐得令，转身退了出去。路阮见路鼎轩面容疲惫，关切地道：“一连折腾了几个时辰，女儿扶父亲躺到床上将养一下。”
路鼎轩虚弱地点了点头。路阮扶着他躺到床上，拉过薄褥子盖上，方欲离开。路鼎轩却拉住她一只胳膊，带着挽留的口吻道：“阮儿，你坐下。为父还有要紧话说。”
路阮愣了一下，靠着床沿坐了。路鼎轩微微扭头，斜视着她有气无力地道：“经此一遭，为父的身子骨已经油尽灯枯，只怕是熬不过去了。恭儿年纪尚小，你是家中的长女，现将身后之事托付于你。”
屋外的天光还亮堂堂的，可是屋内却一片昏暗。他的一张脸掩映在昏暗之中，毫无生气。路阮方要开言，路鼎轩以眼神制止了，沉声道：“为父虽然出身商贾之家，但是自小也是三四岁便进了私塾的，仁义礼智信还是懂的。后来接管了家族的赌坊生意，但是又不甘心只做一个逐利的商人。为父本想以一己之力改变鹅城的烂赌之风，然而天不遂人愿，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连带着害了整个家族。然而，为父却不后悔当初的决定！”
见路阮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路鼎轩目光复杂，无限感慨道：“路氏一族人丁兴旺，可惜却没有人真正懂我。”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路阮，像是在用眼神询问：阮儿，你懂为父吗？路阮很想说几句话宽慰他，朱唇轻启了几下，却到底没有吐露一个字。
路鼎轩咳嗽了两声，随后道：“阮儿，为父去了之后，有三件身后之事也只能托付于你了。第一件便是由你来做路家的当家人，承担起家族的重担。为父不指望你光耀门楣，只希望你能保护这余下的老弱妇孺，让他们饿了有饭吃，冷了有衣穿。”
路阮闻言万分惊诧，由于自己古怪、反叛的性子，自小不受族人们待见，他们都把她当作异类相看的。自己怎么能成为他们的当家人呢？这不是太滑稽了么？
“阮儿，为父知道你从来不在意这些。但是你毕竟是路家的嫡女，这是铁的事实！你叔父也遭了横祸，留下你婶婶和几岁大的侄子。这个当家人除了你之外，为父还能托付给谁呢？”路阮在心里来回算了一遍，确实没有合适的人选。
路鼎轩目光深沉，正色道：“那日在山道上，是你突发神威救下了大家的性命。可以说在那一刻，你已经在路家的老老少少面前树立了威信。为父去了之后，路家不能缺了主心骨。而你——就要来当这根主心骨。别忘了！你身上流淌着的是路家的血脉！就算再难，也要将路家的门面撑下去。”
路阮知道自己已经避无可避，虽然她跟路家的那些人没有感情。不过是生活在一座宅子里的陌生人而已。不过，到底是一棵大树上发下来的枝叶，孰能无情呢？
望着路鼎轩充满期望的眼神，路阮只得应承道：“女儿答应父亲便是。”路鼎轩轻轻地“嗯”了一声，续道：“第二件便是设法调查‘翻身局’的真相。”随后详细将那日与萧半城对赌“翻身局”的经过说了一遍。
“翻身局已经过去十几日了，可是那场赌局仍然历历在目。为父至今想不明白，明明之前揭开骰盅时三个骰子都是六点数的。到最后亮牌时，为什么有一粒骰子却变成了三点数呢？”路阮也面带疑惑，想了想道：“会不会是那萧老爷暗中动了手脚？”
路鼎轩茫然地摇摇头：“不可能！我与萧半城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赌，多少双眼睛盯着赌桌。而且何老会首为人素来公正无私，又兼赌技高超。如果萧半城暗中耍诈，他老人家不会瞧不出破绽的。”
路阮顿时陷入了沉默。路鼎轩道：“为父虽然输了‘翻身局’，也要输得明明白白，不能这般糊里糊涂的。否则就算到了那一世，为父也不会瞑目啊！”路阮心想果然是生于赌徒世家，就是到了那一世还在想着要弄明白自己是怎么输了赌局的。
“这第三件事便是将为父与你母亲合葬在一处。活着我们相处的时间不多，到了那一世，为父要把失去的时光找补回来。从今往后，我们夫妇二人要千古相随，再也不分开！”路阮一时无言，路鼎轩握住她的手道：“阮儿，这三件事都记下了吗？”
路阮重重地点了点头。路鼎轩松开了她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慈爱：“你去歇着吧。为父也要闭眼养养神。”路阮道了句“女儿告退”，缓缓出了屋子。
走到木门旁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屋内，一切陈设都死沉沉的一动不动，包括床上躺着的路鼎轩。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她心里很清楚，或许自己的父亲大限将至。而身为女儿的她，却无有回天之力。此时此刻，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干等着父亲大限那一刻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