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连夜抢修,宫弼的临朝之所——天极殿已经恢复如初。金阶之上的一左一右两只铜鹤伫立在那里,眼睛里闪着呆滞的目光。下方的盘龙纹饰张牙舞爪,随时要飞天似的。

    宫弼一身黑色的龙袍,头戴王冠,坐到了御座之上,望着金阶下跪着的文武大臣。最后目光落到了左手边侍立着的宫彻身上,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太子,从今日起你就参与听政,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出来。无论对错。想成为一名真正的领主,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宫彻拱手道:“谢君上教诲!”

    宫弼摆了下手:“都起来吧。”诸文武大臣全部站了起来。宫弼道:“将反贼上官氏带上来!”立时有太监传了旨意,不多时上官徽一身褴褛,早已不成人形,浑身被铁链锁着带上了大殿。

    上官徽望了眼众人,并未跪下,呵呵笑道:“都是老熟人,许久不见了!”身后的甲士喝道:“还不跪下!”一脚踹到了他的腿弯处,上官徽闷哼一声,跪了下来。

    “上官徽,你如今有何话说?”上官徽呵呵笑道:“宫弼,自古成王败寇,老夫无话可说。不过,老夫没有输给你,而是输给了上天!”宫弼道:“上官家族祸乱两界,本君该如何处置你们呢?”

    只见篱落出列道:“禀君上:上官家族合谋逼死了长公主殿下,微臣恳请将上官氏的族人全部带到长公主殿下坟前,尽数诛杀以告慰英灵。那上官氏的坟场乃藏污纳垢之地,微臣恳请将长公主殿下的遗骨迁出,另寻归葬之所。待迁骨落定后,再将上官氏的族人全部诛杀。”宫弼长叹了一声:“你想得很周到。篱落,你自小陪着长公主一起长大,此事就交予你全权办理吧。”

    “微臣遵旨!”篱落命令道,“将上官徽及其族人全部押入九幽绝狱,严加看管,不得有误!”两名兵士得令将上官徽押了出去。对方嘿嘿笑道:“不愧是上官家的好儿媳!还真下得了手。哈哈哈哈!”

    处理完首犯上官徽以后,君臣之间又商议了几件要紧的政务。宫弼离开御座,扬声道:“今晚本君在观星台备下了薄酒,诸位爱卿都要到场。你我君臣之间要不醉不归,痛痛快快喝一场。本君猜想,在场众人中有许多都是酒坛子,这一向都闷在和尚庙里要守着清规戒律,恐怕早就憋坏了吧?”

    一句话立时将大殿里的气氛带向了高潮。篱落冲梁郁使了个眼色,梁郁顿时了然,手捧一道奏疏出班道:“启禀君上:微臣有要事启奏!”大殿内立时安静了下来,宫弼问道:“木司正有何事?”

    “戍卫兵马司司正木渊弹劾右相大人、左将军路阮。前日我军攻取京都北门时,敌方将领萧沉鱼抵抗。微臣与萧沉鱼对敌时,忽然被路阮救走。萧沉鱼乃是朝廷钦犯,此番又投靠了反叛之臣千代寒霜,罪大恶极!而路阮身为左路军主将,却私放对方,上负君王重托,下愧对两界臣民。微臣恳请君上详加惩处!”

    他的话音刚落,篱落也站了出来,拱手道:“禀君上:木司正与那萧沉鱼凌空对战时,微臣就在现场,亲眼所见路阮施展‘潜灵出窍’救走了萧沉鱼。微臣恳请君上严加治罪,以正国法!”

    二人的奏议,立时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大殿之内,立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朱明烨当先跳了出来,维护道:“两位大人言称路阮私放了萧沉鱼,不知有何凭证?”

    篱落望着朱明烨,针锋相对:“路阮施展‘潜灵出窍’之时,我与木司正亲眼所见,还需要凭证吗?”宫弼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望着金阶下的路阮,缓缓又坐回到了御座之上。曹公公接过梁郁手中的奏疏,躬身呈了上去。

    宫弼望着手里的奏疏,身子微微颤抖起来。篱落又继续火上浇油道:“禀君上:那路阮的心上人萧迟是萧沉鱼的亲弟弟。因为这一层亲戚关系,所以路阮对萧沉鱼心怀恻隐之心,才在最后的关键时刻以私废公,冒天下之大不韪放走了萧沉鱼。”

    大殿之内已经传来了群臣的窃窃私语之声,路阮只是侍立原地,默然不语。中枢台行走章怀也站了出来,拱手道:“禀君上:钦犯萧沉鱼阴谋参与了太子殿下被谋刺一案,后来又暗中投靠了上官家族,间接逼死了长公主殿下。被囚于九幽绝狱之后,又被千代寒霜救出成为其爪牙。所犯之罪,罄竹难书!路大人深受君恩,却私下里放走了她。老臣恳求君上从严治罪,以维护朝廷纲纪。”

    对方的话语条理清晰,先后提到了太子宫辰和长公主宫叠叠。二人是宫弼仅有的一对儿女,其死亡皆跟萧沉鱼有关系,无疑是切中了要害,向君上的伤口上撒盐。而路阮却放走了萧沉鱼,显然等于是“罪大恶极”了。

    章怀话毕以后,诸多大臣纷纷附议,义愤填膺。宫弼走下金阶,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望着对方发问道:“路大人,本君要你亲口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私纵萧沉鱼?”路阮瞄了身旁的篱落一眼,回想起了二人昨夜见面她临行前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很显然,对方不是猝然对自己发难的,而是早已经谋划好了。见路阮并未立即答复,篱落有意提醒道:“右相大人,君上在问你话呢,希望你能够据实陈奏。若是谎言欺骗,那可是欺君之罪。”

    路阮缓缓跪了下来,叩首完后方道:“回君上:因为萧沉鱼是微臣的姑姐,所以微臣动了恻隐之心,私自放走了对方。请君上治罪!”不疾不徐的一句话,立时再次点燃了朝堂上的气氛。

    宫弼凝视着对方,眼前恍惚了一下,几乎立身不稳,心道:“路阮啊路阮,你太让本君失望了!本君是如此信任你,让你在几年之内平步青云,直至中枢重臣,更委以托孤重任。可是你却为了一己之私,私放朝廷的钦犯。你太不争气了!”

    凝视了对方好一会儿,宫弼才踉踉跄跄地走回金阶,瘫坐到了御座之上。他的内心此刻陷入了绝望,就算他想袒护对方,可是都张不开口。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面对群臣的质问,他又怎么能袒护一名私放朝廷钦犯的罪臣呢?

    朱明烨烨格外震惊,随即跪了下来,恳求道:“禀君上:因为姻亲关系,路大人才一时糊涂。还望君上念在路大人多年来有功于社稷的份儿,法外开恩。”篱落躬身道:“左相大人之言,下官不敢苟同!萧沉鱼可不单单是一般的钦犯,她与太子殿下被谋刺及长公主殿下夭亡皆有干系。这么多年来她附逆上官氏,暗地里不知做尽了多少坏事。路大人身为朝廷重臣,理应辅佐君王,堪当百官的表率。可是她却为了私情费了朝廷的法度,罪责难逃!”

    朝中暗地里效忠于篱落的大臣纷纷附议,一个个激扬慷慨,痛斥路阮的罪行。而朱明烨自然还是袒护路阮,依附于自己的大臣纷纷力保,主要阐述路阮过往的功绩,恳求网开一面。庄严的朝堂上,两方吵吵嚷嚷,不肯停歇下来。

    “够了!”宫弼怒吼了一声,大展龙威。方才还喧嚣不停的大殿内立时安静了下来。路阮依旧跪伏在金阶之下,以额头触地。宫弼一步一步走向了金阶,来到了路阮面前,长叹了一声然后道:“路阮听旨:你私放朝廷要犯萧沉鱼,本是死罪难逃。念你有功于朝廷,本君法外开恩,免你死罪。即刻起,罢去中枢台右相、监事阁大阁领之职,贬为庶人,逐出京都。无诏不得入京!”

    “罪臣谢君上隆恩!”朱明烨方要开言,宫弼厉声道:“此事就这么定了,不必再言!”又冲殿前兵士道:“来人!即刻将路阮逐出京都!”立时跑过来四名兵士押着路阮出了天极殿。

    望着对方缓缓离开大殿,篱落的脸上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路阮被贬为了庶人,中枢台内只剩下了一个朱明烨,谅他也掀不起什么大浪了。再去看宫弼,对方的目光遥望着殿门外,显然是十分不舍路阮离去。忽见他后退了一步,像是重心不稳一般,倒了下去。

    朝堂上立时乱作了一团,几名大臣扶起了宫弼,朱明烨叫道:“传太医!快传太医!”几名宫人抬过来一张床榻,将宫弼扶了上去,随即抬出了殿外。太子宫彻早已慌了神,一口一个“伯父”叫着,也跟了出去。

    大殿之内,方才还黑压压的一群人,此时只剩下了篱落、朱明烨二人,显得有些空寂。朱明烨迈步走到篱落身旁,死盯着对方,冷声道:“果然好手段!就算挤走了路阮,只要中枢台有本相在,你休想得逞!”

    殿外的日头已经升高,天光透过窗纸渗透进来,越发显得殿内金碧辉煌、庄严大气。篱落微笑着道:“左相大人位居中枢,干系重大,还请慎言。只不过路阮离去之后,你一个人只怕孤掌难鸣。”随即躬身道:“下官告退!”威风凛凛地向殿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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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觉,也不知在海上漂了多少日子。萧沉鱼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可惜脸颊上终究留下了一道划痕,像一弯月牙儿,烙印在那里,看来是伴随自己终身了。

    一面方形铜镜放在柜台上,萧沉鱼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是那张无与伦比的脸蛋,可是因为那道划痕,已经白璧微瑕,不再完美了。她小心地用手轻触伤口,往事一幕幕地回忆到了心头。

    也不知路阮怎么样了?她私自放走自己万一被人揭发出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有自己的那几位亲人,再也不能相见,自己又岂能忍心一走了之呢?

    有人敲舱门,声音不大,显得很有礼貌。萧沉鱼本想戴上面纱,想了想还是放了下来,既然都已经放下了,何必还要伪装自己呢,遂道:“进来!”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名叫“漫书崖”,也是这艘帆船的船主,上次二人已经在厨灶间打过招呼。

    漫书崖手里端着一个木盘,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粥,随口道:“萧姑娘,尝尝我做的鱼片粥。不是我说大话,我做的可比上次那位姑娘的好多了。”对方见到了自己的真容,脸上毫无诧异之色。

    “多谢。听说你是京城里的一位大富豪,实在太无聊了所以才置船出海。没想到你还会烹煮饭食,让人有些意外。”漫书崖笑了笑,坐下来道:“我知道姑娘是怎么想的。那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往往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对吧?”

    萧沉鱼反问道:“难道不是吗?”漫书崖神秘地道:“告诉你!我之所以学习烹煮,也是因为生活太乏味了。像什么琴棋书画、吃喝玩乐我样样精通,唯一不擅长的就是读书科考。可惜我那老爹就偏偏想让我科考当官,可惜我实在不是那块料。结果他老人家就被生生气死了。”

    对方身材挺拔,面如冠玉,眉宇之间颇有几分上官涤尘的影子。初次见到对方时,萧沉鱼一时有些恍惚。定神之后,她心中了然,上官涤尘已经身故多日了,永远不可能再见到。而面前之人不过是跟对方有些相像而已。

    见她怔怔地望着自己,漫书崖好奇地道:“萧姑娘,初见你时,你也是用这种眼光望着我。难道你以前见过我吗?或者是我像你的某位朋友?”

    萧沉鱼没有避讳:“我自小长在鹅城,还从未去过京城,我们没有见过面。不过,你生得很像我故去的一位朋友。所以一时有些失态了。”

    漫书崖见对方面色凝重,试探着问道:“是你很重要的朋友?是情郎吗?”萧沉鱼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发声,端过鱼片粥嗅了嗅,用羹匙舀起一勺送入了口中。米粥熬得很烂,入口即化,还有扑面的鲜味。

    “抱歉,或许我不该问你的隐私。可能是我待在船上太久了,太无聊了,所以好奇心也跟着重了。”萧沉鱼瞥了眼窗外,随口道:“这船要开到哪里去?真要到日落的地方吗?”

    漫书崖答复道:“我也不知道。船上备下的淡水和食物足够支撑两年。我带了指南针,会一直朝着日落的方向驶去。不过,也许到不了,万一遇到一场大风浪,说不定我们就要葬身鱼腹了。你要有个思想准备。”

    萧沉鱼道:“我不怕。反正我是早就死过一回的人了。现在跟着大船出海,算是苟且偷生。就算多活一日,也都是赚回来的。”漫书崖听了,笑道:“萧姑娘,怎么感觉你好像比我还有故事啊。这样也好,漫漫长路,你说说你的故事,我说说我的故事,可以互相打发时间。”

    待萧沉鱼用完了鱼片粥,漫书崖道:“萧姑娘,我陪你到船尾走走吧,那里比较安静。终日里闷在船舱里也不好,吹吹海风心情说不定会好转起来。”萧沉鱼“嗯”了一声。

    日头西沉,即将坠入海里。海面上风平浪静,偶尔有几只海鸟怪叫着飞了过去。二人来到了船尾,萧沉鱼极目远眺,深呼吸了一口空气,内心里好像一下子宁静了许多。漫书崖道:“其实在旁人眼中,我是一个疯子。明明有着家财万贯、娇妻美妾,可是我还是不知足,非要造一艘大船出海冒险。可能我真的是个疯子,心智跟常人不一样吧。你说呢?”

    “漫公子,你莫不是后悔了?想打退堂鼓了?”漫书崖赶忙摇头:“那倒不是!日落的地方就是刀山火海、毒蛇猛兽,我也会一往无前的。因为在我的梦里,已经去过很多次。这一趟如果不去的话,我会寝食难安的。”

    话到这里,他可以停顿了一下,又道:“反倒是你,真的下决定了?愿意割舍自己的过去?”

    日头已经坠入灰色的海平线里,天光暗了下来。海面上刮起了轻薄的海风,带着一丝咸湿的气息。萧沉鱼感慨道:“往事不能追忆。我已经决定了,不回去了。你口中的日落的地方听着挺唯美的,说不定是一个风光旖旎的好地方。我想去欣赏一番。”

    漫书崖猛地拍了下手掌,开心地道:“我一直觉得这趟出海缺了点什么,现在终于明白了。少了一位天姿国色的美人。现在有了萧姑娘,算是完满了。”见对方略带愠色地望着自己,漫书房慌忙解释道:“萧姑娘误会了,在下绝无冒犯之意。我的意思是说旅途中多了一位好友,可以互相说说话解解闷。”

    “恐怕你冒犯不了我。我是会武功的。可能你不信,就算你们全船的人一起上,也不是我的对手。”漫书崖点头道:“这点我相信。我一看姑娘就不像普通的凡人。你放心好了,船上的人我都是精挑细选过的,人品方面没有任何问题。他们很多人虽然犯了事,但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我们有缘能够聚在一艘船上,不过是希望有一次弥足珍贵的旅行而已。”

    暮色渐深,主帆被降了下来。大船平稳地停在了海面上。萧沉鱼望着深邃的远方,幽幽道:“漫公子,你说真的有第三世界存在么?那将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漫书崖平静地道:“萧姑娘,这个问题都被问烂了,船员们天马行空地讨论了多次,已经毫无新意了。这个问题我们谁都没有答案。不过,我们现在正在去找寻答案。”

    话到这里,他轻咳了一声,着重补充道:“不过,我很开心。能够遇到你跟我一起去寻找答案。”萧沉鱼扭头望着他,只见对方的眼眸子如大海一样深邃,让她一瞬间又陷入了恍惚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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