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所有聒噪的风声都被那一句话轻易瓦解,像是冬日第一缕曦光沁入心脾,洗涤了所有浮华。宋鸣玉提着灯照了照谢淮安熟透的脸,“在宫里私自饮酒还喝得不知天地颠三倒四,要是被撞见了,不削了你的官职都是稀奇事情。”

    谢淮安眼眸氤氲着一层水雾,他勉强直起腰,吐得煞白的脸被烛光晕染的有些赤色。“那你又回来作甚?”

    宋鸣玉拽过谢淮安的衣袖,不由分说地将他拉走:“话多,现下宫里都灭了烛,噤声。”谢淮安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但他又担心触及她的旧伤,因而走路姿势般怪异别扭极了,像是一只瘸了腿的公鸡歪歪扭扭。宋鸣玉轻啧,“我身上没哪处不是伤,你与其在这里颠三倒四把我所有的伤都给碾一遍,不如就安分些只靠一处。”

    话音刚落,谢淮安便欲证明自己,腾地挺直腰,弯刀似的腰身被玉带束着,比宋鸣玉的还要纤细点。

    宋鸣玉无奈腾出左手扶住额头重重一叹,“你现在这副样子要是被人瞧见了,这玉面阎罗的称号只怕也吓不住人了。心狠手辣的北镇抚司指挥使结果是个三盏倒,醉了以后便把所有事抛到九霄云外。”

    谢淮安的脚步瞬时扎根在地上。

    宋鸣玉:?

    谢淮安双手按住宋鸣玉的肩将她扳正面对自己,他总觉得俯视她太失礼,便躬身与她平视。谢淮安的指腹又一次抵在宋鸣玉唇上,如之前他失态一般,薄茧轻磨,他嘘一声:“宋鸣玉,安静。”

    她还没嫌他喝醉事多,他倒是先烦起自己了?

    但和一个醉鬼计较反倒自个儿失了风度,宋鸣玉吃了个瘪,但依旧絮絮叨叨地说着:“现在可好,还得避人耳目,明明没做贼,却心虚得很。”

    也不知谢淮安听没听清,便也像在附和她一般干笑两声。

    “笑不出来就别笑了,夜半三更,月黑风高,怪瘆人的。”

    谢淮安本已经停了一只腿,猜到他又要伫立原地的宋鸣玉便稍施内力,一只无形的手便从后推着谢淮安往前走。这人一醉酒,也忒难伺候了。宋鸣玉两眼一翻,几乎是被拖着往前走的谢淮安忽而发笑,他喉头一紧,笑音连连。

    这下宋鸣玉是真的觉得背后一凉了,她屈肘顶在谢淮安胸膛,听他“唔噗”一声后才缓缓开口:“你再笑我便点你的笑穴,让你一次性笑个够。”

    谢淮安蓦地定身,宋鸣玉按捺住心里的躁动,虽是好声好气与他说,但总觉得其中夹杂着一些想把他丢入湖中的语气:“又怎么了?”

    谢淮安怔了须臾,盯着宋鸣玉瞧瞧,又瞧瞧湖中月影波动如搅千层雪。他问:“宋鸣玉,你以后不是要做笛师吗?”

    宋鸣玉眼睫颤动,只当他是喝多了,脑子不清醒,话都捋不清了。

    “当笛师云游四海,不是你的愿望吗?”

    宋鸣玉肌肤微凉,垂首看见自己的手腕正被谢淮安紧握着。他微微侧身,因为她向前迈了一步,他便以为她要走。那只手将她的腕子捏的发红,鲜红的指印随着血液回流又逐渐消散。

    宋鸣玉思忖片刻,随即抬目凉凉扫他一眼,意味不明笑问:“谢淮安,当将军,不也是你的愿望吗?年少时的壮志与绮梦,都不过是皇城阴影下枯萎的花草。”

    “对了。”

    宋鸣玉伸手掐住谢淮安的脸,那张人皮面具明明让她看起来与扶礼一模一样,可谢淮安还是凝眸看了许久。

    肤若凝脂的少女额前齐刷刷的碎发逗趣般扫过她那双水光潋滟盈满欢快的眼眸,笑靥如花。还有些圆润的脸活脱是一个羊脂玉盘,她瞳仁里倒映着自己的模样。谢淮安透过那双眼,看见了年仅十七的自己。而将到及笄的宋鸣玉,正两眼放光地望着那块砚台。谢淮安眼眶霎地一热,宋鸣玉先是微抬眼帘,在触及他眼睑下的乌青时,又犹如被火烫着一般,似风掠过叶隙地移开视线。

    可惜,再好的时光,也随着河水东流了。

    她是扶礼,是赤霄,唯独不是囡囡,不是宋鸣玉。

    能否撕下这张皮,的确要看谢淮安。

    风太大了,把谢淮安的醉意都吹到了宋鸣玉心里,否则她怎会将他错看成十七岁的模样。

    宋鸣玉知道,习武之人的醉意消散的快,况且走了许久,吹了好一会儿冷风。两人的手都冻得僵硬,像一个木偶。她想,即便还无法完全清醒,谢淮安应该也能记住接下来的事情了。

    “谢淮安,若有一日,我进了你们北镇抚司。你会不会,对我网开一面,手下留情。”这话听起来像一个无心的玩笑话,但谢淮安神情认真,连腰都挺得更直了些。

    他的鼻梁快有四皇子的木制小斜梯那样高,雪落在他发间,像簪了几朵白梅。

    “不会。”

    “意料之中。”

    “纵是父亲进了北镇抚司,我也不会心慈手软。但是.....”谢淮安话锋一转,“你若要一条路走到黑,我不会再拦你。”

    宋鸣玉阖上眼,谢淮安已经清醒了大半,便也不再需要她搀扶。他没有松开宋鸣玉的手腕,反在她那番话后,握的更紧了些。

    “我与陛下巧遇,今夜月色甚美,便伴君身侧把酒言欢。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曾经的慈父回来了。之后,陛下离去,而我不胜酒力,被洒扫的太监扶到无人的宫殿暂歇。大抵是小憩了小半时辰,被魇住了,便醒了过来。”

    宋鸣玉听完,心里的疑虑愈浓,但也不忘损几句谢淮安:“被梦魇了就去找太医,或者找找周公的墓,同我说什么?”

    宋鸣玉嘴角含笑仰面,正巧目见谢淮安眉目泛着浅淡的笑意。像冬月下的皇宫终于有几缕盈盈的光,指尖触及的暖意便很快覆了全身。但是那抹笑意在被她捕捉到的刹那就又被树影遮掩,宋鸣玉心里不自然有几分落寞,说不出是因何。

    “不必送我了。”他说。

    宋鸣玉不轻不重地“嗯”一声,转身时又听见谢淮安咳嗽两声。

    她偏了头,但没将身子完全转过来。

    “对不起。”他的这句话太低沉,比脚下三尺的雪还要厚重。

    借着月光,谢淮安只能看见她乌发上落满寒酥。流光绕在谢淮安身旁,他低眉看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似是在追赶宋鸣玉般。而宋鸣玉伫立在树下,层层叠叠的树叶让光难以照进去。她一步一步往宫深处走,声音飘渺。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谢淮安闻言双眸猛然一扩,她袖口的蟒纹无神的眼下也有雪,看起来像是落了一滴泪。然而不等他作出回应,宋鸣玉一贯的调笑就又从远处传来。

    “谢淮安,你是不是期盼我这样说?”

    “雪要下大了,宫门已经下钥,你且待在原本的那个宫殿里待到明日吧。我待会儿会命人给你送棉被银炭的,不过我可保不准那银炭我会不会下点毒,棉被某角会不会给你放上一根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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