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宋鸣玉的神情不对,谢淮安很快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他紧绷着身子微微朝后坐了一点,但并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宋鸣玉手中的暖炉不断驱散着身上的寒意,可湿透了的囚服黏在身上还是不太好受。她往前一挪身子,恰在此时马车行至颠簸山路一晃。

    宋鸣玉低呼一声,接着又被谢淮安扣住手腕带了回来。宋鸣玉脸色不算好看,警告道:“谢淮安,此举不妥。”

    谢淮安不以为然:“我知此举孟浪,但你若是不暖身,仅凭一个手炉,还是会染上风寒。”

    宋鸣玉一把推开谢淮安,她的手触及他胸口时,谢淮安神色隐忍,连喘息都克制得好似针落毛毡。宋鸣玉指节微蜷,想要道歉的话语哽在喉中。她掀开帘幕,尽管窗外是一片漆黑,但也能看出,此路泥泞难走,不像是去往北镇抚司,更像是一段山路。

    “谢淮安,你不怕死吗?你只要将我带回北镇抚司,不过是受点皮肉之苦罢了,我又不是忍不得!”他想将她就这样送出皇城,可狗皇帝哪是那般容易糊弄的。弄不好,谢淮安可能会因此失了性命。

    微凉的手掌托住宋鸣玉的后颈,谢淮安向前倾身,额间相抵时彼此的体温交替。这几日多云,雨丝如朦烟,轻轻打在掀起的帘幕,氤氲了上面绣着的交颈鸳鸯。谢淮安无言,一时间,宋鸣玉的嘴仿佛也被缝住了似的。宋鸣玉垂睫,许久后,才沙哑开口:“不论是去北镇抚司,还是哪里。你都应放我走,所以受不受皮肉之苦,我都不会感谢你。谢淮安,这是你应做的,你应放我离开。”

    “我从不奢望你回头。”

    马车在一处村落停了下来,宋鸣玉身上还披着谢淮安的外氅。他的确是把自己调查的清清楚楚,连师爷栖居的村子都能找到。宋鸣玉从来不回头,她拢紧大氅,鼻尖被冻得通红。春寒料峭,风如刮骨刀。灯笼的光时有时无。里面的烛焰不知多久会被熄灭,宋鸣玉迈出的步伐小了一点。走过那灯笼柱后,清癯的身影也像那根被折断的幽竹,溺入昏黑中。

    她哈出一口白气,才走到简陋茅房前,就被竹竿狠狠敲了一下脑袋。宋鸣玉猝不及防,懵怔回过头后,伏生咬着铜制的烟枪,吐出一口浊雾。他手里还紧握着竹竿,呲着牙,质问她:“你还来作甚?不是要一条路走到黑吗?”

    宋鸣玉压下睫弯低颈,拱拳一揖,再屈膝跪在湿冷的地面,左手叠于右手之上,俯身额抵手背一叩首。再起身作揖,再跪再叩。再起,再叩。

    礼成后,宋鸣玉仍未起身,声音涩然:“宋鸣玉自知罪孽深重,不愿牵连师爷,不愿抹黑了玉清观。如今九千岁已死,妙玄早已被逐出师门。现在站在师爷面前的,是宋二娘。宋家已灭,小女身如浮萍。求师爷,暂且收留小女一段时日。”

    伏生年岁也大了,尽管看起来也才五十,实则年近八旬。他长须飘白,凝她许久,终究是闭上了眼。

    “既是宋家女,就莫要折煞贫道一句师爷了。且进去罢,夜深露重。屋里有衣衫,我命小弟子备了热汤。你就在里面更衣净身吧,妙玄。”

    宋鸣玉眼瞳微震,抬起头不可置信望向伏生。

    伏生见她一脸诧异地盯着自己,轻嗤一声道:“瞅什么?你以为,这徒弟便是随便收得?做师父的,自是要替徒弟承担因果。灵真替你担了因果,我便也要担一担他的因果。只可惜,这死后,入不得仙家百门,要做孤魂野鬼咯。”

    木门掩上后,宋鸣玉轻靠着墙,木桶里氤氲的热气逐渐洇湿了她的眼睛。师爷苦修,这木桶里的药草不论哪一味都珍贵至极。宋鸣玉阖上眼,缓缓将身子没入水中。她体寒,又因解毒伤了身。这些师爷都知道,所以每一味药都是温和补身的。

    她曾为了逃避,想要出世,入了道。如今,又为了出世,而入世。只可惜,祖师爷应是不会要她这样手上沾满鲜血的弟子了。

    谢淮安既敢铤而走险送走自己,那他或许是有法子应付皇帝的。她应学一学谢淮安,以此来更好应对狗皇帝。接下来....只需要,等待南巡便好了。这几日狗皇帝应是清醒的,也不知....阿音如何了。

    花瓶碎裂的声音将小宫女的眼泪逼了出来,这几日伺候万俟玉音简直是一种煎熬。时不时就要挨骂,被拧耳朵。几个小宫女躲在屏风后,听着正殿里的吵声,边掉眼泪边说:“贵妃娘娘这几日实在是太吓人了....若是九千岁还在该多好,九千岁从不罚我们。九千岁在的时候,娘娘也不会骂我们....”

    掌事的大宫女从屏风前走进来,冷冷地瞥了她们一眼道:“再在这里嚼舌根,便把你们送去浣衣局!平日里娘娘就是太娇惯着你们,还不去干活?”

    几个小宫女脖子一缩,纷纷回到自己的位置去做事。

    “扶礼究竟在哪里!你有几个胆子,敢隐瞒本宫!”万俟玉音实在是气不过,又将一个花瓶打碎在地。那太监也是脸色惨白连连叩首请罪:“娘娘呀,奴才就是个小太监,只知道师父由刑部关押......”

    “说谎!本宫已经派人去看过了,扶礼根本就不在那里!”万俟玉音这几日辗转难眠,梦魇缠身。一睡着,便会回想起万俟玉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中原人狰狞的面孔,和父王死在自己面前的模样。

    惊雷响彻云霄,她猛然睁开眼,却不见宋鸣玉一如既往在她身边。

    李琰那个贱人,费尽心思想要除掉她和宋鸣玉。实际上,连万俟玉音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南黎生放过了自己。她只知道南黎生废了后,可已经过去许久,而南黎生还未有再立后之意。而且,南黎生已经许久未来过自己的宫中。万俟玉音攥紧衣袖,宋鸣玉的话她一字不漏地记住了。如今太子南望舒失势,结交群臣想要巩固自己的地位。只需要一个理由,只要有那一个理由,就足以让南黎生废太子。

    只是,没有扶礼....不对,没有阿玉,她根本没办法去调查太子的贪墨,也没办法命人铤而走险弹劾太子。

    “皇上驾到——”

    尖细的嗓音不断拉长语调,万俟玉音紧绷着的那根线也随之不断拽长,几乎快要崩裂。

    为什么这个时候,皇帝会来。

    南黎生撩开珠帘,明黄团领宽袖袍衫,领上金丝珍珠盘扣。镂空玉冠束发,眼角细纹明显。微凹的眼窝透出久违的神清气爽,他一抬手,止了太监的通传。龙纹暗金,浓眉下鹰眼直盯着万俟玉音。

    万俟玉音从未见南黎生这般模样,明明都是五旬有余的人了,多年纵欲,身子亏损印堂发黑之人如今面色却比她都还要好。不同于过往眼里的浑浊,如今的南黎生,明眸泛着威严。太监恭敬地扶着他的手,弯着背几乎看不见脸。

    “宸贵妃,近来宫里主张节俭。你一摔,便是两个价值连城的御赐花瓶。”南黎生跨步很小,但随着他越来越靠近,万俟玉音记忆中那张脸愈发清晰。

    狼烟四起,她看着草原变作一片火海。额间流淌下来的血将右眼模糊,战马嘶鸣着,马蹄沉重地快要踏破地面。才要丰收的庄稼被毁,连天上的飞鸟,都穿不过这烽烟。黑云如洪水压来,而眼前九尺的男人将比她还高的剑抵在她颈侧。眼里的厌恶之意不屑掩盖,那时他年近四旬正值壮年,看她如看刍狗。他手中提着父王的头颅,母后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阿音,快跑,别回头。”

    而今她再一次看到了那份憎恨,再一次拾回曾经恨不能将他剥筋削骨的痛楚。如果,对待那昏庸帝王是刻入骨髓的厌恶。那对这位,曾经中原人眼中功高盖天的明君。她便是恨得咬牙切齿。

    “皇上!此女虽为蛮夷,但容貌惊为天人,就这样杀掉.....”

    “你若喜欢,便带走。不过,蛮夷之女,不可为妻妾。此等类人牲口,朕看着胀眼。”

    套在脖颈与四肢的铁链,让她不得不如羊般行走。所有人看待她的目光,都令她无比痛恨。也是那时,有一人将她带入马车,救她性命。

    “皇上万安。”万俟玉音咬紧牙根,逼迫自己低下头行礼。

    南黎生的目光没落在她身上,而是垂首看着那满地的碎片,忽道:“朕听说,你很想知道,扶礼的去向。”

    南黎生旁边的太监也是个人精,拂尘一扫便尖声道:“大胆宋氏,还不跪下!”

    宋,是她的汉姓。

    而万俟玉音面前,是满地的瓷片。

    万俟玉音拽紧衣袖,就要跪下时,南黎生又开口道:“不必,小李子,退下吧。”

    她倒吸一口凉气,想要以此压抑心中喷涌的怒火。南黎生俯视着她,目光寸寸掠过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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