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着肩,天地苍茫,一望无际的雪白中,唯有人影两点。

    滚滚热泪顷刻间寒如冰雪,狂风似刀,将脸刮得生疼。

    “姑娘。”

    映竹跪在林熹桐身侧,偏头只见她面目苍白,映竹顿时喉头一紧,悲恸难忍。

    忽地,手中纸钱被风雪带走,与雪花一齐纷飞。

    纸钱越飞越高,似是想要将人间看尽。

    只是没一会儿,薄薄纸钱沾上雪花,坠落在地,又渐渐被寒雪掩埋。

    林熹桐呆跪着,一次又一次地将香火点燃。

    她突然想起春日里将洛宋淮下葬那日,他的香火也同这般艰难燃烧。

    或许,仍是上天不忍吧。

    林熹桐转头。

    姜夫人墓旁便是洛宋淮的身葬之地。

    厚厚白雪将坟冢包裹。

    她倏然扯唇轻笑一声。

    上天不忍又有何用?还不是将她身边的人夺去,独留她一人苟活至今?

    “他们说得对。”

    映竹一愣,抬头看她,可视线越来越模糊。

    “姑娘?”

    “那些人说得对,我……是个灾星。”

    幼时丧父丧母,婚时新夫暴毙而亡,如今疼爱她的姜夫人也逝去。

    在外诊病,免不了遇见许多人,她曾听过旁人恶言。

    旁人如何言语她不在乎,也不愿放在心上。

    人世痛苦,身陷其中者惯爱责他。

    可林熹桐却常常罪己。

    林熹桐只觉自己这短短一生,从无幸事。

    所有的欢喜到最后都会变成痛苦。

    映竹心急,知她只是一时绝望,忙将她手握住,可她的手指僵硬,又冷得像是寒冰。

    “姑娘万不可如此想!”

    映竹知道林熹桐内心痛苦,也清楚她内心承受的远超自己所想。

    上苍冷心,让她十几岁便历经人世苦难。

    “夫人在时,常与我夸姑娘,她说姑娘怀善心,有大志,将来定能有所成,夫人与我是如此想的,旁人也是如此想的。”

    “那些被姑娘救过的人,个个感激姑娘,更尊敬姑娘,他们都说姑娘是好人,是和夫人一样的活菩萨。”

    映竹将林熹桐抱住,强忍泪去安抚她。

    林熹桐再也忍不住,靠在映竹怀里放声痛哭。

    “可为什么我身边之人都要一个接一个地离我而去?”

    她一直很想问,却从未开口,更不会有人给她答案。

    映竹将她抱得更紧些。

    “正因如此,姑娘更要好好活着,告诉他们,自己不负期待,能靠自己活在这世上,要比他们想的还要好。”

    这也是姜夫人所想。

    烛火摇曳,蜡油滴落在地,没一会儿便凝成块儿。

    倏尔,一阵风吹过,将几只香烛吹灭,堂中便暗上几分。

    林熹桐起身,借着仍亮的火,将蜡烛重新点燃。

    寒风透过门缝钻入堂,林熹桐手一抖,灼热的蜡油不慎滴在指节,她吃痛拧眉,朝烫处吹气。

    “姑娘,吃点东西吧。”

    映竹推门走入,手中还捧着一碗面。

    她今日并无食欲,也没吃几口饭。

    林熹桐抿唇摇头,“你吃吧,我不饿。”

    映竹将碗筷放在桌上,将林熹桐拉过来,又将筷子塞在她手中,“不吃东西怎么能行?”

    林熹桐拗不过她,垂头吃几口面。

    “映竹。”

    林熹桐将筷子放下,抬头看她。

    “是面咸吗?”

    她今日也是昏沉沉的,怕是多放了一勺盐。

    林熹桐摇摇头,“不是,我只是有些纠结。”

    “姑娘纠结何事?”

    “我只是在想,我到底该不该去京城。”

    京城究竟如何,林熹桐从未去过,并不知晓。

    而自己在那儿,真的能有一番作为吗?

    映竹扬唇一笑,拉过她的手,“临县虽也是个好地方,可终究比不上京城,夫人希望姑娘去,定是知道姑娘在那儿,才能真正施展才能。”

    因卧病在床,姜夫人便少见林熹桐为人诊病,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能从旁人言语中觉察她在医术上的天赋,更可见她的善心。

    “我知姑娘心中有自己的思索,我也知姑娘心里其实是想去的。”

    林熹桐垂眸,细细思忖自己的内心。

    她心中有对未知的惧怕,却也有对更高医术的渴望。

    “可我还是放不下心。”

    她虽无亲人在世,可这儿是她生活很久的地方,她亦有牵挂。

    “姑娘放心去吧,我会留在这儿,守着洛府,等姑娘名扬四海的好消息。”

    林熹桐收回手,眉目舒展,却仍心忧。

    “姑娘吃面吧,这天冷,再不吃,面就冷了。”

    映竹瞧一眼面,将碗往她面前推。

    “好。”

    映竹刚准备收拾碗筷,林熹桐又叫住她。

    “姑娘还有何事要说?”

    林熹桐垂眸,紧按指节。

    “映竹,你说,人死后会去哪儿?”

    映竹坐在她身侧。

    良久,才开口:“世人常说,按其所为,人死后各有归宿,善者入天庭,恶者落阴府,俗人归五行。公子与夫人怀慈悲心肠,常救人,便是善者,定能在天庭有一官半职,庇佑我们这些在世者。”

    林熹桐忽然想起洛宋淮,他一直没来见自己,而自己也无法见他。

    她想,生境恐怕只是暂留之地,他此刻定已与家人团圆,享凡人所不能享的仙人之乐。

    或许,这也能算得一件幸事。

    建平十二年的冬天,似乎比过去的每一年都要长,都要冷。

    残雪消融,乍暖还寒。

    又是一年春。

    洛家医馆。

    “林姑娘,你真的要走了吗?”

    那被她救过的妇人一听说林熹桐将要去京,便带着孩子过来看她。

    怀里的孩儿比她上次见时更大了。

    林熹桐伸手,轻抚他柔软的头发,看着他水灵灵的眼睛,扬唇一笑。

    “是啊,过些日子便启程。”

    而那孩子似是很喜欢她,咯咯笑着,又张开双臂像是想要抱她。

    妇人见此,喜不自禁,将孩儿送到林熹桐怀中,让她来抱。

    “他定是喜欢林姑娘你,又舍不得林姑娘走。”

    林熹桐顿时手足无措,她还从未抱过这么小的孩子,只得环抱住他,不敢动弹,怕他不舒服。

    怀中人儿伸出小手,轻捏林熹桐脸颊,嘟嘟囔囔,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妇人实在忍不住笑,手把手教林熹桐抱孩子。

    “再过两三月他就一岁了。”

    “一岁?那他是不是就会说话,就会走路了?”

    林熹桐少有跟婴儿打交道的时候,对此并不了解。

    妇人笑摇头,“还得慢慢学,可不是一日就能成的。”

    “等林姑娘回来……”妇人像是想到什么,“姑娘此次要去多久?”

    林熹桐一愣。

    她只念去时,却从未考虑过归期。

    她摇头抿唇,“尚不确定。”

    妇人会意,不知归期,那便是长久的时日了。

    “等天再暖些,我便要走。”

    “那我便祝林姑娘路途平安,在京能得偿所愿。”

    积雪渐融,水珠从檐上滑落,滴在水缸中。

    早春便走,只是临行前,林熹桐还得去找一人。

    一年未归,林府还是同往日那般整洁,只是家中只有刘妈妈一人,不免孤寂。

    “刘妈妈。”

    林熹桐推开府门,抬脚走入,朝里唤一声。

    几乎是话音刚落的那一刹,刘妈妈便打开房门。

    她怔愣住,似是有些晃神。

    “熹桐?”

    林熹桐朝她走近,扑到她怀中。

    “刘妈妈,是我。”

    近一年未见,刘妈妈比去年春天更老了。

    头上银发更多,脸上皱纹更深。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她将林熹桐抱紧,又抬头想细细看她的脸。

    “刘妈妈……”

    “我此次回来,其实是来向刘妈妈告别的。”

    刘妈妈一顿,“姑娘,要去哪儿?”

    林熹桐伸手将她脸上的泪擦去,“京城。”

    “我想去京城学医,这几日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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