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宇十九年五月,班师凯旋,明德大街上军队浩浩荡荡,城中的百姓无一不去一睹其间风姿。

    明德大街离家不过两条街的距离,此刻正是人声鼎沸。哥哥回来稍早,坐在院中邀我喝茶。

    长兄如父,和哥哥许久未见,他看上去和之前依然不变。哥哥将瓷盘推到我面前,各色的点心看起来很是诱人,可惜我醉翁之意不在酒。

    哥哥手指轻敲过桌面提醒,我回过神来,提起裙摆便快步离开,留下一句:“我准备了礼物。”

    紫檀木盒里卧着一枚荧润的白玉,虽算不上大家之作,但也是我精心学习的成果。

    哥哥自然“慧眼识珠”,仔细观摩一番,抬眼赞许一笑:“有心了。做得很好。”

    “当然。”我毫不吝啬哥哥的赞美,见他取下腰间的玉佩,为他系上了平安结。

    边塞苦寒,茶叶是难得的享受,哥哥携带的茶叶自然是九牛一毛。浅绿的茶汤氤氲着热气,他轻啜一口,紧皱的眉头也随之舒展开来。

    “韩家那小子也回来了。”

    “明日韩府设了宴,便同去吧。”

    我点头。

    韩野和我同岁,人如其名,性子野,人也聒噪。可奈我们两家是世交,府邸也不过相距几百米的路程。韩家本世代从事文官,可偏偏韩野喜欢“打打杀杀”,一年前和哥哥去了边塞任职。

    践行之时,韩野意气飞扬,凭栏远望。诚然,这个决定绝不是他一时脑热所为。三年前的肃秋日,戎马一生的白将军将儿子送入战场,银鞍白马的少年未及弱冠就已军功赫赫。韩野的决定便是追随他的步伐。

    进了韩府,管家爷爷接过哥哥带的礼物,忙邀请我们进去。

    我才走了两步路,韩野已在不远处向我招手,生龙活虎地跑过来。

    我上下仔细打量他一番,个头也拔高了许多,笑容满面喊我的名字。

    家有儿子初长成的感觉油然而生,我嗯了声,把礼物递给韩野,欣慰道:“这是特别给你的。”

    哥哥正在前厅和伯父伯母交谈,昨夜洒落几星小雨,庭院中的小路依旧湿滑。

    我回望已经合上的朱色大门,韩野心有灵犀地和我交换视线,我立即会意,找了一个理由搪塞过小春,悄悄和他溜了出去。

    “唉呦……这几天可憋死我了。”一出门,韩野就滔滔不绝地向我吐苦水。

    转过街角,挂着“特色早点”的旗在清晨的冷风里肆意飘飞。

    “小姑娘你又来了?”店家热情和我打招呼,瞧见身后的韩野,笑道,“这不是经常和白小将军经常来的韩公子吗?”

    韩野是自来熟,和店家兴致勃勃地攀谈。

    “照旧,两碗。”我自顾自坐在一旁的长椅上。

    “得嘞!”

    春寒料峭,店里热火朝天,水汽蒸腾出丝丝暖意,以至于不会觉得过于寒冷。

    我撑着脑袋,手指无聊地点着桌面,忽然听见韩野向我身后大喊:“白哥,这里!”

    我转过头,故人重见。白起清冽的琥珀色眼瞳里掠过一丝惊异,我愣了半刻,直到他坐在我身边之时才觉得真实。

    我悄悄捏紧了衣角,压低声音佯装平静:“别来无恙,白公子。”

    他收回短暂的惊讶,轻声道:“陆……小姐。”

    面已经端上桌子,韩野正准备大快朵颐,没有注意到我们之间的异常。

    一起回到韩府,我觉得困乏便和他们告辞。

    ……意识恍惚中,“唰”的一声玉帘被轻轻掀起,脚步声渐近,很快燃起一星烛火。

    我向床里翻了个身,就听见小春软软的声音唤我:“小姐,该醒了。”

    “唔,发生什么事了吗?”小春扶起我的肩,我无力地靠在她身上,懒懒问。

    “宴席已经准备妥当了,韩小少爷也在寻小姐去玩。”

    小春停顿了一下。

    “还有……我在路上碰到了白公子请小姐过去。”

    听到是白起后我艰难撑开眼皮,人也清明了不少。小春兴奋地睁大眼睛,想要观察我的反应。

    我静默片刻后,毫不留情给她一记爆栗,正色道:“既然如此,别让人家等久了。”

    一推开门,便见白起站在院子里,背对着我。云雀啁啾,空气尚且湿凉,暖春的日光微醺光影,匀下几缕在白起的发间,只消背影便已是郎艳卓绝。

    我见白起无聊地扫开脚边的小石子,很快转来视线远远望着我。

    白起的嘴角轻翘,我紧张地屏息凝视,听到他略显轻快的声调传来:“走吧,韩野在等我们。”

    不知韩野又得了什么稀奇玩意,他如获家珍般抱出一个大箱子,从中慢慢挑选小玩意给我看。

    “我和你讲这个东西,在边塞城里的时候,白哥……”韩野压低声音和我讲白起小话,我飞快扫视过白起,额前的头发挡住了他的眼睛,骨节分明的手指缓慢地翻过书页,不管我们这方发出的动静,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肆无忌惮”地同韩野笑谈,直到传来敲门声,我们才不得不停止。

    “就在此先别过。”我向他们微欠身,转身离开。

    侍女领我向远处走,曲水流觞处,便是伯母准备的宴席。鼓瑟吹笙,丝竹声缓,有许多不认识的小姐,我很快就收回视线。

    伯母腕子上挂着一串剔透的翡翠,轻轻向我招手:“生生过来坐。”

    应季小菜怡人爽口,酒足饭饱后,我找了一个借口开溜。韩府东北角有一处池塘,夏日荷风鉴水,风景独好,未到季节仍可一赏。

    途中经过花园,不远有交谈声传来,无心一瞧,只见白起和一位巧笑嫣然的女子对坐。

    四下正是无人寂静,贸然而行自会打扰,可花园又是到荷花池的必经之路。

    我左右为难,叹了口气,退步到园外小路的石凳上休息。

    眼前树枝上落下来一只憨态可掬的肥啾,黄豆般的黑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不怕生地盯着我,清脆的叫声讨人欢喜。

    着实有趣,我无奈地笑。

    百无聊赖之际,白起只身一人出来,看见我开口:“陆渝生。”

    白起的声音很低像一朵飘然而过的云却可以长久停留于我的心间。

    我回应他:“白公子。”

    又继续道:“若无事我便先离开了。”

    “等一下。”

    闻声,我停下脚步,视线交汇,或许是察觉此刻我莫名的异样,白起琥珀色的眼瞳里深藏着我难以读懂的复杂情绪。

    他大步流星走过来,行动之间,我闻到淡淡的酒味还有花香。

    原来他是醉了。我暗道。

    未等到他开口,我从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薄荷糖放入他的掌间。

    白起明显一愣,不禁笑道:“我没有醉。”但他还是剥开糖纸,乖乖吃了下去。

    “你要去哪里?”

    “偏院的荷花池。”

    “我随你一起?”

    “好。”我权衡片刻,点头同意,就当做是叙旧。

    白起话不多,我也沉默。直到他突然拉过我的小臂,我重心不稳,径直歪入他怀里,白起从善如流地轻搂住我的腰,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草地上,低声在我耳边道:“小心,有蛇。”

    我吓得浑身一僵,只觉腰侧的温度更加滚烫,垂着眼,不敢去瞧远处以及近在咫尺的白起。

    “别怕,现在已经不见了。”

    熟悉到已经是习惯,即使分离几年,我也不觉得唐突。

    “还怕?”

    琥珀色的眼瞳倒映我狼狈的表情,我飞速移开脸,提起裙摆快步向前,生怕再多看一眼就会露馅。

    “好。”身后的白起迈开腿跟了上来。

    平静的湖面只浮着待放的花苞,人声渐近,引来几条锦鲤靠近驻留,我们走到湖心亭里。

    趁着白起不注意,我悄悄捏过耳垂,果不其然传来灼人的热度。

    我兀自轻叹了一口气。

    白起听到我的叹气声转过头,问:“最近可有什么恼人的事?”

    我摇头,停止手上抚弄桌子的动作。

    “你每次心口不一时便喜欢摸手边的东西。”白起毫不留情地揭穿了我。

    “我以为你知晓。”我毫不示弱地回应他。

    白起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如此直接,毕竟以前的事没有翻篇,我还未来得及听到他的解释,之后就相隔两地。

    “抱歉……”他愧疚地皱起眉,停顿片刻后缓声而谈。

    ……

    “嗯。”这几年来其实那件事我已经了解得七七八八,只是最后想要听到白起的回答让我安心。

    他了然一笑,继续问道:“回程那日,你曾来了?”

    无数处午夜梦回,白起意气风发出现在我面前,足够让所有人仰望的场景。

    我看着他颇为期待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好乖。

    虽说于心不忍,但我还是实话实说:“原先在玉仙楼订好了位置,可那日突生变故,未抽出时间。”

    “事情可解决了?”

    “没有大碍。”

    我倒茶添满白起的杯子。

    “起风了。”白起看向我,亭中的风铃应声而响,给他的话缀上串串悦耳动听的尾音。

    “不过幸好,现在见到你。”

    “好久不见。”

    白起珍而重之地回应,神色温柔,险叫我落下泪。

    那些我早已抛之脑后的思念瞬间如同潮水向我袭来,我维持着往日的声线,不想被他察觉:“嗯,好久不见。”

章节目录

愿起聆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与生weds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与生weds并收藏愿起聆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