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记忆中,她总是喜欢那般盈盈地笑着。

    通臂猿猴托着有些沉重的头,回忆的最后,是他们争吵的前一夜。

    他自外面回到寝宫,走进内殿,只见得她正伏在案桌前,指尖抚过的,正是他夜夜抄写的佛经。

    他看着她神色如常地翻看那些纸张,在想要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想知道,当她看到那宣纸上的经文时,心里究竟是何感受。

    他并非还抱有可以回去三十三重天,继续做他那逍遥的佛家弟子的美梦。可是,每当他走到那紫檀书案旁,看着那干净的纸张,他便会情不自禁地坐下来,默念着那日师父罚他抄写的经文。

    他感到手心已渗出细密的汗,他耗费许久才将自己僵直的身体扳了过来。

    有些奇怪,这些经文并非是什么稀罕玩应,所以每次抄好后他便随手扔在案桌上。他一直觉得,这种东西被旁人看到也没什么,哪怕这里是万妖国,但只要他想做的,他喜欢的,便无人敢置喙。

    他相信,她总会给他这样的底气。

    可是,他第一次有些后悔,明明没人戳上他的脊梁骨,他却感到背后冷汗湿襟。

    为什么,没有藏好?

    偏偏让她看见了。

    他拔腿欲跑,却听得她柔柔的唤着自己。

    “将军,你回来啦。”

    他在身侧擦了擦手中的湿热,张了张嘴,那句话哽咽在喉中许久,他最终还是低声应答了一声。

    他其实想说,是呀我回来了。

    可他登时觉得有些不妥。

    毕竟这句话,总是给他一种,夜深时丈夫归家该说的话一般。虽然,他们本就该是这种关系了。

    他“嗯”了一声后便不再言语,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她脱下披帛向自己走来。

    “将军的字很潇洒呢。”

    “哦,是吗?”

    她含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搂住了他。她的额头刚好抵在他的下巴上,因而他只是略微低头便闻到了她发间的芳香。一手搂住她的肩膀,一手摸上她的发顶,他才发觉,原来她竟这般纤弱。

    她默不作声,偏是搂抱了他许久,然后才开口道:“今日将军也累了,不如早些沐浴,早些歇息吧。”

    “嗯,好。”他低头看着她已在自己的怀中抽身,一向脉脉含情的眼中竟有了一丝他读不懂的情愫。

    那些佛经,是不是惹得她不开心?明明已经是妖了,还抄那些劳什子做什么?

    他感到自己做了件错事,她眼中那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更是让他感到有些苦闷。他收回握紧她手腕的手,转身就走出了寝殿。

    这个夜晚,他被梦中闪过的种种情景惊醒。村民们狰笑着砸碎了他同雀仙的金像,他头戴金箍时孙悟空对他肆意嘲讽,他撑着法力尽失的身体被黄眉老祖搀扶着跪下磕头认错。

    他醒来时,满身的猴毛都几乎都冷汗浸透。

    她安抚着他剧烈起伏的胸口,看到他睁开眼睛满目茫然,依旧是平日里那般笑着。

    “将军,我在,不必害怕。”

    他挣脱开她的手,利落地坐起身,背对着她不想再看她的面容。

    她会不会觉得他很可笑?都已经拿到了万妖金丹,却还是败在了他最瞧不上的孙悟空的手中,还要向他们磕头赔罪。

    不仅如此,她又总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

    简直是天大的羞辱。

    他想,若是不能一雪前耻,他当真是死都不会瞑目。

    可是,他又能何如呢?哪怕是拿到了万妖金丹,他竟然依旧轻易地败在了孙悟空的手下,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也许,也许她会有办法?可是她已经帮了他许多,他本就没什么可以报答她的,又怎么好意思开口再让她帮自己呢?

    可是,为什么她要对自己这么好?

    “施恩莫望报啊。”

    师父的劝诫依旧在耳畔回响,通臂猿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万妖女王真的贪心地想同他索取什么过分的东西,他便不会觉得这样对不起她。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施恩不图报的人。却偏偏,让他给遇上了。

    通臂猿猴摸上自己的胸口。万妖金丹在她的体内捂了几百年,竟也沾得了她的丝缕妖气,如今已在他的胸腔中与自己的气息相互交融,渐成一体。

    为何,她总是带给他这般温暖。他想着,不自觉地扣上她的手。

    “你若是任性一些,我还能给自己一个脱身的理由。”通臂猿猴呢喃着,原先迷惘的眼神竟也难以自抑地柔和起来。

    他轻微的动作让万妖女王清醒过来。

    眼中迷惘,却在看到通臂猿猴的那一刹那瞬时清明起来。

    “将军。”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却还是温柔。

    “嗯。终于醒了。”

    万妖女王疲倦地闭了闭眼,点头笑着,然后只是垂眼看着通臂猿猴的袖口,不再做声。

    万妖女王的缄默不语一时让通臂猿猴没了主意。

    他想,她在生气,是不是?气他无端与她起了争执,气他吝啬的连个笑脸都不肯给她。可是,这又偏偏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他想,若是她能骂他一句,或是打他一下,他都有给自己辩驳的余地。可是……不说话,连话都不想同他说。

    是不是……他真的伤了她的心,她是不是不再喜欢他了?

    通臂猿猴此时只觉得有些无形的东西攀上了他的脊背,顺着他的猴毛挤上他的肌肤密密麻麻地来回作动,让他顿感不适。

    “女王。女王你……”通臂猿猴不自觉地攥紧了下摆,心下忐忑,舔了舔唇然后咧嘴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像女王修为这样高深的妖怪是不会生病的。”

    万妖女王察觉出了通臂猿猴的手足无措,她抬眼去看通臂猿猴,有那么一瞬,她觉得他好似在担心自己。可也只是一刹那,她便摁下这个想法。

    他在万妖国孤立无援,虽是万妖国王,但这万妖国的十万八千只妖精到底是跟随着她的时间长,一时难以效忠于通臂猿猴,也在情理之中。她将通臂猿猴接回万妖国,身边便只有一个黄眉老祖能时不时地和他说上几句,所以没了她的陪同,他应该是寂寞了吧。

    可也是呀,她一个修炼了千年的蟒蛇精,竟然会突然发了高烧,也不知药仙他们要怎么取笑她。

    想着想着,她竟嗤笑起来。

    通臂猿猴看着她眼中总算有了些光亮,心中横梗的重担终于稍稍卸下了一些。

    万妖女王抬起手,温热的手心贴上通臂猿猴的侧脸,肌肤相亲的那一刻通臂猿猴只觉得鼻尖一酸,险些要落下泪来。

    果然,她还是在意自己的。他知道,她苦苦等了他一千年,怎么会轻易就不喜欢他了呢?

    通臂猿猴握上她贴着自己的手,感受着她炙热的体温,砰乱的心也渐渐平复下来。

    “你知不知道,我好担心你。”情难自制,话已说出口,他看到万妖女王的眼底涌起一丝希冀,他才发觉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通臂猿猴抽回有些发颤的手,敛眸垂首,不敢再去看眼前的女子。

    他也不知怎么了,一句担心而已,哪怕是朋友间,他也可以礼貌地问候一句吧。

    万妖女王的眼中涌上满心的欢喜,随后又被眼底深邃的巨浪裹挟住,再度沉沉坠下。她落寞地缩回手,苍凉的目光无处安放,最终落在褶皱的被角上。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可真不走运,偏偏爱上了一个梦里梦外都要推开她的人。

    她又觉得头脑昏昏,想闭上眼再次睡去,可是想起梦中他袈裟披身的模样,她又觉得还是现在的大将军好。哪怕大将军现在还是没那么喜欢她,却也还是有能守在她病榻前的温柔。

    还能日日见到他,她便心满意足了。

    可是,她的将军早晚有一天会变成那个样子吧,明明觉得芸芸众生都是可悲可叹的,却仍然一丝怜悯都不愿给她。

    “……我的意思是,你知道,雪山那么冷,你又穿的这么单薄,去那种地方做什么?”通臂猿猴的话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他再度抬起头对上她惊愕的眼神,颤抖着唇忙搬出四妖给自己开脱,“梦魔雪妖他们很担心你,他们找了你很久呢。”

    只是他们找了很久吗?为什么她总觉得,她在雪山山巅沉沉昏睡过去时感受到的将她紧紧拥在怀里的温度,与她的大将军是那么相似呢?

    将军,你不会说谎呢。

    万妖女王感到心口暖洋洋的,她倒是真的从未见过,她的将军好似做错了什么事的小孩儿,慌忙为自己开罪的模样。

    通臂猿猴见到她又笑了起来,他也跟着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

    他想,为了能见到这抹笑容,他便是服个软,又能如何。

    “对不起,是我的错。”他双手交叠,趴在榻沿,距离万妖女王盈盈的笑容又近了几寸。

    “什么,将军?”她听不懂,他在为何道歉。

    “你对我这样好,我不该伤你的心。”通臂猿猴是知道的,她躲去雪山,高烧不退,论起缘由,都该是因为他。

    闻言,万妖女王渐渐收起笑容。她感觉眼中酸涩,当真是有些委屈了。

    可最终,万妖女王还是摇了摇头。

    “将军,只要将军不厌烦我,愿意留我在身边帮助将军,我便满足了。”

    她轻声叹息。她这般爱她的将军,所以也甘愿为她的将军一次又一次地退让。

    哪怕是远远看上一眼,她想,她也是欢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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