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吗？我的心不是一直都跳的这么快吗？”
她总是在想，在芸芸众生之中，无论她是雀仙，还是万妖女王，她是不是都是鲜少被默许，能够接近她的将军的那个人呢？
她期望能够在通臂猿猴的口中听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哪怕她没有那么特殊，却还是总希望能比旁人特别那么一些。
疼痛从心底开始细细密密地爬上来，抓着他肩膀的手也不禁弱下了几分力气。万妖女王轻叹了一口气，眼尾已经泛红。她想要挣脱开通臂猿猴的怀抱，却在想要抽身时，反被他抱的更紧了。
“又要去哪里？”通臂猿猴有些舍不得松开怀中的柔软。
他那日，其实找了她很久。
自从通臂猿猴来到万妖国，万妖女王便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起先是因为他的真气还没有完全恢复，她担心他的身体；后来便是怕他头脑一热地去找孙悟空报仇，她费尽心思地讨他欢心，好让他忘记那些不愉快。
他其实觉得有些厌烦了的。
有时候他扣着她的手，和她并肩走着，心里想的却是怎么对付孙悟空。偶尔想的开心了，他便会得意地笑出声，然后惹得她拦在他身前，笑盈盈地问他是否喜欢这里。
“嗯，挺好的。”通臂猿猴挤了个笑脸，万妖女王就欢喜的不得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直到有一天，她没有挽上他的手臂。那一天，再没有人会因为他的开心而笑得灿烂。
万妖女王没有回来吃午饭。
通臂猿猴看着满桌的饭菜渐渐冷下，他才发现，他太过习惯她跟前跟后哄着自己闹着自己的日子。
“你们女王，去哪里了？”他来到神殿，看到白骨夫人正守在空荡荡的美人榻旁，忙向她打听万妖女王的去向。
“我不知道。”白骨夫人的口吻冷冽，但看到通臂猿猴眼中的落寞，她还是心软地安慰着，“……女王不管去哪里，心里想的都是怎么哄大王开心。所以大王，你也不要烦恼了。”
她只要回来，他就会开心了。他这样想着。
通臂猿猴沿着她昔日带自己玩耍的路找去了所有他知道，她带着他去过的地方。他站在湖边，遥遥地看着对面的雪山，心里只觉得，万妖国的风景其实真的挺漂亮的。
一直到了暮色沉沉，通臂猿猴回到神殿，却发现她还没有回来。
“也许大王可以去雪山看一看。”白狼蹲坐在神殿门口，舔舐着爪子上的白毛提点着通臂猿猴。
雪山之上，冷风砭骨。通臂猿猴念动避寒决以驱散周身的寒意。
他走上雪山山巅，白雪莹莹闪光中，他看到那一条殷红的披帛被风雪卷起，在山石后飘摇着。
通臂猿猴心下欣喜。他快步蹦跳着赶到岩石后，却看到万妖女王缩紧了身子靠在岩石上，身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
“女王。”通臂猿猴焦急地唤着她，抚下她身上的皑皑白雪，将她冻的有些僵硬的身子紧紧搂在怀中。
万妖女王紧闭着眼，浑身冰冷，贴在通臂猿猴的胸口，通臂猿猴只觉他的心犹置寒窖。
他又摸上她的脸，叫了她几声，她才幽幽转醒。在看到通臂猿猴的那一刻，万妖女王突然笑了起来。
“……将军。”她的声音嘶哑，听上去虚弱至极。
“女王，我在。”
万妖女王喘息缓慢，过了许久，她好似才积攒出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的力气。
“将军，我有没有干净一些……”万妖女王的气息渐弱，声音也越说越轻，可风雪呼啸过，他还是听清了她的话语。
万妖女王看着通臂猿猴蹙起眉头，又落下泪来。滚烫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滴滴透过通臂猿猴的衣料，落在他的肌肤上。
“我真的好想你……将军。”她的眼中有决绝，有委屈，有绝望，还有……自始至终，只对他才有的爱意。
“我知道。你别说了，我这就带你回去。”通臂猿猴拂去她眼角的泪水，然后抱起她，将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往山下走去。
他看不得她这幅样子。他只觉得，若是再让他看一眼她眼中混杂的情绪，他只怕是会摧心彻骨。
他怎么会伤她至此？
“将军。”她在怀中又闷闷地发出声来。
“将军你记不记得，你同我说过，你永远都会记得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为你做的一切。可是为什么……最后你还是忘了我，不要我了……”
“你要我放下……我学着去做，可是我放不下……”
万妖女王闭上眼睛，呢喃着。通臂猿猴已渐渐听不清她在说着什么，他想问一问她，他几时同她说过这样的话，可是当他刚要低头去问时，却听到她还是小声在说着什么。
“……我真的，好爱将军……”
通臂猿猴也没有再问过万妖女王，那日她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后来他想，许是烧糊涂了，才分不清梦与现实，错把现实当成了她未做完的那场梦。
他以为是这样。
可是，自她醒来后，好像确实有什么……突然不一样了。
从前，她看向自己时，眼中总是带着深深的眷恋。
通臂猿猴无法否认，他喜欢她那双永远只会望着自己的眼睛。波光潋滟，闪闪发亮，满腔的爱意与痴情从不遮掩。
她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抓着他的手腕，然后带他去万妖国各处玩闹时，是这样；当他抱住她，而她也更加搂紧他的腰身时，也是这样。
可是如今，好像不是这样了。
万妖女王依旧喜欢盯着他痴痴地出神，可她开始学着收敛爱意。
更多的时候，万妖女王在低头沉思着什么。可是以往，她最舍不得将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
万妖女王与总是喜欢将悲欢喜乐摆在脸上的通臂猿猴不同。她太过擅长隐去自己的心情，哪怕是在梦中，她依旧克制的很好。
因此通臂猿猴找不到一个能束缚她的缘由。
他只知道，他不喜欢她这样。她对他的爱应该是张扬的，是坦荡的，是满心满腹的。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或者，通臂猿猴该问自己，为什么他会在意这种改变？
通臂猿猴知道的，他不会一直留在万妖国。等到他将万妖金丹完全融进体内中，他便会再次去找孙悟空报仇。他要取代他，他要替他去取经，他要替他去成佛。
原本他就是这样计划的，所以他从不在意万妖国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世外桃源，不在意万妖女王对他是多么柔情蜜意。
他厌恶梦魔为他织梦。怎么，他的愿望难道只能在梦中实现吗？
他借由万妖女王的纵容，同她争执，来掩盖他的恍然无措。
你对我情深义重又如何？我现在只想报仇啊。
可是，为什么……当他计划着如何向孙悟空复仇然后去取经时，他肆意畅快后，脑中却总是她当日站在偏殿门口落寞地看着他的模样。
自己是不是真的太任性了？通臂猿猴第一次这样问自己。
可是他的骄傲让他犹如置身在一团迷雾中，他挣扎着叫嚣着，却总是摸不到他想要的那条路。
自己是不是该对她好一点？
可是，她这样喜欢他，这样爱慕他，一定能懂他，是不是？
你一定能懂我，是不是？
通臂猿猴加重了搂抱的力气，好似要将怀中温软的身子揉进自己的身体。
万妖女王被通臂猿猴兀然加重的力气箍的有些疼，她轻哼出声，通臂猿猴便放松了手中的力气，她也能因此脱身。
她想，她的将军，待她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对不对？
哪怕这个答案是模糊的，她还是很开心。
“将军。”万妖女王软声唤着通臂猿猴，一双秋波再度起了波澜。
“怎么了，女王？”
她想，她不能贪心。
“我有事情同将军说。”
通臂猿猴瞧着万妖女王坐直了身子，虽然还是那般温柔地笑着，可语气中却也听得了一丝严肃的意味。他不敢怠慢她难得的肃穆，也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听着她说了下去。
“万妖金丹，是我融汇了十方妖魔的妖力汇聚而成。它承载的力量非是神佛所能比拟。”
“我知道。”通臂猿猴点头。在他还是弥勒佛座下弟子时，他便读过有关万妖国的藏书，那里面记载着历代万妖之王的事迹。只是那时他万万想不到，藏书记录下的最后一个万妖女王，竟然就是当年的小雀仙。
“所以，将军如果想要将万妖金丹全部的力量修炼至最高境界，并非一日而成。”万妖女王眼见着通臂猿猴的不甘与急躁顿时显露出来，忙打断他将要问出口的话，“我的内丹，可助将军修炼。”
“我怎么能要你的内丹呢？多修炼一些时日，也是可以的。”通臂猿猴明显是有些不甘心的，但还是温柔地点了点她的鼻尖，只当作是听了她的玩笑话。
他想，以他的天资，修炼一颗万妖金丹而已，总不会需要几年几十年吧？
可他却还是低估了万妖金丹的力量。
“将军，你能等多久呢？”万妖女王垂眸叹息。
她当然希望她的将军愿意等。她原本将万妖金丹送给黄眉老祖，是希望通臂猿猴能借助万妖金丹的力量达成心愿，可惜通臂猿猴太过急于求成。后来她想，其实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消息，等到通臂猿猴真的能灵活自如地运用万妖金丹并修炼至最高境界时，也许他就会不在意过去发生的种种事情了，就会愿意同她一起守在万妖国了。
只可惜，好像每一次她的愿望都会落空。一千年前，她许诺送出宝石后回去陪他是这样；一千年后，她希望同他长相厮守又是这样。
但起码，她希望能全心全意地留在他身边帮他，这一点她做到了，她也算不辜负自己了。
通臂猿猴看着万妖女王面色凝重，就知道修炼这颗万妖金丹不像他想象的那般简单。唇角的弧度渐渐收敛，下意识地，通臂猿猴紧紧抓住万妖女王的双臂，惹得万妖女王一阵吃痛。
可他好似全然不在意一般，焦急地吼叫着：“你告诉我，到底需要多久？”
万妖女王被通臂猿猴兀然提高的声音吓到了。哪怕法力尚未完全复原，可通臂猿猴的力气还是极大的，她只觉得他的指腹将要贴上了她的骨头，捏的她手臂生疼。
“……将军，好疼……”她没来由地委屈起来，声音微弱地颤抖着。
通臂猿猴这才察觉到他只顾着自己的脾气，弄疼了万妖女王。他丧气地松开了手，低着头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本就是九五至尊的人，哪里能让他三天两头地发脾气呢。
“所以，到底需要多久？”通臂猿猴不敢抬头去看她，只好声音低沉地问着。
“将军，五百年，你愿意等吗？”
他沉吟了许久，万妖女王轻柔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五百年？”他还没有想清楚五百年究竟是多久，身体就率先做出了反应。通臂猿猴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冷下的脸浮现出一抹嘲讽，“不可能，五百年后孙悟空已经取到经，到时候他已成仙成佛，我哪还有机会报仇？”
通臂猿猴自嘲的笑刺痛了万妖女王的心，她顿感脑中传来丝缕痛觉，眼前通臂猿猴的面容渐渐模糊，与梦中伏虎罗汉波澜不惊的脸相互交叠。
“我陪伴如来，观宇宙三界，听妙音佛法，内心只有欢喜自在，又何来仇恨呢？”
“你别再受心魔作祟，还是回去吧。”
胸腔内的柔软狂跳不止，背后的薄纱已被冷汗浸湿贴在脊背上。万妖女王抬起头扯出一抹笑，她知道，她现在的脸色比起通臂猿猴许是好不了多少。
“所以，我说了呀将军，我的内丹，可以帮你抵消这五百年的妖法。”
万妖女王向前探身，抚平通臂猿猴攥拳的手，他的手中已渗出热汗，她便知道他的内心是有多么不甘心。
成为伏虎罗汉又如何？她要他喜乐无忧，得偿所愿。
“将军，我需要你的万妖金丹。”
万妖女王托起通臂猿猴的双手，就要闭上眼睛凝结内丹，可通臂猿猴却突然将手抽了回去。
“将军？”
“我不能要你的内丹，没了内丹，你会耗尽妖力的。”通臂猿猴眸色晦暗，一颗心仿若沉入了谷底。
他能想到一个妖若是失去内丹会有什么下场。像她这般修行高深的妖精，失了内丹虽不会即刻毙命，但也犹如剥皮碎骨，痛不欲生。
他也不知这是怎么了，明明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便是绝无仅有的机会，他朝思暮想的都是将孙悟空踩在脚下，让他也感受一下自己当日的屈辱。他曾经许诺自己，只要能如愿以偿，他会用尽一切办法。
可是，他犹豫了。
并无什么特殊的缘由，他想，只是因为她已经给了他万妖国王的位子，他不能再贪心地让她以自己的千年修行作为哄他开心的代价。
听到通臂猿猴拒绝自己的原因，万妖女王突然弯了眉眼。她畅快地伸手捧起通臂猿猴的脸，眸底涌现的又是干净的、不参杂丝毫阴霾的情意。
“将军，莫轻看了我呀。我好歹也是修炼了千年的蛇妖，以我的道行用不了几日就恢复了。”
通臂猿猴半信半疑地盯着万妖女王眼中将要溢出的爱意，他一直起伏不定的心终于安稳了下来。
“真的？”
万妖女王点了点头，然后探头，亲在他樱红的唇上。
“将军，你知道吗，只要你开心，就算真的要了我的命，我都心甘情愿。”
她想，她以后许是没有机会同他说这些话了。纵使他有朝一日真的会忘记她，辜负她，她也不能辜负自己。
“因为，我真的好爱将军。”
通臂猿猴感到自己的心在阵阵发疼。他疼惜地揉着万妖女王的云鬓，沉默许久，才张口给她回应。
“我知道。”
万妖女王释然地笑了。
这样的回应，便是最好的回应吧。
“来呀，将军，闭上眼睛吧。”
通臂猿猴点头。他闭上双眼，任由万妖女王托起他的手，与她温暖纤柔的手紧紧贴在一起。
只是一小会儿，他便感到她的掌心逐渐泛凉，周身的血液似乎都瞬间回缩，被她从中抽出妖力。他知道，她想要剥取内丹，光靠自己的力量是不行的。因此他发动万妖金丹的力量，通过贴紧的手悉数涌入她的体内，在她的骨血中四处逃窜，撷取着她体内残存的妖力。
万妖女王不自觉地皱起眉头。通臂猿猴强劲的力量在她的身体里到处掠夺，她感到他的妖力顺着潺潺鲜血包裹着她的骨骼，纠缠着她的筋脉，紧紧蓄力险些要将她的身体碾碎。
早知如此，该是向药仙求一颗缓解剥出内丹时疼痛的丹药。
她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那颗泛着金光的内丹飞进通臂猿猴的口中。她有些恍惚，这一千年的过往仿佛走马灯般在她眼前闪过，寂寞与痛苦是占了多数日子的。那些开心的，不开心的记忆渐渐消散，最后只剩下昔日神猴大将军戳着那只小雀鸟，肆意调笑的模样。
她想，若是一切都是梦中那般走向，那他们之间，在现在大抵就走到头了。
可是，她这一次留下的都是快乐的回忆，剩下的时间里，总不至于像梦里的自己一样，过的那样寂寥悲凉吧。
“女王。”
那一颗温凉的内丹吞咽入腹后，通臂猿猴便急切地睁开眼睛，入目的是万妖女王有些泛白的脸。
纵使在一段时间内身体是不会有太大的损耗，可内丹离体的疼痛是没办法消减的。万妖女王忍痛笑着，想着还是不要让自己看起来太过虚弱。
通臂猿猴担心地抚摸着万妖女王渐冷的面颊，他嗫嚅了许久，却发现喉中干涩，已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或者，他还没有准备好，要同她说些什么。
他揽过她的身子，小心地将她抱进怀里，然后一下下地抚过她散乱的头发。他被体内骤然多出的蓬勃的力量挤得头脑空空，除了这样无声的安抚，他竟想不到任何可以向她表达谢意的方式。
万妖女王被通臂猿猴翼翼小心的安抚暖了心窝，她蹭上他炙热的胸膛，缓了一刻钟，只觉胸腔内涌上一股暖流慢慢泛上刚刚被掠夺的各个地方以填补骤然失去的妖力。
他们许久没有言语，寝殿内只听得他们细微的喘息声，以及偶尔因通臂猿猴外泄的妖力而猛然晃动的烛火摇曳的声音。
好一会儿，万妖女王才从通臂猿猴的怀中探头。许是沾染了通臂猿猴的体温，她的面颊有些红扑扑的，唇上也恢复了些血色，看上去似是没有大碍了。
“我没事了，将军。”万妖女王抿嘴浅笑。
“女王，你对我这样好，我不会辜负你的。”通臂猿猴理着她额上被汗水浸湿的发，满眼的温柔与疼惜。
通臂猿猴知道，万妖女王为他付出了许久，也只是想求得一个同他的姻缘。他马上就要大仇得报，此刻，他也愿意承诺她。
可是当通臂猿猴刚要开口，万妖女王却抢先叫住了他。
“将军。”
万妖女王的心慌乱不已，她看着通臂猿猴眼中的疑惑，仓皇低下了头，手颤巍巍地攥上通臂猿猴的衣袖。
“我知道将军要说什么，我明白将军的心意。”
她果然一直都懂他。这个不公的世道，只有她一直都最懂他。
通臂猿猴的笑带上三分慰藉，他腾出一只手拉扯过被子披在万妖女王的肩上，然后托着她的肩膀扶着她躺下。通臂猿猴侧躺在她身旁，握着万妖女王的手亲吻着她的娇柔的手背。
“将军是不会辜负我的。”
万妖女王的眼睛雪亮，带着澄澈的希冀。
他同她许诺是真的；他对她说他的承诺是假的，却也好似是真的。
她总是在想，在芸芸众生之中，无论她是雀仙，还是万妖女王，她是不是都是鲜少被默许，能够接近她的将军的那个人呢？
她期望能够在通臂猿猴的口中听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哪怕她没有那么特殊，却还是总希望能比旁人特别那么一些。
疼痛从心底开始细细密密地爬上来，抓着他肩膀的手也不禁弱下了几分力气。万妖女王轻叹了一口气，眼尾已经泛红。她想要挣脱开通臂猿猴的怀抱，却在想要抽身时，反被他抱的更紧了。
“又要去哪里？”通臂猿猴有些舍不得松开怀中的柔软。
他那日，其实找了她很久。
自从通臂猿猴来到万妖国，万妖女王便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起先是因为他的真气还没有完全恢复，她担心他的身体；后来便是怕他头脑一热地去找孙悟空报仇，她费尽心思地讨他欢心，好让他忘记那些不愉快。
他其实觉得有些厌烦了的。
有时候他扣着她的手，和她并肩走着，心里想的却是怎么对付孙悟空。偶尔想的开心了，他便会得意地笑出声，然后惹得她拦在他身前，笑盈盈地问他是否喜欢这里。
“嗯，挺好的。”通臂猿猴挤了个笑脸，万妖女王就欢喜的不得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直到有一天，她没有挽上他的手臂。那一天，再没有人会因为他的开心而笑得灿烂。
万妖女王没有回来吃午饭。
通臂猿猴看着满桌的饭菜渐渐冷下，他才发现，他太过习惯她跟前跟后哄着自己闹着自己的日子。
“你们女王，去哪里了？”他来到神殿，看到白骨夫人正守在空荡荡的美人榻旁，忙向她打听万妖女王的去向。
“我不知道。”白骨夫人的口吻冷冽，但看到通臂猿猴眼中的落寞，她还是心软地安慰着，“……女王不管去哪里，心里想的都是怎么哄大王开心。所以大王，你也不要烦恼了。”
她只要回来，他就会开心了。他这样想着。
通臂猿猴沿着她昔日带自己玩耍的路找去了所有他知道，她带着他去过的地方。他站在湖边，遥遥地看着对面的雪山，心里只觉得，万妖国的风景其实真的挺漂亮的。
一直到了暮色沉沉，通臂猿猴回到神殿，却发现她还没有回来。
“也许大王可以去雪山看一看。”白狼蹲坐在神殿门口，舔舐着爪子上的白毛提点着通臂猿猴。
雪山之上，冷风砭骨。通臂猿猴念动避寒决以驱散周身的寒意。
他走上雪山山巅，白雪莹莹闪光中，他看到那一条殷红的披帛被风雪卷起，在山石后飘摇着。
通臂猿猴心下欣喜。他快步蹦跳着赶到岩石后，却看到万妖女王缩紧了身子靠在岩石上，身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
“女王。”通臂猿猴焦急地唤着她，抚下她身上的皑皑白雪，将她冻的有些僵硬的身子紧紧搂在怀中。
万妖女王紧闭着眼，浑身冰冷，贴在通臂猿猴的胸口，通臂猿猴只觉他的心犹置寒窖。
他又摸上她的脸，叫了她几声，她才幽幽转醒。在看到通臂猿猴的那一刻，万妖女王突然笑了起来。
“……将军。”她的声音嘶哑，听上去虚弱至极。
“女王，我在。”
万妖女王喘息缓慢，过了许久，她好似才积攒出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的力气。
“将军，我有没有干净一些……”万妖女王的气息渐弱，声音也越说越轻，可风雪呼啸过，他还是听清了她的话语。
万妖女王看着通臂猿猴蹙起眉头，又落下泪来。滚烫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滴滴透过通臂猿猴的衣料，落在他的肌肤上。
“我真的好想你……将军。”她的眼中有决绝，有委屈，有绝望，还有……自始至终，只对他才有的爱意。
“我知道。你别说了，我这就带你回去。”通臂猿猴拂去她眼角的泪水，然后抱起她，将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往山下走去。
他看不得她这幅样子。他只觉得，若是再让他看一眼她眼中混杂的情绪，他只怕是会摧心彻骨。
他怎么会伤她至此？
“将军。”她在怀中又闷闷地发出声来。
“将军你记不记得，你同我说过，你永远都会记得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为你做的一切。可是为什么……最后你还是忘了我，不要我了……”
“你要我放下……我学着去做，可是我放不下……”
万妖女王闭上眼睛，呢喃着。通臂猿猴已渐渐听不清她在说着什么，他想问一问她，他几时同她说过这样的话，可是当他刚要低头去问时，却听到她还是小声在说着什么。
“……我真的，好爱将军……”
通臂猿猴也没有再问过万妖女王，那日她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后来他想，许是烧糊涂了，才分不清梦与现实，错把现实当成了她未做完的那场梦。
他以为是这样。
可是，自她醒来后，好像确实有什么……突然不一样了。
从前，她看向自己时，眼中总是带着深深的眷恋。
通臂猿猴无法否认，他喜欢她那双永远只会望着自己的眼睛。波光潋滟，闪闪发亮，满腔的爱意与痴情从不遮掩。
她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抓着他的手腕，然后带他去万妖国各处玩闹时，是这样；当他抱住她，而她也更加搂紧他的腰身时，也是这样。
可是如今，好像不是这样了。
万妖女王依旧喜欢盯着他痴痴地出神，可她开始学着收敛爱意。
更多的时候，万妖女王在低头沉思着什么。可是以往，她最舍不得将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
万妖女王与总是喜欢将悲欢喜乐摆在脸上的通臂猿猴不同。她太过擅长隐去自己的心情，哪怕是在梦中，她依旧克制的很好。
因此通臂猿猴找不到一个能束缚她的缘由。
他只知道，他不喜欢她这样。她对他的爱应该是张扬的，是坦荡的，是满心满腹的。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或者，通臂猿猴该问自己，为什么他会在意这种改变？
通臂猿猴知道的，他不会一直留在万妖国。等到他将万妖金丹完全融进体内中，他便会再次去找孙悟空报仇。他要取代他，他要替他去取经，他要替他去成佛。
原本他就是这样计划的，所以他从不在意万妖国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世外桃源，不在意万妖女王对他是多么柔情蜜意。
他厌恶梦魔为他织梦。怎么，他的愿望难道只能在梦中实现吗？
他借由万妖女王的纵容，同她争执，来掩盖他的恍然无措。
你对我情深义重又如何？我现在只想报仇啊。
可是，为什么……当他计划着如何向孙悟空复仇然后去取经时，他肆意畅快后，脑中却总是她当日站在偏殿门口落寞地看着他的模样。
自己是不是真的太任性了？通臂猿猴第一次这样问自己。
可是他的骄傲让他犹如置身在一团迷雾中，他挣扎着叫嚣着，却总是摸不到他想要的那条路。
自己是不是该对她好一点？
可是，她这样喜欢他，这样爱慕他，一定能懂他，是不是？
你一定能懂我，是不是？
通臂猿猴加重了搂抱的力气，好似要将怀中温软的身子揉进自己的身体。
万妖女王被通臂猿猴兀然加重的力气箍的有些疼，她轻哼出声，通臂猿猴便放松了手中的力气，她也能因此脱身。
她想，她的将军，待她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对不对？
哪怕这个答案是模糊的，她还是很开心。
“将军。”万妖女王软声唤着通臂猿猴，一双秋波再度起了波澜。
“怎么了，女王？”
她想，她不能贪心。
“我有事情同将军说。”
通臂猿猴瞧着万妖女王坐直了身子，虽然还是那般温柔地笑着，可语气中却也听得了一丝严肃的意味。他不敢怠慢她难得的肃穆，也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听着她说了下去。
“万妖金丹，是我融汇了十方妖魔的妖力汇聚而成。它承载的力量非是神佛所能比拟。”
“我知道。”通臂猿猴点头。在他还是弥勒佛座下弟子时，他便读过有关万妖国的藏书，那里面记载着历代万妖之王的事迹。只是那时他万万想不到，藏书记录下的最后一个万妖女王，竟然就是当年的小雀仙。
“所以，将军如果想要将万妖金丹全部的力量修炼至最高境界，并非一日而成。”万妖女王眼见着通臂猿猴的不甘与急躁顿时显露出来，忙打断他将要问出口的话，“我的内丹，可助将军修炼。”
“我怎么能要你的内丹呢？多修炼一些时日，也是可以的。”通臂猿猴明显是有些不甘心的，但还是温柔地点了点她的鼻尖，只当作是听了她的玩笑话。
他想，以他的天资，修炼一颗万妖金丹而已，总不会需要几年几十年吧？
可他却还是低估了万妖金丹的力量。
“将军，你能等多久呢？”万妖女王垂眸叹息。
她当然希望她的将军愿意等。她原本将万妖金丹送给黄眉老祖，是希望通臂猿猴能借助万妖金丹的力量达成心愿，可惜通臂猿猴太过急于求成。后来她想，其实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消息，等到通臂猿猴真的能灵活自如地运用万妖金丹并修炼至最高境界时，也许他就会不在意过去发生的种种事情了，就会愿意同她一起守在万妖国了。
只可惜，好像每一次她的愿望都会落空。一千年前，她许诺送出宝石后回去陪他是这样；一千年后，她希望同他长相厮守又是这样。
但起码，她希望能全心全意地留在他身边帮他，这一点她做到了，她也算不辜负自己了。
通臂猿猴看着万妖女王面色凝重，就知道修炼这颗万妖金丹不像他想象的那般简单。唇角的弧度渐渐收敛，下意识地，通臂猿猴紧紧抓住万妖女王的双臂，惹得万妖女王一阵吃痛。
可他好似全然不在意一般，焦急地吼叫着：“你告诉我，到底需要多久？”
万妖女王被通臂猿猴兀然提高的声音吓到了。哪怕法力尚未完全复原，可通臂猿猴的力气还是极大的，她只觉得他的指腹将要贴上了她的骨头，捏的她手臂生疼。
“……将军，好疼……”她没来由地委屈起来，声音微弱地颤抖着。
通臂猿猴这才察觉到他只顾着自己的脾气，弄疼了万妖女王。他丧气地松开了手，低着头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本就是九五至尊的人，哪里能让他三天两头地发脾气呢。
“所以，到底需要多久？”通臂猿猴不敢抬头去看她，只好声音低沉地问着。
“将军，五百年，你愿意等吗？”
他沉吟了许久，万妖女王轻柔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五百年？”他还没有想清楚五百年究竟是多久，身体就率先做出了反应。通臂猿猴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冷下的脸浮现出一抹嘲讽，“不可能，五百年后孙悟空已经取到经，到时候他已成仙成佛，我哪还有机会报仇？”
通臂猿猴自嘲的笑刺痛了万妖女王的心，她顿感脑中传来丝缕痛觉，眼前通臂猿猴的面容渐渐模糊，与梦中伏虎罗汉波澜不惊的脸相互交叠。
“我陪伴如来，观宇宙三界，听妙音佛法，内心只有欢喜自在，又何来仇恨呢？”
“你别再受心魔作祟，还是回去吧。”
胸腔内的柔软狂跳不止，背后的薄纱已被冷汗浸湿贴在脊背上。万妖女王抬起头扯出一抹笑，她知道，她现在的脸色比起通臂猿猴许是好不了多少。
“所以，我说了呀将军，我的内丹，可以帮你抵消这五百年的妖法。”
万妖女王向前探身，抚平通臂猿猴攥拳的手，他的手中已渗出热汗，她便知道他的内心是有多么不甘心。
成为伏虎罗汉又如何？她要他喜乐无忧，得偿所愿。
“将军，我需要你的万妖金丹。”
万妖女王托起通臂猿猴的双手，就要闭上眼睛凝结内丹，可通臂猿猴却突然将手抽了回去。
“将军？”
“我不能要你的内丹，没了内丹，你会耗尽妖力的。”通臂猿猴眸色晦暗，一颗心仿若沉入了谷底。
他能想到一个妖若是失去内丹会有什么下场。像她这般修行高深的妖精，失了内丹虽不会即刻毙命，但也犹如剥皮碎骨，痛不欲生。
他也不知这是怎么了，明明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便是绝无仅有的机会，他朝思暮想的都是将孙悟空踩在脚下，让他也感受一下自己当日的屈辱。他曾经许诺自己，只要能如愿以偿，他会用尽一切办法。
可是，他犹豫了。
并无什么特殊的缘由，他想，只是因为她已经给了他万妖国王的位子，他不能再贪心地让她以自己的千年修行作为哄他开心的代价。
听到通臂猿猴拒绝自己的原因，万妖女王突然弯了眉眼。她畅快地伸手捧起通臂猿猴的脸，眸底涌现的又是干净的、不参杂丝毫阴霾的情意。
“将军，莫轻看了我呀。我好歹也是修炼了千年的蛇妖，以我的道行用不了几日就恢复了。”
通臂猿猴半信半疑地盯着万妖女王眼中将要溢出的爱意，他一直起伏不定的心终于安稳了下来。
“真的？”
万妖女王点了点头，然后探头，亲在他樱红的唇上。
“将军，你知道吗，只要你开心，就算真的要了我的命，我都心甘情愿。”
她想，她以后许是没有机会同他说这些话了。纵使他有朝一日真的会忘记她，辜负她，她也不能辜负自己。
“因为，我真的好爱将军。”
通臂猿猴感到自己的心在阵阵发疼。他疼惜地揉着万妖女王的云鬓，沉默许久，才张口给她回应。
“我知道。”
万妖女王释然地笑了。
这样的回应，便是最好的回应吧。
“来呀，将军，闭上眼睛吧。”
通臂猿猴点头。他闭上双眼，任由万妖女王托起他的手，与她温暖纤柔的手紧紧贴在一起。
只是一小会儿，他便感到她的掌心逐渐泛凉，周身的血液似乎都瞬间回缩，被她从中抽出妖力。他知道，她想要剥取内丹，光靠自己的力量是不行的。因此他发动万妖金丹的力量，通过贴紧的手悉数涌入她的体内，在她的骨血中四处逃窜，撷取着她体内残存的妖力。
万妖女王不自觉地皱起眉头。通臂猿猴强劲的力量在她的身体里到处掠夺，她感到他的妖力顺着潺潺鲜血包裹着她的骨骼，纠缠着她的筋脉，紧紧蓄力险些要将她的身体碾碎。
早知如此，该是向药仙求一颗缓解剥出内丹时疼痛的丹药。
她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那颗泛着金光的内丹飞进通臂猿猴的口中。她有些恍惚，这一千年的过往仿佛走马灯般在她眼前闪过，寂寞与痛苦是占了多数日子的。那些开心的，不开心的记忆渐渐消散，最后只剩下昔日神猴大将军戳着那只小雀鸟，肆意调笑的模样。
她想，若是一切都是梦中那般走向，那他们之间，在现在大抵就走到头了。
可是，她这一次留下的都是快乐的回忆，剩下的时间里，总不至于像梦里的自己一样，过的那样寂寥悲凉吧。
“女王。”
那一颗温凉的内丹吞咽入腹后，通臂猿猴便急切地睁开眼睛，入目的是万妖女王有些泛白的脸。
纵使在一段时间内身体是不会有太大的损耗，可内丹离体的疼痛是没办法消减的。万妖女王忍痛笑着，想着还是不要让自己看起来太过虚弱。
通臂猿猴担心地抚摸着万妖女王渐冷的面颊，他嗫嚅了许久，却发现喉中干涩，已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或者，他还没有准备好，要同她说些什么。
他揽过她的身子，小心地将她抱进怀里，然后一下下地抚过她散乱的头发。他被体内骤然多出的蓬勃的力量挤得头脑空空，除了这样无声的安抚，他竟想不到任何可以向她表达谢意的方式。
万妖女王被通臂猿猴翼翼小心的安抚暖了心窝，她蹭上他炙热的胸膛，缓了一刻钟，只觉胸腔内涌上一股暖流慢慢泛上刚刚被掠夺的各个地方以填补骤然失去的妖力。
他们许久没有言语，寝殿内只听得他们细微的喘息声，以及偶尔因通臂猿猴外泄的妖力而猛然晃动的烛火摇曳的声音。
好一会儿，万妖女王才从通臂猿猴的怀中探头。许是沾染了通臂猿猴的体温，她的面颊有些红扑扑的，唇上也恢复了些血色，看上去似是没有大碍了。
“我没事了，将军。”万妖女王抿嘴浅笑。
“女王，你对我这样好，我不会辜负你的。”通臂猿猴理着她额上被汗水浸湿的发，满眼的温柔与疼惜。
通臂猿猴知道，万妖女王为他付出了许久，也只是想求得一个同他的姻缘。他马上就要大仇得报，此刻，他也愿意承诺她。
可是当通臂猿猴刚要开口，万妖女王却抢先叫住了他。
“将军。”
万妖女王的心慌乱不已，她看着通臂猿猴眼中的疑惑，仓皇低下了头，手颤巍巍地攥上通臂猿猴的衣袖。
“我知道将军要说什么，我明白将军的心意。”
她果然一直都懂他。这个不公的世道，只有她一直都最懂他。
通臂猿猴的笑带上三分慰藉，他腾出一只手拉扯过被子披在万妖女王的肩上，然后托着她的肩膀扶着她躺下。通臂猿猴侧躺在她身旁，握着万妖女王的手亲吻着她的娇柔的手背。
“将军是不会辜负我的。”
万妖女王的眼睛雪亮，带着澄澈的希冀。
他同她许诺是真的；他对她说他的承诺是假的，却也好似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