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十月的最后一天。
通臂猿猴推开房门，倚在木栏杆上，楼下一众青年人正围坐在一方桌子旁，只见正中的人突然站起身，用钩子钩起一块龟骨，走到火炉旁，在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中放上龟骨。
通臂猿猴觉得有些无趣，转头又去瞧门口，店小二正背着沉重的粮袋，踉踉跄跄地掀开门上挂着的毡子走了进来。
冷风灌入，通臂猿猴眯着眼睛，目光落在了靠近门口的桌子上放置的悉悉索索起伏的布袋上。
小雀仙从黑色的布袋中探出头来，喙上还似乎沾着什么糕点的碎屑。她刚想转过头去在翠色的羽毛上蹭一蹭嘴上的污渍，已经下了楼的通臂猿猴便先她碰上了她的鸟喙。
“背着我在偷偷吃什么呢？”通臂猿猴戳了戳小雀仙的头，打开袋子，拿出被小雀仙啄了一半的黄米糕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着。
“神猴大将军，要不要来卜一卦？”身后那簇青年人中有一人注意到了通臂猿猴，遂拿出一块新的龟骨招呼着通臂猿猴过来。
通臂猿猴笑着拒绝了那人的邀请，抓起小雀仙放进怀中就要上楼去。
他并没有什么非知道不可的东西，因而占卜对他来说，也没有太大意义。
只要知道自己心里想要什么就可以了。通臂猿猴是这样想的。
“神猴大将军，不如给自己算算姻缘？”
他已踏上几层阶梯，火炉旁涌起一阵哄笑。
他知道，这些人是在打趣他了。
整个南郑城谁人不知，当今天子的小王姬中意了神猴大将军许久，偏是从镐京一路追来南郑，便是为了接神猴大将军回去，结一个良缘。
在旁人看来，神猴大将军义胆忠肝，神勇威武，而小王姬绰约多姿，倾国倾城，绝绝是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只是不知为何，神猴大将军一直不体贴小王姬，偏是要让小王姬寻得这样辛苦呢。
旁人觉得惋惜，通臂猿猴也觉得头疼。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招惹了这个小王姬，明明自己对待这种事已是万分小心了。
通臂猿猴并非没有明确拒绝过小王姬，甚至骗她说自己已有属意的女子。可小王姬偏是说，她要亲眼看到那女子出现在自己眼前才肯罢休。
小雀仙从怀中抬起头来，看了呆愣的通臂猿猴一阵，然后低下头靠上通臂猿猴的心口。
“该知道时，自会知道了。”小雀仙的依赖惹得通臂猿猴回过神来，他回过身走下台阶，淡淡地说了一句。
他不想和别人谈论这种事，他积下累累功德，并非是为了那索然无趣的儿女情长，男欢女爱。
他要束身修形，清心寡欲，然后，修仙成佛。
近正月的天气格外萧条，可能也许是因为临近新年的缘故，街上处处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息。
拨浪鼓轻摇，人群来来往往，伴随着小贩们的吆喝声，通臂猿猴将自己融入凡间的喧闹中。
小雀仙从通臂猿猴的怀中抽出身，在他身旁飞了几圈，然后便消失在熙熙攘攘之中。
通臂猿猴伸出的手擦过小雀仙的尾巴，看着她逐渐远去，竟是有些不舍地收回了手。
这只小雀仙陪伴他也有一年了。
他是在去年的一个冬日发现她的。那时她就颤着身子缩在枝干上遥遥地望着他，他收拾完那只鼠妖，转过身便瞥见了她。
她的身上落了一层薄雪，歪着头勉强眨起有些疲倦了的眼，仿佛就要昏睡过去了一般。他心有不忍，腾出一只干净的手就将她护在怀里。
受了风寒的小雀鸟病了许久，通臂猿猴找来疾医为小雀鸟医治，日日将她裹进裘衣中抱在怀里。他喜欢趁小雀鸟睡着时，撷起一根她落下的雀毛戳上她的面颊，她便迷迷糊糊地甩了甩头将头插进他的臂弯里。
自那以后，她便留在他身边了。
通臂猿猴渐渐发现，这只小雀鸟是有些灵性的，虽然不会说话，可是却听得懂他的话，偶尔还会给他一些点头或是摇头的回应。
修行之路是有些辛苦的，但有小雀仙的陪伴，通臂猿猴倒是觉得冬日落败的花草也格外耀眼夺目。
“小雀仙，你别走远，当心受伤。”
远远地听到通臂猿猴的叫喊，小雀仙又飞了回来，落在他摊开的手掌上蹭了蹭他的手指作为回应。
他想，他宁愿一辈子与小雀仙为伴。
“去玩吧，今日不必天黑前就回来。”他按揉着小雀仙的小脑瓜，小雀仙也闭上眼睛安静地享受着。
再次目送着小雀仙离开，通臂猿猴捏着小雀仙掉落在自己衣上的羽毛，心情快意地点着自己的额头。
他漫无目的地穿过一个又一个街道，偶尔停下来与认得他的人闲聊几句。
路过一个卖糕点的摊位，看着腾腾的蒸汽，通臂猿猴想起小雀仙最是喜欢吃这些糕点。
刚好是海棠花成熟的季节，便买一些好了。
小贩掂着几块海棠糕放进袋子中，通臂猿猴接过来刚想离去，却听到身后一阵甜美的女声唤着他。
“神猴将军。”
背上的猴毛都猛然树立起来，通臂猿猴咽了咽唾液，僵直着身子转过头去看，只见那位小王姬已经快步凑到自己的身前。她的脸颊晕红一片，粉嫩的唇上下碰撞，又是软软地唤了他一声。
身后跟随的仆人随着小王姬也恭恭敬敬地与他行了个简单的礼仪。
“小王姬，今日你该是在王宫准备明日的祭祀才是。”退后了几步，眼前星星点点的，已经有些昏花了。
“有王兄王姐主持，哪里需要我操心。”
“神猴将军，我们一起逛一逛，怎么样？”
还没等通臂猿猴回过神来，小王姬已牵上了通臂猿猴的手，拉着他在人潮汹涌中肆意穿梭。
手中软如柔荑，鼻尖香气芬芳，通臂猿猴红了耳根。已经被牵着走了一条街，他才反应过来，羞窘邃密地爬上心头，他停下脚步一把抓住小王姬紧握他的手。
“小王姬，你……”照顾着小王姬的脸面，那句自重哽在喉中。通臂猿猴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小王姬狡黠地眨了眨眼，她眼中的通臂猿猴已然是羞红了脸。
“怎么了，大将军？”小王姬伸手抚上通臂猿猴有些炸起的猴毛，眉开眼笑。
通臂猿猴退了两步，无可奈何地揉上眉心。小王姬天真烂漫，若真要较真起来，他与她，大概也是有着不忍心当着旁人的面驳了她的好意，让她难堪的好感吧。
正当他烦恼之时，手臂贴着身侧的间隙柔柔地挤进来一份温柔。
通臂猿猴低眉看去，一个白衣女子已贴上他的身后，怯生生地搂抱着他的臂膀。女子仰头望着呆愣愣的通臂猿猴，双眸盈盈，许是良久得不到通臂猿猴的回应，女子紧张地抿紧了朱唇，长着寥寥几根翠绿羽毛的耳后已是绯红一片。
抓着通臂猿猴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女子畏怯地缩到通臂猿猴的身后，红着脸垂下头去看通臂猿猴紧握着的拳慢慢放松下来。
他记起，他曾对着小雀仙无意说过，她若是能幻化人形，那便好了。
“你回来了，夫人。”
小雀仙耳后的雀毛轻轻颤动着，鼻翼间也因为她骤然升高的体温而泛上细细密密的汗珠。他弯着手指，轻柔地刮上她的鼻尖，又抬手卷着袖口擦去她额头上的汗滴。
“小王姬，这便是我的夫人，小雀仙。”通臂猿猴看了一眼小王姬，眼中带着深不见底的深邃，可转回头去看小雀仙时，晦暗隐去，眼中是鲜有的单纯光亮。
他一直以为小雀仙的修为浅薄，所以不能说话，也不能幻化人形。
原来，她竟是长这个样子。
“……我祝神猴大将军与小雀仙，相濡以沫，地久天长。”小王姬眼角噙泪，看着通臂猿猴小心护着身后的小雀仙，思忖良久，终于还是苦笑着将那句祝福付诸于口。
神猴大将军，小雀仙。
她在心下细细咀嚼，真是般配啊。
身后黑黛的披风肆意扬起，小王姬利落地转过身去，望着人群川流不息，喃喃地道了一声珍重。
珍重。
通臂猿猴靠坐在美人榻上，美酒顺着他的下颔汩汩流下，倾泻在他的胸膛。
陡然清醒，凉意渐袭上他的心口。
婢女正在打点他的行李，一件件地折叠好再放入包袱中。
他眯着眼看着婢女忙碌的身影，迷迷瞪瞪之间，他仿若看到了那人转过身来对他盈盈地笑着。
“女王。”他呢喃着，微颤的手已握不住那沉重的酒坛。
他合上眼帘，再次做着那个没有完结的梦。
“刚才，幸亏有你。”
街边的酒家闯进几个醉鬼，没有钱财却抱着酒坛就要离开。店家推推搡搡着，怀中酒坛落地，巨大的声响引得过往的人驻足观看。
“你在此处等我，别靠近，知道吗？”通臂猿猴牵过小雀仙的手，让她等在一个店铺门口，柔声嘱咐着。
小雀仙点了点头，便看着通臂猿猴蹦跳着跑过去几副拳脚就将那些醉汉打翻在地。
手心中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小雀仙将温热的手心贴在红扑扑的面颊上，咧开嘴笑得眉眼弯弯。
“夫君，我想吃糖人了。”
小雀仙抬眼望去，一对年轻的夫妻自她面前走过，那女子一手搀着男子的手臂，另一只手指着街旁的糖人摊，撒娇着靠上男子的肩头。
“好，夫人想吃什么，夫君就给你买。”
小雀仙盯着那一对幸福的小夫妻，只见那女子挑选了一只牡丹花形状的糖人，男子笑嘻嘻地拿出散碎银两放在桌上，又牵着自家夫人的手到下一家店铺去挑选首饰了。
人影已经消逝在了灯火通明中，小雀仙的视线落在了那整整齐齐摆放在桌上的糖人上。
“在瞧什么？”
通臂猿猴悄无声息地走回小雀仙的身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便心领神会。
“想吃糖人，我买给你。”通臂猿猴将手中稳稳抓着的装着海棠糕的袋子递给小雀仙，然后便同小雀仙走去了卖糖人的小摊。
“刚刚忘了给你，也不知我耍拳脚时，海棠糕有没有碎。”
通臂猿猴低头看着金黄色的糖人，眼睛在其中来回打量，最终拿起了一根浇筑成鸟状的糖人。
“这个，如何？”他转头去看将海棠糕小心捧在怀中的小雀仙，嗤笑着。
“等回去，我再买热的给你。”通臂猿猴拿出钱袋，付了糖人的钱，又从小雀仙的怀中拿回海棠糕，将糖人塞进她的手中。
新年的前一夜，南郑城很是热闹。
江内漂泊着几艘船只，隔着半个江面，依稀能听到船内的歌舞升平。
通臂猿猴同雀仙在江边坐下，他将袋子摊开在膝上，拿出一块还算软和的糕点，递到小雀仙的面前。
“来，吃吧。”
小雀仙接过海棠糕，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近他们不远的地方，正有几个文人雅士把酒言欢。许是喝的尽兴，其中有几人拿出火石，裹上皮革，用随身携带的小刀迅速刮蹭着。没过多久，通臂猿猴便看到他们围起了点点星光。
手中的灯盏被点亮，他们凑近江边，将灯盏送入江内，顺着缓缓流动的水波游去江中央，同其他的灯盏将漆黑的夜空染的昏亮。
这些都是年轻人喜欢的玩应，放灯许愿，是很流行的事情。
小雀仙在一旁默默地吃着海棠糕，随着她吞嚼的动作，耳后的雀毛也微微起伏着。
三两块糕点下肚，小雀仙伸出舌尖舔了舔指腹上残留的碎渣，然后心满意足地笑着。
“不再吃了吗？”小雀仙摇着头，通臂猿猴遂将手中代为保管的糖人交还给小雀仙，埋头将剩下的几块海棠糕吃了下去。
“你没有在人间的新年玩过，是吗？”通臂猿猴想着，小雀仙看起来年纪还很小的样子，跟着自己的时候又已是冬日，想来是没有见过人界这么热闹的场景。
“我带你去划船。”想了想，通臂猿猴还是指了指江面上的船只，问了一句，“害怕吗？”
小雀仙眨巴着眼睛，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会护着你，不会出事的。”通臂猿猴站起身，拍了拍小雀仙的肩膀，“在此等我。”
他去同船夫交涉了几句，便租来了一艘木船。船夫见他竟是神猴大将军，就又送了他两盏花灯，放在船上。
通臂猿猴跳上了船，略施仙法，波澜横行，木船徐徐游动。他控制着方向，寻着小雀仙的身影，将木船停靠在江边。
“来，我扶你上船。”
通臂猿猴站在船头，搀着小雀仙上了船。重量突然压到了一角，木船失了平衡，小雀仙只觉脚下的力道不一，栽着身子直直倒入通臂猿猴的怀里。
小雀仙颤抖着身体，紧闭着眼，像往常一般将头埋进通臂猿猴的怀中。
她是有些怕水的。幼年时，她常被同族年长一些的雀仙欺负，有一次她被按在水中，险些溺死。自此，她即便是飞，也要绕过江川湖泊才行。
可是，她的将军说要带着她划船，还说会护着她。
通臂猿猴镇定地稳着船身，然后轻轻拍着小雀仙的后背。他的心跟随着小雀仙的心跳怦乱，白净的脸上竟也逐渐艳丽。
感受到小雀仙已经逐渐平稳，猴爪穿过她的发丝，通臂猿猴紧紧搂抱着还有些后怕的小雀仙。
“不用怕。”他揉着她的发，在她的耳边轻声说着。
小雀仙被钳住许久，才愣愣地撑开通臂猿猴的胸口。灯火染上了她的面庞，她的眼睛闪亮，被通臂猿猴的身影撑的充盈。
通臂猿猴扶着小雀仙坐下，用袋子裹上吃了一半的糖人，放在小雀仙的身旁。他坐回小雀仙的对面，念动咒语，船便平稳地驶离江岸。
烛光荡漾，流光溢彩。小雀仙抱着双膝，侧过头去看不远处的江面上倒映着的金波。
船头微转，荡起的层层涟漪卷起月亮的倒影，皎美的月亮逐渐变得支离破碎。
“对不起，本想让你好好看一看的。”
通臂猿猴垂下头，瞥见脚旁的灯盏，挥一挥手，船上便亮起两点星火。拿起一盏花灯本想递给小雀仙，但伸出的手顿了顿，通臂猿猴还是凑到了小雀仙的身旁，拍了拍船边示意小雀仙坐过来。
小雀仙攥紧了裙角，但对上通臂猿猴期待的目光，她还是颤颤巍巍地摸索到船边，只是紧紧扒着船舷不肯松手。
“放心，我护着你。”通臂猿猴半跪在她身边，一手越过她的腰身，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完全包裹在自己的怀中。
趁着小雀仙出神的间隙，通臂猿猴宽大的手掌覆上小雀仙的手背，那盏花灯不知不觉间已落在了她的手中。
“放下花灯的时候，便闭上眼睛许愿，记得了吗？”
青丝蹭上了通臂猿猴的侧脸，唇角情不自禁地勾上一抹笑，贴着她的手也加重了些力气。
有身后人的把持，小雀仙逐渐放松下来，她跟随着通臂猿猴的牵引将花灯放下，看着它舒缓地随着水波远去，她的手被通臂猿猴合起，然后拉回到身前。
迂久，通臂猿猴才松开手中的娇柔，但又怕她失了自己的搀扶而害怕，迟疑片刻，还是环上了她的腰肢。
“刚刚许了什么愿望？”问过后，他哑然失笑。
他忘记了，他的小雀仙是不会讲话的。
“我希望将军，万事称心。”她浅笑着，缓缓开口。
婢女将摔碎在地上的酒坛仔细拾起。她蹲在榻前，听到通臂猿猴好似在轻声唤她，忙扔下碎片凑近了通臂猿猴。
“大王，何事？”
通臂猿猴不知为何，在睁眼看到眼前的人时，心下仿佛突然空了一大块。
他记起他被带到万妖国的那一夜，当他问着她是谁时，她的眼中，似乎有着一闪而过的落寞。
他不知道，她那时的心情，是否同自己此刻一样，怅然若失。
“无事，你先出去吧。”通臂猿猴装作不耐烦地样子抬手遮住自己的双眼，不想去看婢女有些担忧的神情。
她是不是听错了呢？当她凑近通臂猿猴时，她听到他声声呢喃的，竟是一个女子的闺名。
丝丝。
她好似记得，那是万妖女王的名字。
婢女抽着手帕，掩面无声地笑了起来。
原来痴心的，不止是他们女王一人。
通臂猿猴推开房门，倚在木栏杆上，楼下一众青年人正围坐在一方桌子旁，只见正中的人突然站起身，用钩子钩起一块龟骨，走到火炉旁，在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中放上龟骨。
通臂猿猴觉得有些无趣，转头又去瞧门口，店小二正背着沉重的粮袋，踉踉跄跄地掀开门上挂着的毡子走了进来。
冷风灌入，通臂猿猴眯着眼睛，目光落在了靠近门口的桌子上放置的悉悉索索起伏的布袋上。
小雀仙从黑色的布袋中探出头来，喙上还似乎沾着什么糕点的碎屑。她刚想转过头去在翠色的羽毛上蹭一蹭嘴上的污渍，已经下了楼的通臂猿猴便先她碰上了她的鸟喙。
“背着我在偷偷吃什么呢？”通臂猿猴戳了戳小雀仙的头，打开袋子，拿出被小雀仙啄了一半的黄米糕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着。
“神猴大将军，要不要来卜一卦？”身后那簇青年人中有一人注意到了通臂猿猴，遂拿出一块新的龟骨招呼着通臂猿猴过来。
通臂猿猴笑着拒绝了那人的邀请，抓起小雀仙放进怀中就要上楼去。
他并没有什么非知道不可的东西，因而占卜对他来说，也没有太大意义。
只要知道自己心里想要什么就可以了。通臂猿猴是这样想的。
“神猴大将军，不如给自己算算姻缘？”
他已踏上几层阶梯，火炉旁涌起一阵哄笑。
他知道，这些人是在打趣他了。
整个南郑城谁人不知，当今天子的小王姬中意了神猴大将军许久，偏是从镐京一路追来南郑，便是为了接神猴大将军回去，结一个良缘。
在旁人看来，神猴大将军义胆忠肝，神勇威武，而小王姬绰约多姿，倾国倾城，绝绝是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只是不知为何，神猴大将军一直不体贴小王姬，偏是要让小王姬寻得这样辛苦呢。
旁人觉得惋惜，通臂猿猴也觉得头疼。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招惹了这个小王姬，明明自己对待这种事已是万分小心了。
通臂猿猴并非没有明确拒绝过小王姬，甚至骗她说自己已有属意的女子。可小王姬偏是说，她要亲眼看到那女子出现在自己眼前才肯罢休。
小雀仙从怀中抬起头来，看了呆愣的通臂猿猴一阵，然后低下头靠上通臂猿猴的心口。
“该知道时，自会知道了。”小雀仙的依赖惹得通臂猿猴回过神来，他回过身走下台阶，淡淡地说了一句。
他不想和别人谈论这种事，他积下累累功德，并非是为了那索然无趣的儿女情长，男欢女爱。
他要束身修形，清心寡欲，然后，修仙成佛。
近正月的天气格外萧条，可能也许是因为临近新年的缘故，街上处处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息。
拨浪鼓轻摇，人群来来往往，伴随着小贩们的吆喝声，通臂猿猴将自己融入凡间的喧闹中。
小雀仙从通臂猿猴的怀中抽出身，在他身旁飞了几圈，然后便消失在熙熙攘攘之中。
通臂猿猴伸出的手擦过小雀仙的尾巴，看着她逐渐远去，竟是有些不舍地收回了手。
这只小雀仙陪伴他也有一年了。
他是在去年的一个冬日发现她的。那时她就颤着身子缩在枝干上遥遥地望着他，他收拾完那只鼠妖，转过身便瞥见了她。
她的身上落了一层薄雪，歪着头勉强眨起有些疲倦了的眼，仿佛就要昏睡过去了一般。他心有不忍，腾出一只干净的手就将她护在怀里。
受了风寒的小雀鸟病了许久，通臂猿猴找来疾医为小雀鸟医治，日日将她裹进裘衣中抱在怀里。他喜欢趁小雀鸟睡着时，撷起一根她落下的雀毛戳上她的面颊，她便迷迷糊糊地甩了甩头将头插进他的臂弯里。
自那以后，她便留在他身边了。
通臂猿猴渐渐发现，这只小雀鸟是有些灵性的，虽然不会说话，可是却听得懂他的话，偶尔还会给他一些点头或是摇头的回应。
修行之路是有些辛苦的，但有小雀仙的陪伴，通臂猿猴倒是觉得冬日落败的花草也格外耀眼夺目。
“小雀仙，你别走远，当心受伤。”
远远地听到通臂猿猴的叫喊，小雀仙又飞了回来，落在他摊开的手掌上蹭了蹭他的手指作为回应。
他想，他宁愿一辈子与小雀仙为伴。
“去玩吧，今日不必天黑前就回来。”他按揉着小雀仙的小脑瓜，小雀仙也闭上眼睛安静地享受着。
再次目送着小雀仙离开，通臂猿猴捏着小雀仙掉落在自己衣上的羽毛，心情快意地点着自己的额头。
他漫无目的地穿过一个又一个街道，偶尔停下来与认得他的人闲聊几句。
路过一个卖糕点的摊位，看着腾腾的蒸汽，通臂猿猴想起小雀仙最是喜欢吃这些糕点。
刚好是海棠花成熟的季节，便买一些好了。
小贩掂着几块海棠糕放进袋子中，通臂猿猴接过来刚想离去，却听到身后一阵甜美的女声唤着他。
“神猴将军。”
背上的猴毛都猛然树立起来，通臂猿猴咽了咽唾液，僵直着身子转过头去看，只见那位小王姬已经快步凑到自己的身前。她的脸颊晕红一片，粉嫩的唇上下碰撞，又是软软地唤了他一声。
身后跟随的仆人随着小王姬也恭恭敬敬地与他行了个简单的礼仪。
“小王姬，今日你该是在王宫准备明日的祭祀才是。”退后了几步，眼前星星点点的，已经有些昏花了。
“有王兄王姐主持，哪里需要我操心。”
“神猴将军，我们一起逛一逛，怎么样？”
还没等通臂猿猴回过神来，小王姬已牵上了通臂猿猴的手，拉着他在人潮汹涌中肆意穿梭。
手中软如柔荑，鼻尖香气芬芳，通臂猿猴红了耳根。已经被牵着走了一条街，他才反应过来，羞窘邃密地爬上心头，他停下脚步一把抓住小王姬紧握他的手。
“小王姬，你……”照顾着小王姬的脸面，那句自重哽在喉中。通臂猿猴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小王姬狡黠地眨了眨眼，她眼中的通臂猿猴已然是羞红了脸。
“怎么了，大将军？”小王姬伸手抚上通臂猿猴有些炸起的猴毛，眉开眼笑。
通臂猿猴退了两步，无可奈何地揉上眉心。小王姬天真烂漫，若真要较真起来，他与她，大概也是有着不忍心当着旁人的面驳了她的好意，让她难堪的好感吧。
正当他烦恼之时，手臂贴着身侧的间隙柔柔地挤进来一份温柔。
通臂猿猴低眉看去，一个白衣女子已贴上他的身后，怯生生地搂抱着他的臂膀。女子仰头望着呆愣愣的通臂猿猴，双眸盈盈，许是良久得不到通臂猿猴的回应，女子紧张地抿紧了朱唇，长着寥寥几根翠绿羽毛的耳后已是绯红一片。
抓着通臂猿猴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女子畏怯地缩到通臂猿猴的身后，红着脸垂下头去看通臂猿猴紧握着的拳慢慢放松下来。
他记起，他曾对着小雀仙无意说过，她若是能幻化人形，那便好了。
“你回来了，夫人。”
小雀仙耳后的雀毛轻轻颤动着，鼻翼间也因为她骤然升高的体温而泛上细细密密的汗珠。他弯着手指，轻柔地刮上她的鼻尖，又抬手卷着袖口擦去她额头上的汗滴。
“小王姬，这便是我的夫人，小雀仙。”通臂猿猴看了一眼小王姬，眼中带着深不见底的深邃，可转回头去看小雀仙时，晦暗隐去，眼中是鲜有的单纯光亮。
他一直以为小雀仙的修为浅薄，所以不能说话，也不能幻化人形。
原来，她竟是长这个样子。
“……我祝神猴大将军与小雀仙，相濡以沫，地久天长。”小王姬眼角噙泪，看着通臂猿猴小心护着身后的小雀仙，思忖良久，终于还是苦笑着将那句祝福付诸于口。
神猴大将军，小雀仙。
她在心下细细咀嚼，真是般配啊。
身后黑黛的披风肆意扬起，小王姬利落地转过身去，望着人群川流不息，喃喃地道了一声珍重。
珍重。
通臂猿猴靠坐在美人榻上，美酒顺着他的下颔汩汩流下，倾泻在他的胸膛。
陡然清醒，凉意渐袭上他的心口。
婢女正在打点他的行李，一件件地折叠好再放入包袱中。
他眯着眼看着婢女忙碌的身影，迷迷瞪瞪之间，他仿若看到了那人转过身来对他盈盈地笑着。
“女王。”他呢喃着，微颤的手已握不住那沉重的酒坛。
他合上眼帘，再次做着那个没有完结的梦。
“刚才，幸亏有你。”
街边的酒家闯进几个醉鬼，没有钱财却抱着酒坛就要离开。店家推推搡搡着，怀中酒坛落地，巨大的声响引得过往的人驻足观看。
“你在此处等我，别靠近，知道吗？”通臂猿猴牵过小雀仙的手，让她等在一个店铺门口，柔声嘱咐着。
小雀仙点了点头，便看着通臂猿猴蹦跳着跑过去几副拳脚就将那些醉汉打翻在地。
手心中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小雀仙将温热的手心贴在红扑扑的面颊上，咧开嘴笑得眉眼弯弯。
“夫君，我想吃糖人了。”
小雀仙抬眼望去，一对年轻的夫妻自她面前走过，那女子一手搀着男子的手臂，另一只手指着街旁的糖人摊，撒娇着靠上男子的肩头。
“好，夫人想吃什么，夫君就给你买。”
小雀仙盯着那一对幸福的小夫妻，只见那女子挑选了一只牡丹花形状的糖人，男子笑嘻嘻地拿出散碎银两放在桌上，又牵着自家夫人的手到下一家店铺去挑选首饰了。
人影已经消逝在了灯火通明中，小雀仙的视线落在了那整整齐齐摆放在桌上的糖人上。
“在瞧什么？”
通臂猿猴悄无声息地走回小雀仙的身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便心领神会。
“想吃糖人，我买给你。”通臂猿猴将手中稳稳抓着的装着海棠糕的袋子递给小雀仙，然后便同小雀仙走去了卖糖人的小摊。
“刚刚忘了给你，也不知我耍拳脚时，海棠糕有没有碎。”
通臂猿猴低头看着金黄色的糖人，眼睛在其中来回打量，最终拿起了一根浇筑成鸟状的糖人。
“这个，如何？”他转头去看将海棠糕小心捧在怀中的小雀仙，嗤笑着。
“等回去，我再买热的给你。”通臂猿猴拿出钱袋，付了糖人的钱，又从小雀仙的怀中拿回海棠糕，将糖人塞进她的手中。
新年的前一夜，南郑城很是热闹。
江内漂泊着几艘船只，隔着半个江面，依稀能听到船内的歌舞升平。
通臂猿猴同雀仙在江边坐下，他将袋子摊开在膝上，拿出一块还算软和的糕点，递到小雀仙的面前。
“来，吃吧。”
小雀仙接过海棠糕，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近他们不远的地方，正有几个文人雅士把酒言欢。许是喝的尽兴，其中有几人拿出火石，裹上皮革，用随身携带的小刀迅速刮蹭着。没过多久，通臂猿猴便看到他们围起了点点星光。
手中的灯盏被点亮，他们凑近江边，将灯盏送入江内，顺着缓缓流动的水波游去江中央，同其他的灯盏将漆黑的夜空染的昏亮。
这些都是年轻人喜欢的玩应，放灯许愿，是很流行的事情。
小雀仙在一旁默默地吃着海棠糕，随着她吞嚼的动作，耳后的雀毛也微微起伏着。
三两块糕点下肚，小雀仙伸出舌尖舔了舔指腹上残留的碎渣，然后心满意足地笑着。
“不再吃了吗？”小雀仙摇着头，通臂猿猴遂将手中代为保管的糖人交还给小雀仙，埋头将剩下的几块海棠糕吃了下去。
“你没有在人间的新年玩过，是吗？”通臂猿猴想着，小雀仙看起来年纪还很小的样子，跟着自己的时候又已是冬日，想来是没有见过人界这么热闹的场景。
“我带你去划船。”想了想，通臂猿猴还是指了指江面上的船只，问了一句，“害怕吗？”
小雀仙眨巴着眼睛，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会护着你，不会出事的。”通臂猿猴站起身，拍了拍小雀仙的肩膀，“在此等我。”
他去同船夫交涉了几句，便租来了一艘木船。船夫见他竟是神猴大将军，就又送了他两盏花灯，放在船上。
通臂猿猴跳上了船，略施仙法，波澜横行，木船徐徐游动。他控制着方向，寻着小雀仙的身影，将木船停靠在江边。
“来，我扶你上船。”
通臂猿猴站在船头，搀着小雀仙上了船。重量突然压到了一角，木船失了平衡，小雀仙只觉脚下的力道不一，栽着身子直直倒入通臂猿猴的怀里。
小雀仙颤抖着身体，紧闭着眼，像往常一般将头埋进通臂猿猴的怀中。
她是有些怕水的。幼年时，她常被同族年长一些的雀仙欺负，有一次她被按在水中，险些溺死。自此，她即便是飞，也要绕过江川湖泊才行。
可是，她的将军说要带着她划船，还说会护着她。
通臂猿猴镇定地稳着船身，然后轻轻拍着小雀仙的后背。他的心跟随着小雀仙的心跳怦乱，白净的脸上竟也逐渐艳丽。
感受到小雀仙已经逐渐平稳，猴爪穿过她的发丝，通臂猿猴紧紧搂抱着还有些后怕的小雀仙。
“不用怕。”他揉着她的发，在她的耳边轻声说着。
小雀仙被钳住许久，才愣愣地撑开通臂猿猴的胸口。灯火染上了她的面庞，她的眼睛闪亮，被通臂猿猴的身影撑的充盈。
通臂猿猴扶着小雀仙坐下，用袋子裹上吃了一半的糖人，放在小雀仙的身旁。他坐回小雀仙的对面，念动咒语，船便平稳地驶离江岸。
烛光荡漾，流光溢彩。小雀仙抱着双膝，侧过头去看不远处的江面上倒映着的金波。
船头微转，荡起的层层涟漪卷起月亮的倒影，皎美的月亮逐渐变得支离破碎。
“对不起，本想让你好好看一看的。”
通臂猿猴垂下头，瞥见脚旁的灯盏，挥一挥手，船上便亮起两点星火。拿起一盏花灯本想递给小雀仙，但伸出的手顿了顿，通臂猿猴还是凑到了小雀仙的身旁，拍了拍船边示意小雀仙坐过来。
小雀仙攥紧了裙角，但对上通臂猿猴期待的目光，她还是颤颤巍巍地摸索到船边，只是紧紧扒着船舷不肯松手。
“放心，我护着你。”通臂猿猴半跪在她身边，一手越过她的腰身，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完全包裹在自己的怀中。
趁着小雀仙出神的间隙，通臂猿猴宽大的手掌覆上小雀仙的手背，那盏花灯不知不觉间已落在了她的手中。
“放下花灯的时候，便闭上眼睛许愿，记得了吗？”
青丝蹭上了通臂猿猴的侧脸，唇角情不自禁地勾上一抹笑，贴着她的手也加重了些力气。
有身后人的把持，小雀仙逐渐放松下来，她跟随着通臂猿猴的牵引将花灯放下，看着它舒缓地随着水波远去，她的手被通臂猿猴合起，然后拉回到身前。
迂久，通臂猿猴才松开手中的娇柔，但又怕她失了自己的搀扶而害怕，迟疑片刻，还是环上了她的腰肢。
“刚刚许了什么愿望？”问过后，他哑然失笑。
他忘记了，他的小雀仙是不会讲话的。
“我希望将军，万事称心。”她浅笑着，缓缓开口。
婢女将摔碎在地上的酒坛仔细拾起。她蹲在榻前，听到通臂猿猴好似在轻声唤她，忙扔下碎片凑近了通臂猿猴。
“大王，何事？”
通臂猿猴不知为何，在睁眼看到眼前的人时，心下仿佛突然空了一大块。
他记起他被带到万妖国的那一夜，当他问着她是谁时，她的眼中，似乎有着一闪而过的落寞。
他不知道，她那时的心情，是否同自己此刻一样，怅然若失。
“无事，你先出去吧。”通臂猿猴装作不耐烦地样子抬手遮住自己的双眼，不想去看婢女有些担忧的神情。
她是不是听错了呢？当她凑近通臂猿猴时，她听到他声声呢喃的，竟是一个女子的闺名。
丝丝。
她好似记得，那是万妖女王的名字。
婢女抽着手帕，掩面无声地笑了起来。
原来痴心的，不止是他们女王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