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窖冰天,彻骨鞭挞。

    熹微初显,白雪盈尺 ,她抬起头,望着天际的一抹曙光,只觉恍惚。

    远方的那座城镇,依稀还能听见烟火冲天的声响,万家欢腾。

    堆积了一夜的寒气已深深侵入她的骨肉,她能听见耳边呼啸而过的寒风中,夹杂着她虚弱的喘息。

    断断续续,几欲消散。

    失去妖丹,断了依靠,她现在已经完全形同废人。

    身子疲软,她倏忽瘫倒在地,微微睁开眼,看着面前厚厚的积雪,她伸出手指抚了抚绵软的轮廓,模糊的雪花就这样瘫软下去,融化了一层边际。

    她想,就这样死去就好。

    若是她那些手下,顾念些旧情,前来寻她,或许还可以将她带回去,葬在万妖国。

    那里有着世间难得一见的风光,千百年来,纵使沧海桑田,唯有万妖国,一直未曾变过。

    可是,她想,她是这般任性的女王,她万望万妖国的妖精们可以忘记她,放下她。

    不要再成全她。

    腹中的绞痛愈加剧烈,让她几欲昏厥,却还留存一丝清醒。她狼狈地撑起身子,按压着腹底想要缓解痛楚。

    疼痛深入髓骨,她张了张口,忍不住想要呼痛出声,可最终只是吞咽下声声啜泣。

    冷汗混着她的眼泪落在雪地中,迎合着因炽热的血水而将要融开的雪片摊染开一滩痕迹。

    “妖女。”

    天际边传来一声遥遥的呼喊,似是记忆中神圣的佛号,震得她心头发颤。

    万妖女王抬眼去望,只见得远方一个身形消瘦的少年,正提着什么东西,缓缓向自己走来。

    那嫣红的绫布被风肆意卷起,交缠着晕染晨曦的金色锋芒,迷了她的眼。

    万妖女王缩了缩身子,捂着作痛的小腹踉跄地站起身。她试探着退后几步,望着那人忽然停下了脚步,俊俏的脸上兀然浮现出一抹戏谑的笑,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绝望油然而生。

    见着万妖女王这般畏怕的模样,哪吒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这些年来,天庭与万妖国一直纷扰不断。他几次下界奉旨收复万妖国,擒拿万妖女王,可都是无功而返,甚至许多次他遭受戏弄与挑逗,让他在天庭的那些老家伙面前久久抬不起头来。

    可如今,昔日在他面前风光无量的万妖女王却仿佛换了个人,那双无论如何都镇定自若的眼眸此刻却含着深深的畏惧。

    他提了提手中的火尖枪,本是试探,却真的在她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波澜。

    就如同,曾经他在东海戏耍,将要抽去那三太子的龙筋时,他眼中流露出的跼蹐与悚然。

    哪吒畅快地扬起一抹嘲弄的笑。

    他早便听说,弥勒佛座下的那只神猴拦了孙悟空一行人,又在渤海之滨掀起一番风浪。后来,又不知怎得加入了万妖国,成了十荒妖魔的领率,练就通天神功,连孙悟空都拿他没有办法。

    他一度不解,那万妖金丹非是凡物,法力尽失的通臂猿猴又如何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吸收了万妖金丹的全部法力。

    如今,见到了万妖女王,一切便都明了了。

    “你这样狼狈,莫不是被通臂猿猴赶出了万妖国?”

    虽然仙妖殊途,可他看到她这般模样,他终究觉得有些可怜。

    修长的指尖烦躁地敲打着枪身,哪吒闭了闭眼,思忖片刻,还是敛去了笑容,持起火尖枪,毫不留情地直直向万妖女王刺去。

    总归是她纵容了通臂猿猴,残害天地生灵,如今再遇,就是新仇外加旧恨。

    他的攻击带着鲁莽,十足地报复意味,本以为她现今的身量断然接不住自己的火尖枪,却不曾想她利落地偏转了身子,锋利的枪尖只是堪堪刺破了她的衣衫。

    可是,她的身手早已不如从前。

    哪吒冷笑出声,飞快地调转了枪头。

    锐利的刀刃划过细软的皮肉,哪吒稍稍带回火尖枪,又顺势挑起万妖女王肩胛处落下的伤口,高高扬起。

    身子骤然腾空,仿若心魂分离,让她的脑内一片寂静的空白。

    她睁开沉重的眼,眼前是一团翻腾的烟云,飘散过后,又是他的面容。

    她不曾忘记,一千年前,在他第一次带回她时,他温柔地抚慰着她,揉蹭着她的脑瓜,蹲下身来,看着醒过来的她,笑得干净又灿烂。

    “还好,你终于醒了。”

    那是,她数不清第几次的动心。

    她曾那样眷恋着他,依偎在他的肩头,然后,喜欢着他。

    这一千年,那五百年,她只爱过他。

    可是,于他来说,有那么丁点喜欢的,也只是那两年里,静静陪伴着他的小雀仙。

    她想,万妖女王的此生,便到这里,就好。

    她不再需要轮回转世的机会。

    因为她的来生,她再不愿见到他。

    哪吒诧异地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男人温柔地抱起跌入他怀中的人,看着她已失了意识般地蜷缩起身体寻着一丝温暖,看着血肉缠绵,可怖地沾染在她的血衣上。

    “不怕,我在。”

    大雪纷扬,他听到他这样对她说着。

    梦中,是一片晴空万里,碧清朗明。

    她躺在那四方的床榻上,透过那扇花窗,望着蔚蓝的天许久,然后侧过身子,小心翼翼地环住正睡在襁褓中的小猴子。

    “又做恶梦了?”

    悄然走进房内的人无声无息地贴上她的脊背,又探过头来,磨蹭着她的颈窝。杂乱的毛发来回掠蹭她娇嫩的肌肤,她忍不住痴笑出声,翻身扑进他的怀中。

    “是呀,又梦到你待我不好,惹我伤心。”

    他收紧了她的腰肢,搂着她的身子,让她慢慢趴倒在他的怀里,受着她刮蹭着他的心口,他在她的发间落下一抹柔软。

    “傻,都是梦。”他劝慰着她,“我就在这里,不要怕。”

    她柔声应着,看着他握上她的手,她穿过他的指缝,十指交缠,柔情缱绻。

    她听得他熟悉的气息,缠绕在她的呼吸间,温柔又狡猾地缠进她的内里,拢住她满怀爱意的心脏,迫使她甘愿地依赖着他,被他俘获。

    “那……若那是真的,又该怎么办?”她突然小声叹息,莫名地为这样奇怪的梦而伤感。

    若那是真的,若他真的不爱自己了,那……她又该怎么办呢?

    他笑着抚摸着她的鬓发,穿插过柔软的发丝,慢慢托起她的脑瓜,弯下身吻在她的唇上,吻在她因着伤神而微红的眼角。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会离开你,千世万世,永生永世,我只要你。”

    他一直不厌其烦地给着她这样的承诺,安抚着她的小脾气,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他爱她。

    “骗子……”

    她突然就有些难过,湿润着眼眶低下头,泪水潸然而下。纵使一直都知道他的心意,可不知为何,她总是痛心。

    他并不恼怒,只是温柔地握过她的手,贴在他温暖的面庞。

    “若是真有那样一日,我只求你,不要推开我,不要离开我。”

    “因为,我真的再不能失去你。”

    万妖女王噙着泪,幽幽醒来,耳边是刀刃交叠的声音。

    她模糊着视线,自软枕中微微抬起头,看着坐在身旁的人阖起剪刀,放在自己的面前。她眨了眨眼,想要让自己的视野清晰一些,可她头脑混沌,眼睛酸痛,只是浅浅地看到锃亮的刀身上沾染了绚艳的血色。

    那人梳理着她散下的发,垂落在未被伤到的肩头。他执起冷帕,在血染的脊背上迟疑片刻,还是沉着气,落在了血涌的伤口上,碾过脆弱的白骨,带下大片血肉。

    万妖女王吃痛着咬紧牙关,可背后轻重交叠的清理还是让她忍不住抽泣出声。

    只是,为着自己。

    她沉重地喘息着,吐出炽烈的气息,又艰难地含过清冽的空炁。在将要迷失的视野中,她得见面前的空炁波涌不止。

    他在为她,编织一场好梦。

    她渐渐失去了痛感,阖上眼眸,安静地睡去。

    铺在书案上的画卷因着被他连日来不时地翻看而起了卷。

    通臂猿猴失神地望着她昔日亲手为他描摹的画作。那上面残留的妖气牵着萦绕在心口的丝缕气息,想要悄悄溜走时却不曾想勾扯住他的心尖。

    阵阵发疼。

    好些日子,她都会伏在案前,提起的宣笔却迟迟落不下。

    在他将她揽进怀里时,她便会用着笔杆戳上他的鼻尖,用着满含眷恋的目光痴痴地望向他,用着微凉的指腹描绘着他的眉眼。

    “怎么了?”他会放轻着声音,仿佛是怕惊碎这静谧的梦。

    “我想画将军,可是画不出。”

    他听得她的委屈,觉得好笑地低下头来,更靠近她一些。

    “多看看我。”他这样安慰她,亦是作为温柔的开幕。

    他餍足地闭上眼,勾起一抹甜蜜的笑。可回忆中遥遥传来的一声咒骂,又让他顿时冷汗湿襟,一颗柔软止不住地发颤。

    “不得善终。”

    刚刚浮涌上一丝光亮的眼又瞬间暗淡,通臂猿猴不愿再多去回想有关万妖女王的事情,错开依依不舍的眼,又无声叹息,思忖片刻,还是将宣纸小心卷起,放进了书筒。

    廊内有人轻叩房门,带着些犹豫与胆怯。

    通臂猿猴微微抬起头,刚想开口唤着门外的小狐妖进来,干涩的喉咙猛然呛进,惹得他咳了好一阵。

    他好像,也有好些日子没有和旁人说话了。

    他捏紧了手中的书筒,又想起了她离开时的那句话。

    情愿,这一世,从未遇见过他。

    她究竟知不知道,这一句话,太过伤人。

    因而她离开时,他都没有说半句挽留的话,亦是没有去寻过她。

    他想,她没由来地与他争执,没由来地与他说那番话,本就是她的错。他要她自己回来,然后与他认错。

    虚掩的房门被小狐妖蹑手蹑脚地推开,他望着从卧房内走出来的通臂猿猴,一直垂落在地的银尾由着骤然绷紧的神经轻轻打颤。

    小狐妖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他随着他们的女王而来,只看得到那个曾经等在万妖国望眼欲穿的女王在他们的大王面前愈发爱显露笑颜。

    他年岁尚小,听不懂白骨夫人他们对于他们的女王与神猴大将军之间慨叹的惋惜。

    万妖国常有闲言碎语,说是他们的女王爱慕神猴大将军。

    说是,神猴大将军,好似有些不喜欢他们的女王。

    小狐妖总是疑惑,他的那颗玲珑的心,在看到他们的大王低头瞧着怀中的女王时,总是欢快异常。

    他想,这般亲昵又霸道的索求,怎么会是不喜欢呢?

    可是,若是真的喜欢,那日柳岸河边,他又怎么会轻易丢下女王呢?

    若是真的喜欢,那夜冰雪严寒,他又怎么会轻易放开女王呢?

    小狐妖悄悄地望向通臂猿猴,望着那一双昔日里总是熠熠闪烁的金眸,如今好似是矗立在破败的佛堂中的那尊佛陀。

    被无人问津的岁月磨去了那层璀璨的鎏金,徒留那样寂寥的泥迹。

    纵使是得偿心愿,但他们的大王,却好似受到了比当日被孙悟空废除法力更加狠厉的业惩。

    “行李准备妥当了,是吗?”

    通臂猿猴先一步开口,缓步走向小狐妖,仿佛踌躇着什么,犹豫着将书筒递到小狐妖的面前,在他将要身手接过时,又急切着将书筒收回。

    “算了,你们女王最喜欢这画儿,交由你,我不放心。”

    他迈大了步伐,好不让小狐妖察觉出他不经意间会显露出的落寞。

    他想,他要上路了,她回来时,在这里见不到他会不会着急?

    还有,会不会难过?

    可是,他想,连那样决绝的话她都说得出口,她怎么就不会在意他的难过呢?

    她这些日子,总是会梦到过去的许多事。

    梦到前世里,在转世轮中,她寻到已经做了罗汉的他,望着那一袭金灿艳丽的袈裟,她满心欢喜地走到他的面前,却又笑着落下泪来,糊涂又清醒地退后了几步。

    梦到前几日,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对上那一双或是因为害怕失去,或是因为害怕辜负而委屈着的湿漉漉的眼眸,她听到他用颤抖的声音问她,若是他不在了,她一个人要如何活下去。

    她又梦见那一日在客栈中,那只从小洞中钻进后院的小狐狸。许是看出了她的真身,抑或只是想要随便碰碰运气,她抓着她的衣角,问着她,是否见过她的七两。

    “七两是谁?”透过那层尚未修炼完全的皮毛,她已感知到了她殷切的期盼。

    闻言,小狐狸灵巧地动了动毛绒的耳朵。

    陷入情爱的人就是如此,只是提起,她便欢喜。

    就如同世间所流传的故事一般,在前世,她曾一眼倾心,爱上了那个有着侠义心肠的斩妖剑客。她好似是为他而生,最终,也为了成全他的大义,为他消陨。

    可是,她感觉,她好似爱错了人。

    “唯有七两……”

    她轻轻拂去小狐狸落下的泪,已无力安慰。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上真的会有人爱错人。

    “怎样,才算是爱错了?”她想要知道,可是小狐狸却不知该怎样告诉她。

    若非是要经过剥皮抽骨,方能明了,世上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痴傻的人呢?

    万妖女王睁开眼时,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

    明媚的阳光透过白净的窗纸落入房内,铺散在泛着清香的棉被上,柔柔地随着环住她的几床被褥,将她的骨血包裹。

    万妖女王从被褥下伸出手,展开在自己的眼前。手心上落下一抹和煦,她已许久未曾感受到这般温暖。

    她望着自己的手心良久,直至肩后传来锥心的痛,她才又将自己蜷缩在被中,捻着被角遮掩下她忍耐不住的呼痛。

    她听得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到来人推门闯入时,松懈下来的喘息。

    脚步轻慢地落在她的身前,那人迟疑着,缓缓掀开她的被褥,然后贴上她肩后崩裂开的伤口。平和的妖气在她的脉络中涌动,安抚着她因蚀骨的痛而疼得发颤的心房。

    “还好,你终于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那人的声音清越温和,如同春风化雨,难得的心安。

    温湿的绢布贴上她渗出冷汗的额头,顺着她的面颊,又仔细地擦拭过她的脸庞。

    她忍耐着缓和的伤口,抬起头。一团乌墨之中,她只见得一抹微弱的青芒,仿若是黑夜中燃尽的火光,霎时熄灭。

    房梁上积了一夜的雪水,落在地上,伶仃作响。

    混着他兀然呆滞的呼吸,让她不免感到些许酸楚。

    “多谢。”她开口,只能发出一声喑哑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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