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

    车马出雍州,进了司州,午后到达河南郡新安县。

    天气暖洋洋的,官路上,只这一队车马,踽踽独行。

    突然,缓缓而行的牛车,停下来。

    “大……大王!”

    车外有人惊叫一声。

    河间王司马颙被这突然一停顿,差点摔倒。手中酒爵,酒液荡出,撒在衣物上。

    他双眼惺忪,口中催促道,“何事?怎么停下不走了?速行!速行!”

    但车外这次没有应答。寂静无声。

    俄而,一阵锁甲刀戈声音,响彻起来。还有马的嘶鸣声。

    接着,听到一声笑,“河间王,何不出来一见?”

    司马颙闻言一震,身体酥软,趴倒在车中。手中酒爵未拿稳,掉落在车上,发出清脆声。酒液撒倒,浸湿了铺在下面的虎皮坐垫。

    一时间,他双眼怔怔看着正滚着的酒爵,到不动,到酒从中汩汩流出。

    好一会儿,那声音再次叫道,“河间王!不欲见故人否?”

    司马颙突然一声轻笑,他爬起身,坐直,拍拍身上衣物,又扶了一下头上远游冠。然后只听他朗声答道,“故人来,颙喜不自胜!焉能不相见也!”

    说完,他起身,走下车。一步一稳,仪态不失。似乎又回到了当初“诸国仪表”的河间王。

    “梁将军!”

    他拱手朝前方军马的首领道。

    故人却不是友人,乃是仇人,南阳王司马模麾下将领,梁臣。

    梁臣只哼哼一笑,没有任何回应。

    司马颙扭头看了后车,他的三个儿子也陆续下来,惶恐不安,站在一起,相互扶持。

    他再次拱手叫道,“梁将军!”

    梁臣见此心中不耐。见他似乎是不死心,开口道,“河间王,不要挣扎了!今日,汝活不了!”

    司马颙摇摇头,“于此处喜逢将军,我已知之!司马元超为人,我早知。奈何我仍心存侥幸,以致今日!”

    梁臣嘿嘿不语。就算你不出长安,以为能活命?

    只见不可一世的河间王,突然朝他俯首一拜,“只望将军放过我三子性命!不求将军今日放走,只望将军将其等捉去,去见司马元超。”

    “若那时,司马元超言杀,将军可再杀之!”

    梁臣轻蔑一笑道,“河间王,若汝是太傅,今日当作何命令?”

    司马颙抬起头,两眼紧盯着对方,“司马元超、司马元表,真要汝今日斩尽杀绝么?”

    梁臣被这眼神一盯,心中悚然,不禁眼神有些回避。其实司马模并没有做出具体的命令。

    司马颙似看出什么。

    突然,他双膝一弯,跪伏在地,“梁将军!求君高抬贵手!哪怕留我一子!”

    梁臣见其作态,没有作答。狞笑一声,当机立断,手一挥,一队人马随即走出。

    他不敢再继续叙旧。虽然看着往日不可一世的河间王,现在卑躬屈膝,这样很爽快。

    但虎威犹在。刚才那一眼,就被其瞧了破绽去。

    不好!很不好!

    今日此人必死,接到南阳王命令后,已有数人见他,让他务必杀绝河间王一门。

    他只是一个小小将军,谁也得罪不起。

    军士们接到命令,迅速围拢上去,将司马颙拉起,拖到车上。

    “梁臣!尔敢!”

    “梁臣!尔欲违背司马元表之令!今日,一定有人告尔!”

    司马颙怒吼着。

    但寡不敌众,最后,还是被拖上车。

    此时,司马颙仍不绝口,“司马元超、司马元表,我司马文载有今日,尔等也会有今日!吾走在前,候着尔等!”

    未几,声音突断断续续,最后彻底而绝。

    司马颙并其三子,被缢杀于车上。

    第二天,方有行人路过。看到现场后,立马报于当地官府。

    官府随即派人查验,最后认出是当朝河间王,于是,立即上书洛阳,报告噩耗。谨慎侦查后,案情被判定为盗匪劫财。目标锁定在周围山中,几处匪患上。

    …

    洛阳。

    随着河间王司马颙的上书,表示愿意入京之后,有些人已翘首以盼,另一则消息到来。

    这不,刚没两日。

    噩耗,终于等到了!

    姗姗来迟!

    新安县上报:

    腊月十二日,本县接到报案,官道上有一队车马被杀,弃尸于道。

    经查验,车马用制不凡,后认出是河间王。

    案情经详查认定,乃路匪劫财。

    路匪猖狂无情,将王扼死车中。河间王三子,一并遇害。() ()

    本县多处奔走,已锁定作案人。但匪患猖獗,还需支援,方能剿匪。

    新安县的上书,条理清晰,环环相扣,并无不妥,很快通过朝臣审议。

    于是,河间王被杀,并且绝嗣,被认定!

    随即这则消息,迅速在洛阳城中传开。不时,便有听到有家户,开始忙碌做喜事。

    朝中也引起了一丝波澜。

    主要是太傅东海王因同宗情谊,闻之震怒,表示要彻查。

    但这声音并没有引起太多响应。百官没有谁站出来,表示附议。

    然后经过一番尴尬后,朝中下诏,以彭城元王司马植之子司马融,承继河间王司马颙之嗣,改封乐成县王。

    另着南阳王司马模,遣派兵将,清缴周围几个山头的盗匪,夷灭盗匪满门。

    而后,此事在朝堂中沉寂,无人再提。

    但洛阳城中,做喜事的风潮逐渐扩大。

    或许在人们心中,至此,诸王之乱,已迎来结束!

    艰难的日子,总算可以翻篇。

    往后,都是好日子!

    又过两日,朝堂上,开始出现大变化。

    这一番变化,吸引了众多有志之士的目光。河间王三个字,哪怕是恨之入骨的人,此时也彻底将其淹没入尘埃,转身投入新的奋斗。

    首先是,中书监温羡升为左光禄大夫、赐开府,领司徒。尚书左仆射王衍升为司空。

    空悬已久的三公之位,终于迎来新人!

    上三公,太傅东海王司马越,太保平原王司马幹。

    三公,司徒温羡,司空王衍。

    未两日,再次传出消息。

    尚书右仆射荀藩,顺位升为左仆射。

    光禄大夫、侍中傅祗,为尚书右仆射,原光禄大夫、侍中不变。

    太弟少傅高光,为尚书令,加授光禄大夫,佩金章紫绶。

    侍中华混,为中书令。

    而隔一日,司空王衍,掌监察文武百官,突然上书言事:今有官员某某,在其位不思政事,只尚玄虚,宜去职。

    今有官员某某,有讽言其占民良田,欺压百姓,宜遣人查实。

    今有官员某某,贿赂上官,索物下级,公器私授,宜交付廷尉。

    …

    一连数日,上书奏言十多封,弹劾多名官员。

    听到王衍上书说他人崇尚玄虚,司马炽只想笑。但他并没有做什么,先看看,他们要搞什么鬼。

    经过从缪播、老丈人梁芬、舅舅王延多处得到的消息,汇总后,司马炽也琢磨到了他们要做什么的可能性。

    于是,顺水推舟,乐见其成。暗处,还让梁芬准备着,有机会就添把火浇点油。

    之后,涉及到的官员,纷纷上书辩解。但无济于事,朝中很快下诏,让有司就上奏所言查探。

    接着,情况开始不对。

    有风言风语说,司徒温羡晋升过快,其德行、资历,不够配享公位。是其攀附某人之故。

    年纪已不小的温羡,听闻质疑,又羞又愧又怒,大受刺激。身体没支撑住,卧床病倒。

    这一倒,矛盾开始激化,范围也失去控制,猛然扩大。刚得到新职位的其他大佬们,随即都被涉及。

    荀藩荀组两兄弟,同为朝堂重臣,并居高位,以国家公器为一家私器乎?后续又扩大到荀氏一门,华氏也同遭此类讥讽。

    高光之子高韬的旧事,同样被翻出。高光再被讥讽,家教不行,焉能处高位?

    傅祗也被翻出旧事:赵王伦掌权,其时任中书监,后赵王篡位,禅让诏书出自中书。虽非他写,但此时被翻出来。言其出仕伪朝,又出禅文,臣节有亏,安能有面目仕新君?

    纷纷扰扰,一下子,变得不可收拾。

    引发这一情况的司空王衍,也没有被放过。其嫁女贾谧,又使女离婚愍怀太子,同样被翻了出来。于是,成了缩头乌龟,很明智地躲了起来。以疾居家休养。

    最后,司马越到了太极殿东堂,找到司马炽,义正辞严,让司马炽开朝会,下诏停止议论此事。

    自登基那日后,朝会一直未再开第二次。

    于是,朝会上,司马炽当着全体众臣下诏,停止言论此事!并夸赞了一众涉及的大佬们,以天子金口认定了他们的资格!

    同时,将罪状查实的官员,罪行公布,皆去职罢免,但不付于廷尉,追究其等之罪。

    于是,一番闹剧,方才停下来。

    但这场朝会的效果,也出来了。

    有言论开始夸,新帝圣明!

    给事黄门侍郎傅宣,在友人集会上,当众言道,“今日复见武帝之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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