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三。

    忌,诸事不宜。

    “所以我们一定要在这天出来跑商是吗?”

    日上三竿,坐在马车上的马德看着今早临行前从下马镇求来的卦签,沉默片刻后愤愤摔在地上。

    “这还不如不求呢!”

    和慕连拿起水袋往嘴里灌了口小酒。

    方才看着抓狂的马德,悠悠道:

    “说的像是咱俩有的选一样。”

    说着他一指面前规模膨胀到近两百人的“大商队”。

    马德闻言叹了口气,抢过和慕连的水袋也灌了两口酒。

    他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刚才的言谈举止更多是借着卦签缓解下心里的忐忑。

    正如和慕连所说,有些事,他俩没得选。

    真要相信卦签,那天在矮驼山下他就该死了。

    既然被人家救了,那么能帮忙的地方,还是自觉点帮一下。

    况且要真靠他自己,这辈子干到头或许都撑不起一个这样规模的商队。

    趁着马德发呆,和慕连一把抢回自己的水袋。

    看着还在那儿发愣的马德,这个来自察木台的胡商眨了眨眼。

    “嘿,别装醉啊,我知道你什么酒量。”

    “谁装醉了。”

    马德下意识的反驳和慕连的“污蔑”,接着回过神看向左右。

    短暂的犹豫后,他低声道:

    “我在想,以后要怎么办。”

    马德论出身,论背景,基本就是南梁最常见的白身。

    一穷二白靠着娘子的嫁妆起家,混到现在这个大号“游商”的地步,基本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四年时间,当初那个雄心壮志的商人,成了现在疲惫油滑的掌柜。

    在经历过这么一趟糟糕的行商之旅后,马德本来就打算回家安度余生了。

    结果余生差点在矮驼山下提前支付。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远远超过了这个小商人一辈子的见识。

    似是就没觉得和慕连会回答,马德继续自言自语道:

    “说实话,我真有点羡慕你了。在中原这地方不管混得怎么样,回了西域也算是彻底回了家。我就不行了……”

    他喃喃着。

    “我回不去南梁了。”

    就是再没脑子的人,经历过双河镇一事,也会明白当初救了自己一行的离人众到底在做什么。

    他们在招兵买马,与仇州陈家厮杀。

    那副不死不休的架势,注定二者只能有一个留在仇州。

    原本的三大家族结构,似乎会在这股强横的外来力量下迎来新一轮洗牌。

    如果一切顺利,离人众代替陈家成为仇州新三家之一。

    不顺利,就是在与陈家的厮杀中落败。

    无论胜负,马德都不敢回南梁了。

    仇州离南梁太近。

    马德离小家太远。

    和慕连抿了一口酒,听出了马德话中的悲伤。

    胡商微微眯眼,随即向后一躺,懒洋洋的道:

    “说的跟我就能这么回去一样。我说老马,亏你也是个行商。”

    他瞥了一眼正疑惑看来的马德,轻声道:

    “你是真装糊涂,还是不敢相信?咱们那位魁首……”

    “是个好人。”

    说到最后的四个字,声音已经微不可闻。

    马德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狐狸,压低了声音道:

    “好人?你觉得他是个好人?”

    马德攥紧了拳头,似是将这些天积压的疑惑与恐惧悉数倒出。

    “看看我们周围,看看这属于那个人的军队。他们中有人之前还只是一帮民夫,现在呢?砍人脑袋多干脆利落!你见过哪种好人会培养出这样一支军队?你又见过哪种好人,会用……那样的方式消灭自己的敌人?”() ()

    从双河镇到下马镇,凡是为陈家效命的人,皆死了个干净。

    就连那寥寥几个活下来的陈家人,也基本就是剩了口气儿。

    这般酷烈的手段,着实吓到了马德。

    他一个小商人,上哪儿见过几百头颅筑成的京观?

    还是对当地的统治者之一下手!

    他甚至想不明白那个叫罗牧的男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然而听到马德的话,和慕连却只是平静的喝了一口酒,随即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

    “你啊,就是好日子过多了。”

    这胡商瞥了一眼马德,反问道:

    “是,他是杀了很多人,那又如何?你看看他杀的都是什么人。打手,奴隶贩子,土匪。有哪个不该死的吗?你特么又不给陈家干活,你怕什么?你再看看有多少人因为他活了下来!”

    “看看这些士兵,你见过这样的兵吗?不拆屋,不掳掠,不滥杀。在我老家呢,只有王的卫队才能做到这些。他们忠诚、勇猛、只要王的一句话,就能献出自己的生命。可你知道那支卫队是什么待遇吗?”

    和慕连坐起身,眼神在此刻发生些微的变化,一如当时那个抡锤取弩,要跟山匪死战到底的西域人。

    “他们享有着王所有的一切。王赐予了他们金银财宝,华丽的屋舍,美丽的女人,各种各样能想到的一切,只为换来他们的忠诚。可你看看这些人。他们之前还只是种地的农民,补衣的裁缝,放羊的羊倌儿,现在呢?你知道我从他们眼中看了什么吗?”

    和慕连伸出两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声音低沉。

    “灵动、忠诚。”

    本来死气沉沉如牛马般的眼睛里,多出了属于人的生气与活力。

    好似挣开枷锁后的自由。

    而这一切都源自那个男人。

    那位离人众的魁首。

    经过几日下来与这支部队的相处,和慕连甚至惊讶的发现没人对商队里的金银财宝感兴趣。

    那些披着甲的士兵,哪怕搬着钱箱,也没有趁机捞一把的举动。

    和慕连打听之下才知道,对这些士兵而言,金银固然是好的,但比起从钱箱里捞一把就跑,他们更相信跟随魁首能得到更多。

    没有言语能形容和慕连那一刻的震惊,某种无形的东西,在这支军队中化作旁人极难理解的铁律。

    士兵们信任那个带领他的人,哪怕衣食无忧的日子唾手可得,也让他们遵从那个男人定下的规则。

    近乎神迹。

    直到一天他借机想要和那位魁首拉拉关系,进入中军大帐时,才隐隐抓到了什么。

    那天,士兵们吃的是酥饼加肉粥,搭配水煮的青菜。

    而大帐内,那个正看着舆图思考的男人桌前,摆着同样的还没吃完的饭菜。

    想到这儿,和慕连有些感慨的叹了口气。

    “老马,如果你注意到那些运送辎重的马车和牛车,你就明白了。后军里那一车车的金银财宝,就是那么一点点成了这些士兵肚子里的伙食,身上的武备。就连那些民夫都没缺了衣食。别说是陈家那种不干人事的畜生了,比之宋家又如何?”

    和慕连讥笑道:

    “至少离人众没养了一批要把我给剁了的土匪,而是砍了养着那些土匪的人。”

    语罢,他拍了拍陷入沉默的马德,自马车上站起,望向远处那座已经能看见的渡口。

    桑河,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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