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护法迎着他怒火勃发的目光,脸上是不能再真诚的莫名。沉寂的脑袋终于肯赏脸转动一下,她大概是真的才想明白喻扶辞特地大老远跑来这间屋子究竟为的什么,反应一下后站直,目光坚定道:“哦,一刻前醒了,属下便把她关去监牢里了。尊主放心,已经将人锁好,绝对掀不出一点风浪!”

    “……很好。”喻扶辞从门扇上挣下来的手上几乎有青筋浮现,转身便走。

    疾行同时,他头也不回地抬手一指右护法,道:“北面那个还没啃下来的荒山小派,现在由你去,打不下来就别回来。”

    右护法:“啊?可……”

    左护法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的嘴,脸上熟稔地摆出客套的笑容:“是,您放心,我们一定给您办妥了。”

    *

    封崖岭的牢狱设在一处断崖下,两边高峰耸峙,头顶巍巍一线天,而入口就在谷底一面崖壁根上,一个长宽只容一人堪堪通过的黑漆漆的洞口。山谷两端皆有重兵看守,崖上崖下遍设明哨暗哨,专用来关“要犯重犯”。

    山谷本就背阴,阳光费劲透过一线天再七转八绕,待到此处早就悉数败退。洞内阴森潮湿,淅淅沥沥的滴水顺石壁滚落,寒意直往人骨髓里钻。

    顺盘绕的石阶一圈圈向下,喻扶辞停下脚步。监牢里没有任何灯盏,照明就靠零星嵌在石壁里的几颗劣等夜明珠,借惨白昏暗的光线,隐隐能见长廊尽头牢房里一个模糊如幻影的侧影。

    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轻轻响起,那人影一晃,缓慢站了起来。

    光线虽暗,像喻扶辞这样的高阶修士视物却早就不再依赖双眼。拇指粗细的一列栏杆之后,地面方正,铺着薄薄一层碾碎的麦秆,边缘不少已被石壁滑落的水珠浸湿。角落支着一张狭窄的木板充作床,上面空无一物,只有星星霉点长势喜人。

    一道人影立在栏杆前,双肩略显瘦削,但从脖颈、肩背一直到腰线、双腿,线条无不是平顺挺拔的,即便带着病容也似一棵植株,骨架没有一点歪斜。

    暗淡的光线虚虚扫在故离侧脸上,面容平静而难掩苍白。她一身衣服已重新换过,衣摆沾上了水渍,给人的感觉依然整洁,似乎只因为穿在这个人身上,这种感觉就不会因环境而减弱分毫。

    “瞧瞧,这是谁?高洁傲岸的倾河仙君,居然沦落到魔窟里,只能跟我这种不三不四的魔头为伍,感觉如何?”

    见到人的一瞬间,喻扶辞脸上立刻浮现出一个笑,如果有旁人看见,就会惊愕地发现魔头此时的笑容不似寻常只是嘲讽亦或伪装,更像是快意已极,甚至得意忘形。一双眼亮得出奇,活似饿鬼捉到了垂涎已久的猎物,立刻兴高采烈地紧紧扼死对方的颈脖。

    故离伤还未愈,声音带着点沙哑,语气清淡,不卑不亢:“还好。”

    一时两人谁也没再开口,沉默在湿冷的牢狱间旋转、膨胀,无限放大。

    在它鼓胀到爆炸开来之前,喻扶辞的声音再度响起,声音源头骤然趋近,不知不觉间他已靠近到几乎紧贴栏杆,有些温热的气息羽毛般擦过故离面庞,昭示着对方已侵进她的领地,且毫无顾忌地大肆宣扬自己的存在。

    “你就没什么话想同我说吗,故师姐?”

    仙门百家无论关系远近,同辈之间叫上一声师兄师姐都属常事。仔细算来,喻扶辞还在玄苍时,与故离还真是同一辈的弟子,而且直到屠戮同门叛出正道为止,他都只是玄苍外门弟子,不曾正式拜师入内门,身份资历上短一截,所以这么叫也不算错。

    但曾经归曾经,眼下这么叫,就有些耐人寻味了。大概是嘲讽故离往日无论怎么高高在上,现在还不是做了一个外门弟子的手下败将。

    这突兀的称呼并没给故离脸上添几分变化,说话的人也并不觉得她会真的回答,不料她不多思索便道:“有。随我守城的那些修士,不要动他们。”

    喻扶辞闻言,简直是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他摆出一脸意外,口吻夸张,“你莫非不知道吗?如果能使你感到痛苦,我乐得花点心思把他们的命吊起来,轮流凌迟三百遍。再把他们吊到你跟前,让大家都看看,支持我们公正严明的倾河仙君会是什么下场。”

    面对这种赤裸裸的威胁,故离也只是略蹙起眉,镇定地指出:“他们都不是什么紧要人物。”

    “是啊,”喻扶辞讽道,“一百二十个筑基,只有两个元婴,剩下四百多个全是脉都没入脉箓也没有的炼气,我到的时候还以为是误入了哪一伙凡人火拼。可见玄苍对你可真够‘厚待’。”

    “城破前我便说过,尽可以自行离去,不算逃兵。”故离声音平缓,一字一字响在空荡的地牢里,听得很清晰,“所以宥阳城内所有人,都是因为信任我才留下来。非他们之过,乃将领之责。你若一定要杀谁,杀我吧。”

    这次喻扶辞沉默了挺长一段时间,漆黑的眼睛盯着故离,神情莫测,似乎要透过皮囊刺进心腔,将她看个透彻。

    再开口时,声音里志得意满的笑意蒸发了,只剩明晃晃的讽刺:“你还真是无私。”

    故离:“谢谢。”

    无论从什么角度思考,这两字都像极了反讽。喻扶辞不知怎么想,只是静静盯着她,眉峰忽而一扬,就好似蛰伏的火山终于懒得再遮掩,骤然冲破地壳爆裂开来,熔岩四溅:“你拿什么来跟我说这话?你不会真以为我们还是同门,还有什么同门之谊吧?在你这么多年处处与我作对,阻挠我、恶心我,对我喊打喊杀之后?”

    他一只手攥住栏杆,毫不掩饰眼里的恶意:“你还不知道我吗,作为魔头,我可最喜欢杀人了,不止你那几个拥趸,天下正道我都要斩尽。别装模做样了,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你以为凭你一人能救得过来?认清现实吧,故离,一尊稀泥和的菩萨还妄想普渡众生,你做得到吗?”

    “我做不到。”故离道。

    顿了一下,她又道:“做不到救所有人,就不救眼前人吗?”

    她声音平和到近乎坦然。喻扶辞面上露出烦躁之色,偏头放手,挪开一步。几息之后他像是想到什么,回头道:“玄苍护山阵法。”

    他贴近盯着故离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把玄苍九宫的护山阵法图画下来,我考虑只杀你一个。”

    有风顺着走廊涌进来,监牢里温度更低,有森寒带着一股湿腐气往上弥漫。喻扶辞一双黑眸里的疯狂如有生机,同阴湿的寒风一同鼓动,像要将故离撕碎。

    故离只思索不过片刻,便不带情绪地陈述了一句:“就算给你,你也进不去。”

    湿冷的潮气里,好像有根无形的弦“啪”一声绷断了。

    仙家与魔门约定俗成,都称呼喻扶辞所创的功法为“涅槃脉”,修此脉者如凤凰涅槃,轮转不息,最大的特点就是很难打死。

    喻扶辞跟神鸟凤凰到底有没有关系还有待考证,不过如果他身上真长了羽毛,那么此刻一定会被故离这平静的几个字全激起来,根根倒竖。

    “这样啊。”他注视故离一阵,脸色极沉,却忽地笑了,“不愧是倾河仙君,落到这步田地还要将师门奉若神明,舍命相护,当真感天动地。”

    说到这,他微微俯下身,声音也随之低下三分,像是附在故离耳边轻语:“可你到现在还这么有恃无恐,真的只是因为玄苍吗?”

    两人对面而视,离得极近,目光几乎没有缝隙地撞在一起,是以故离眼中拂过的一丝极轻的波澜也没逃过他的眼睛。

    “你想说什么?”故离问。

    喻扶辞骤然抬手,手里握着一样东西,掌心向外压在牢门上,金石相击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那东西正好卡在两根栏杆之间,面朝故离现出上面熟悉的纹路。

    “还有一个问题。”喻扶辞看着她没挪开眼,指尖点点手中羊脂白的玉令,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不怀好意,“请教倾河仙君,‘攻略’是什么意思?”

    “……”

    故离手下意识朝腰间探了一下——衣服全都换过,当然只摸到一手空。

    她醒来后早已发现玉令遗失,但并没有太在意,反正这东西多年来阴魂不散,无论丢得多远、碎得多彻底,都会回来,但没想到居然是给喻扶辞拿走了。

    在场敌我双方乌泱泱那么多人,偏偏是他!

    她退后半步拉开与喻扶辞的距离,表情变化不大,但眉眼间已能读出一点“活见鬼”的意味,在战败被俘依旧面色不改的倾河仙君这里也算头一遭。

    喻扶辞笑意更深,要不是压着,此刻眼角眉梢恐怕都要跳起来扬眉吐气。

    “怎么不说话,仙君?”他上下一抛手里的玉令,瞧着像个恶劣的少年,故意在学堂为难师长,“我还在等你解惑呢。”

    故离迅速平复,看回来时眼底又是一派波澜不惊:“你觉得?”

    喻扶辞丝毫不让:“我在问你。”

    他不一定知道那么多,他也不可能知道那么多,故离想。这种东西早超出了这个世界所有人的理解,无论对方是魔头还是大罗金仙。

    无论心里到底如何,开口时她声音依旧四平八稳:“攻略,就是……秘籍。这玉令里有不传世的功法。”

    喻扶辞抱臂盯着她,好像是在仔细思索她话中真假,故离默默与他对视。片刻后,他忽然嗤的一下笑出声来,扶着栏杆越笑越厉害,到最后几乎是捧腹大笑。

    “故离,你说谎的本事简直是惊天动地的差,真该练练。”他笑得不可遏制,“身为你的死敌,我都看不下去了。”

    故离默然看着他。

    “那这心法里说的什么啊?”喻扶辞抛着玉令戏谑道,“这个世界是一本书,我是那个毁灭世界的反派,而你是拯救世界的救世主,也是我命中注定的贵人。你会攻略我,然后我们抛弃敌人的身份坠入爱河,结为道侣,缠缠绵绵直到白首?”

    唯恐嘲讽程度还不够深一般,他微微偏头,一副诚心聆听师长教会的派头,假得敷衍,声音还憋着笑:“是这样吗,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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