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前,连真抬头看了一眼,天边乌云堆积,江上渔民纷纷收帆归港,隐雷无风,蜻蜓低飞,是个不错的日子。

    连婵跪在香案前,玉指纤纤,扶正了炉里未燃完的香,颇有些心不在焉。

    “九妹,明天一早,出了咱们家捐的这座庙,见了王府的人,事情就无可挽回了。”

    连嫃素来不信神佛,便只站在一旁。

    “大姐姐都夭折十五年了,这十五年难道就从没有机会,让祖父好好说出真相,退了这婚约吗?”

    连婵手中一滞,却并未答话。

    连嫃继续说道:“读书的中不了举,封荫袭爵的又犯了事,只有出个女儿变作凤凰,才算是延续了世家之名?”

    连婵无奈叹息:“九妹……”

    连嫃又道:“所谓世家,也只有祖父那种人才会说得出了,明明如今都是——”

    连婵听她越说越僭越,冷着脸打断了她的话。

    “阿嫃,祖父曾居太傅之位,审时度势莫非还不如你透彻吗?”

    连嫃一张俏脸冷情得很:“他本来也不是自愿告老还乡的。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却不愿接受现实,还以为自己能全了一个急流勇退的体面。”

    连婵默默摇头,只以为是因为连嫃以往受宠,才养成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

    她挺直了身子,转向香火案,闭上双眼,双手合十。

    “连氏大房长女既殁,大房……外室之女婵,二房长女嫃,其一人将易名换字,替长姊嬛依约嫁于魏氏。连家先祖在天之灵保佑……”

    听出了她的疑虑和忧惧,连嫃低头看向莲花蒲团,说:“就算是万不得已要跟着祖父一起骗人了,二姐,你只比嬛姐姐小几个月,同父异母,年龄外貌都没有问题,也没有大张旗鼓地办过寿宴,没什么外人见过你,总不会让人随便起疑……王府也是个好去处,有你就够了,为何还要考虑我?”

    “正是因为是个‘好去处’,既已犯下欺君罔上的大忌,祖父也不敢再以我的身份犯下忌讳。”连婵又自嘲一笑,说:“大儿子私生的丫头配给世子做正妃,祖父怕是会惶惶不可终日的吧。否则何须你我,那时就从外面抱个孩子才是正解。”

    “……可你就是他的亲孙女啊。”

    连婵:“祖父必定自有考量。晚饭后,祖父的信送过来了,里面是他最后的决断——到底由谁嫁去王府。”

    连嫃也开始回忆:“嗯,我记得的。虽说跟来的家仆都是最牢靠的人,但也都被咱们俩以礼佛祭祖的名义支开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早点看完,烧了最好。”

    连婵道:“不急。九妹妹,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我二人,一人去做王妃,另一人归家,但是在家谱上,就是个死人了。日后出嫁,便再无连家小姐的身份,最多不过是家世清白的丫鬟,给夫人充作养女。或许嫁妆不会亏待,但怎么也……”她放缓了声调:“是天差地别了。”

    连嫃假意赌气道:“我知道,毕竟他又不在乎我们的死活。”

    呵。

    连婵凝视了她一会儿,忽而悠然道:“既然九妹妹都这么说了,这信,不看也可烧。”

    连嫃:“二姐,你的意思是——”

    连婵看着她轻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一人做王妃,一人做农妇,谁去替连嬛,你不想自己选吗?”

    连嫃犹疑。

    连婵抬手便烧了信。

    连嫃阻止不及:“二姐,你……”

    连婵起身笑道:“保护秘密最好的方法,就是没有人知道。”

    连嫃刚想再说什么,甫一张口,就见眼前天摇地晃。

    “熏香……?”她背靠窗柩勉力支撑不让自己晕眩过去,却听着连婵一步步走来,还有抽刀出鞘的声音——

    刀身冰亮,反照着连嫃雪白的脸。

    连婵温柔的脸上透着果决的狠意,她说:“九妹妹,对不住了。”

    窗户被连嫃的胳膊推开,江上的夜风立即钻了进来,老旧的门窗被吹得啪嗒作响,红绸经纬肃肃晃动,仿佛歌女哀怨的水袖。

    灯火明灭在连婵的脸上,那阳光下原本琥珀般的眼睛透出蛇一样黄澄澄的光,死死咬着步步后退的连嫃。

    连嫃退到墙根,踩上角落里的矮凳,单薄的身影被吹在风中如秋天落叶。

    “二姐,放过我,我不会说出去的。”连嫃脸上泪雨交加。

    轰隆隆,又是一阵狂风夹着雷声。雨越来越大了,形成厚重的帘幕,万千世界被隔绝在一间佛堂之外,万千雨滴坠入水中只有一瞬的水花。

    连婵十七岁,比小她两岁的连嫃高了半个头,力气也比中了迷香的连真大不少。

    刀子捅进去的时候,连婵心上一空,松了口气。

    原来就是这样一件简单的事情困扰她,原来就是这么一具绵软的身体挡在她前面。

    她还想再来一次,看看是否真的会出现梦魇,却手上失力,将人推下了窗户。

    连嫃惊恐的脸在她眼前一晃而过,落入水中激起巨大水花,消失不见了。

    连婵愣愣地摸了一下脸上的水,莫名觉得温热,像妹妹的血。

    她提起嘴角笑了笑,眼泪却不断涌出来。

    -

    听到门外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连真终于从遥远的梦境中醒来。梦中那鬼魅般的女子时隔三年再次出现,却不同于以往的追杀,这次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流下泪水。

    为什么哭呢?

    不是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吗?

    连真起床简单洗漱了一下,缓缓开门。

    “嘶”,她吸了一口气,好刺眼。她抬手遮了遮眼睛。

    门外靠着一个年轻男子,他长身月白梅鹤箭袖,戴着束发嵌宝金冠,眉上勒着一条蓝金云纹扶额,眉目如画,未语先笑:“连老弟,我说你可真够能睡的。今天什么日子了还记得吗?”

    来者是她认的义兄,邓冲,一个五陵游侠儿,两人也算不打不相识了。

    连真道:“春娥答应你了?”

    春娥是邓冲最近看上的姑娘,长得花容月貌,水葱一样鲜嫩的人儿,只可惜人家就是看不上他,不肯多给他眼神。

    “上个月才请了你上珍柳楼!”说好了吃人嘴软呢,怎么专门戳人痛处?

    连真又猜:“放榜日不是还有几天吗,你要提前给我送贺礼?走走走,我要去天一阁。”

    邓冲到底藏不住事儿,“你倒是自信,以往先生竟然看不出你有如此天资。”

    连真在书院的排名大多时候在中下游,勉勉强强过了乡试罢了,更别说跟各地顶尖学子相比。

    连真也不恼,好歹是她先逗的人家,只是把手放了下来,微微一笑:“敬之兄,生日快乐。”

    她今日并未束冠,青丝拂衣,更显得神清骨冷,而一笑起来却又如新雪清新,脱俗可爱。

    邓冲与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最后没打起来,也是因为觉得这么张脸如果被打坏了会十分可惜。

    或许是察觉自己盯得久了,邓冲掩嘴咳了一声,“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伸手想摸摸她的头,被连真一瞪,还是放在肩上拍了拍。

    “今晚咱去天一阁好好吃一顿,也算三年同窗的践行宴了。”

    -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连真斜坐窗边,静看万家灯火。她自小离开长安,那时候没想过还会回来。

    一群人喧哗着上楼,连真回头一看,好几个都是书院的同窗。

    邓冲原本也是家里送来长安拜师的,可惜他志不在此,终日游乐,一年中起码一半的时间都不在书院。如今各位举子都考了试,再多等一个月就可以知道去路,竟然生起了些同窗情谊。

    邓冲大步走到连真旁边的位置坐下,人也到得差不多了,开席。

    酒过三巡,大家玩起了击鼓传花,觥筹交错间,众人酒酣胸胆开张,心思也渐渐表露了出来。有考得好的自然难免得意,考得不好的则会灰头土脸,杯边叹气。

    其中一个举子叫叶润,家在岭南,自觉这回又要名落孙山,越喝越愤懑。

    “三年又三年,天不怜我叶东齐!难道还要在京中继续蹉跎岁月?”

    大家都知道叶润已经在长安待了数年,在很多书院待过,是众人中年纪最长的,然而日子却越过越窘迫。

    念书科举实在是个伤财的事,同座只能纷纷劝勉。

    连真与他不熟,因而不太热络,没想到叶润却早对她意见颇多,此时见她如此神情,酒热上头,便阴阳怪气了起来。

    “连真兄为何一语不发,难道是在嘲笑叶某?”

    连真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难,眨眨眼睛:“怎会,东齐兄为什么这样说?连某只是在感慨和兄同病相怜罢了。”

    在席间众人中,只有连真和家乡遥远的叶润平时过得更加清简,其实就是没钱。

    叶润冷笑:“不敢不敢。叶某固穷,却也做不得连兄的‘同病相怜’。以连兄的人品相貌,在京中立足自然容易,哪怕榜上无名,自然也有人捉婿,届时平步青云,”他环顾一周,“只怕比在座各位都快。”

    连真只手捏着酒杯:“东齐兄喝醉了。”

    虽然是醉言,但是众人心里却明白他说的确实有可能。本朝开国以来,素有魏晋遗风,王孙贵族酷爱推崇男子容貌风度。远的不说,现在的安国驸马就是之前的探花郎,原本他的成绩是争不到殿试的,可是长得实在太出众了,被安国公主一路罩着进了皇帝的大殿。

    因而,听叶润提起,众人皆是五味杂陈。连真读书一般般,真要因相貌而赢过他们,大家都不太好受。

    邓冲敲了敲桌子,笑言:“这是在干什么,皇榜还没公布,各位大儒竟然就已经泄气了?不过是一句玩笑,连真有什么本事,你们作为朝夕共处的同窗还不清楚吗?我还等着这小弟早日弃了这考试,随我游山玩水去。”

    连真还没说话,一道声音幽幽响起:“邓兄家财万贯,自然不用担心前途,也难怪连兄如此有恃无恐,原来早已有了靠山。”

    又一人接着耻笑:“是了,什么小弟,分明是契弟,不然哪有这样形影不离的。”

    连真登时大怒,邓冲也狠狠拍了桌子,站起来便冲过去拉起那人的衣襟:“你再说一遍!”

    说他都无所谓,可是他们偏偏要骂连真。

    那人收敛了嘲弄神色,身躯微微颤抖,然而见这么多人都在看着他,加之邓冲平日总是一副言笑宴宴的模样,便以为他是个好脾气的二世祖,于是继续逞强嘴硬。

    “我是说了,怎么了,连真这小子就是一个出卖色相不学无术的混子,兔儿爷!”

    邓冲一拳把他打出了包间。

    “这是做什么,快住手!”

    “各位冷静一下。”

    “不要打了,邓兄!”

    众人跟着出去劝架。

    邓冲将人打翻在地,坐他腰上,拳如雨下。有人保住了他的手,邓冲见劝架的一人正是第一个挑起话头的人,又转而挑起那人:“你刚才也说了,要不要也再说一遍。”

    连真站在两人中间,拦着邓冲,“别打了,他们不敢再污蔑你我两人就是。”

    见她眉头紧皱,一脸担忧,邓冲却越感觉气愤。

    怎么能,怎么能这么说她!

    眼见他还不肯松手,那人急道:“邓冲,你就不怕我日后中举做了大官收拾你吗?”

    邓冲转了一下脖子,骨骼脆响,阴恻恻一笑,在他耳边低声道:“孙敏是吧,我等着你戴上乌纱帽那天,只要你还有命等得到。”

    孙敏真害怕了,不断挣扎,双腿乱踢,然而怎么也拗不过邓冲。他声线颤抖:“你想干什么!?你放开我,是,是我说错话了,邓兄……”

    只可惜此时邓冲已经软硬不吃,孙敏语音还没落,就被人用只手高高举起,邓冲另一只手捏成拳头,一拳带风,竟然将人从二楼栏杆处打了出去。

    邓冲话说得狠,实际上还是留了情,孙敏先是落在了装饰酒楼的彩绸上,然后在缓冲之下摔下了一楼乐师坐的软榻上,挣扎了两下,哇的吐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一下子天一阁内炸开了锅,正在表演的乐伎们的曼妙歌声变成了惊声尖叫,宾客们纷纷逃离事故中心。

    魏蓉一进天一阁就看到了这样从天而降的场景。

    一个手势,官府的衙役很快便将天一阁包围住,将现场平复了下来。

    邓冲和连真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情况,谁去报的官,这么快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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