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三姨太嫁入江府，这江府就又是热闹了起来，三姨太年轻貌美又聪颖过人，老爷得意得紧，
才嫁进来不长时间，便有了身孕，可谓是府里的头号红人。
自然是有人红了眼，胡月如是绝对不会允许林曼生个儿子、威胁了江承翰的少府主地位的，不过碍着现下全府人的眼睛都盯着三房，自然是不好做什么，只得提着口气等待时机。
林曼当然晓得府里有那么几双眼睛始终盯在她身上，却依然没当什么事儿，依旧每天照料着院里那片铃兰花、看看书，偶尔去裴清那儿转转，讲几句体己话。
这偌大的江府，她只和裴清有几句话聊，她喜欢在裴清那儿看商行的账簿，裴家也是从商行起家，裴清自然也是看得懂这账簿的，有时无意间说出的几句话，也能让她获益良多，
裴清喜静，就算是无话可谈也不像旁处那般聒噪，两人只各做各的事，她看着账簿，裴清发呆，
她也不知道裴清发呆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只觉得她本来就无光的眼睛更加空洞了几分，像只朽了的钟，走走停停。
和江绪也算是熟悉，她一向觉得这孩子有趣，每次来都给他带红虾酥糖，
只是他太不爱讲话，只闷声唤她一句三姨娘，收了糖再道声谢，不响陪着她到屋里，沉默着在一旁读书，像是和这死气沉沉的屋子融为一体了，只有在裴清唤他帮忙时林曼才能想起来江绪也在这屋子里。
有时她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这孩子沉默得像块石头，还是总让她想起院里那片铃兰，
许是他领了她许多红虾酥糖吧。
这天她去看裴清时，江绪并不在，
这倒有些新奇，
她是知道江绪的，这位江家大少爷除了在学堂的日子，几乎是不会踏出院子半步的，
今儿个又是休沐，竟没看见江绪的身影。
进屋问了裴清，才知道是老爷隔一阵子便要考江绪和江承翰的功课，现下两人被老爷叫去院里了，
今天特殊些，裴清打今早上身子就不大爽利，到林曼来的这时候更是坐都坐不起来了，本就不红润的脸更是苍白如纸，林曼觉得自己甚至能看清生命流逝的速度，
今天江绪是在裴清的床前被人强拉去的，彼时裴清刚服完药，正睡着——她这些时日，总是睡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江绪总怕哪天她一睡过去，就再不起来了，所以总是要在她旁边看着，被拉走的时候他自然是极不情愿。
“这孩子脾气倔，又好为我打抱不平，这一去啊，恐怕又少不得一顿骂。”
裴清如是说，
林曼听了本不放在心上，只是又想了想江绪平日里那脾气……
她觉得还是该去一趟。
向裴清告了辞，便往江玄理院里去。
彼时江绪正立在一旁当隐形人——江玄理提的问题，向来是轮不着他答的，
江承翰连珠炮似的抢着说出答案，衬得一旁立着的江绪越发像块朽木，
江玄理的脸色也是变了又变，看江承翰的时候像个慈祥的父亲，看江绪的时候脸色阴沉，不过也谈不上失望，只像冰冷地看一个物件儿，
江绪也不大在乎，他自小便习惯了这种目光，也不羡慕江承翰，他只觉得这人太蠢，再得意的物件儿不也一样是物件儿，谁比谁高贵，
倘若非要比出个高下来，那么江绪也是只难驯服的狼，江承翰不过是家中听话的小犬，藏起了自己的獠牙，柔顺地舔舐着主人的掌心，
只不过江承翰总被蒙在鼓里，江绪也无意参与他们假惺惺的父慈子孝，只在一旁立着，思绪却早已飘到了裴清的床边，
也不知道母亲醒了没有。
江玄理看见江绪发呆，又皱了皱眉。
“听先生说前日里叫你们背了《鬼谷子》的反应篇？”
“正是，父亲。”
江承翰抢着回答，不过江绪还发着呆，看样子压根儿没听到江玄理问什么，他这话实在是没什么抢的必要。
“江绪，你可曾背熟啊？”
江绪闻言，惊愕地抬头，撞进江玄理乌云密布的眼睛。
他反应似是有些迟钝，沉默了好一会儿，
“父亲，兄长可是向来不屑于学什么《鬼谷子》的，还是儿子来背吧。”
江承翰及时插话，算是无意救了江绪，
江绪可不觉得给江玄理背文章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他想想就觉得一阵恶寒。
“承翰，你先别插嘴。”
“江绪，你来背。”
江玄理的声音沉重而庄严，此刻已带了几分怒气，
而江绪还是沉默，
“混账！”
“什么时候父亲说话你也敢不听了，你以为立在一边我看不出来吗？”
“你平日里读书不用功也就罢了，现在连最基本的尊师敬长都做不到吗？”
江玄理重重往桌子上一拍，震得边上的茶盏发出阵阵响声，
“说，你心里想什么呢。”
江绪抿了抿嘴，还是沉默。
“说啊！”
茶盏又响，好似摇摇欲坠，快要碎掉。
“……母亲她近日里越发不好，入冬了院里炭火又不够，我怕她挨不过……”
江绪顿了一顿，抿抿唇，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想请父亲——”
“呵，不必了，此事以后也不必再提。”
“我江府就算再怎么寒碜也不会短了她这当家主母院里的炭火，回去告诉你娘，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她以后也不必再用。”
江绪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江玄理的一声冷笑打断，此后便是一连串冷漠的字眼，江绪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只觉得像一根根浸了毒的针，一下一下地扎着他的心脏，让那乌黑的毒一点一点蔓延，扎破了他刚刚那决心，他愚蠢的一点希望，
他可真蠢啊，
江绪无望地笑了笑。
江承翰早在江绪提起他母亲时嘴角便以勾上了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眼里闪着贪婪的光，此刻更是得意忘形，
“江绪，我娘管着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可从来没短过你们大房一针一线，你可别上赶着来泼脏水。”
“你娘挨得过去还是挨不过去，可不是因着炭火，你呀，得知道，咱们江府得天独厚，父亲集气运于一身，那不得父亲眷顾之人呢，自然也不得气运眷顾。”
“不得气运眷顾的人嘛……当然是福薄之人咯。要我说，这福薄之人，还计较什么挨得过挨不过，命都是赏她的吧。”
江承翰向来跋扈，江玄理在裴清的事上又有意纵着府里人欺侮，是以江承翰这嘴就越发狠毒，现下甚至是直接咒到了裴清头上。
江绪面色铁青，紧攥着拳，
江玄理却没有制止的意思，只在一旁听着，甚至有些兴味盎然。
江绪觉得喘不过气，
这地方的每个角落都让他觉得喘不过气，
像个黑漆漆的笼子，他是笼里任人宰割的鸟儿，却不知道笼外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他们只想看见他被驯服，却没一个人想救他，只一味享受着血腥的快感，
这让他觉得无比恶心。
“要我说——”
江承翰见江绪没作声，又眉飞色舞地开始发挥，
心里暗道这人真无趣，连被人讥讽都像个木头，
江绪的拳头打断了江承翰的话，江承翰的瞳孔登时放大，
江玄理也是立刻出言制止，只是江绪这一拳没预兆，又太快，他出手时已于事无补。
这一拳没留手，江承翰的牙被打掉了两颗，脸也高高肿起，
江绪在江玄理那一声怒斥之下也只是沉默着，一双眼睛冷漠而凌厉。
“爹！”
江承翰被打得口齿不清，现在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着，
江绪看也没看他一眼，
“江绪，跪下！”
江绪没跪。
“我没做错，有何可跪。”
他的声音很冷漠，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能说出的，
“我娘再不济，也是江府的主母，您明媚正娶的夫人，侮辱主母，就是在践踏江府的尊严。”
“江府的尊严不容许任何人侮辱。”
“哪怕是……未来的少府主也不行。”
江绪说这话的时候勾起了一边嘴角，看起来有些诡异，
“是吧，弟弟。”
他终于看了江承翰一眼，江承翰却觉得在他那凌厉的眼神之下，空气都变得稀薄，他逃无可逃，
不自主地发抖。
不过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刚刚那骇人的一眼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江绪又变回了原来那块木头，
江承翰却有些慌张，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看见了那一眼。
场面尴尬地僵持着，江绪看着江玄理，平静而无畏，江玄理明显还有怒气，蓄势待发但又没有下一步动向，
谁也不知道迎来的会是一场大战还是坚冰消融。
林曼就是在这时候进的院子，
下人见了她，忙不迭去通传了，
屋里三人都听见了，江玄理眉头渐舒，江绪的眼底也没了刚刚的暗流涌动，只江承翰眼里有些愤恨。
林曼进了屋，先看见的是江承翰被打掉的牙，
然后是他高高肿起的脸，
“三姨娘！”
江承翰看见了她的目光便先开口，感觉像见了救星。
“三姨娘。”
江绪闷声说，跟在江承翰后面，空落落三个字，再没什么情绪。
屋里的气氛出奇的怪异。
“前几日看老爷脸色不大好，便想着熬了些四神汤送来，没成想是我来得不巧了。”
“刚屋外的下人跟我说老爷在考两位少爷功课，怎么二少爷这……”
“三姨娘！江绪打我！”
江承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向林曼控诉着。
“哎，小孩子打闹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江玄理接过她手中的食盒，语气也是出奇地柔和，
“难为你怀着孩子还费心做这些事，没累着吧？”
江绪在一旁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仰头看着林曼，
林曼却是神色如常，眉眼间甚至还有几分柔情，
江绪的眉头没松开。
“这点小事儿能有什么累的，老爷这还亲自考两位少爷功课呢，我这个做姨娘的哪有连碗汤都不肯自己熬的道理啊。”
“虽说是小孩子打闹，大少爷也确实是过了火，这怎么能把二少爷打成这样呢，牙都掉了两颗。”
江绪沉默着，低下头，眼底有看不清的情绪翻涌，
“三姨娘说的是，是我冲动了，不该下那么重的手。”
身侧拳头微微攥紧，又松开，再握紧，周而复始。
“不过我看大少爷也是个稳重的人，此事必定事出有因，只是他们兄弟俩别伤了和气。”
林曼又回头，笑着对江玄理说，
她说话江玄理向来是能听进去几句的，
一来林曼年轻，江玄理看她就像看朵刚盛开的花，他是那育花的温房，看着她在他的庇护下乘势而上，
二来林曼向来是聪慧的，最辨得明是非，不像寻常女子，这一点在他有时和林曼聊些商行的事宜时便能感受到。她就像是另一个江玄理，够聪明，也够狠心，又不像他因强大了便容易被情感左右，林曼是个最出色的学生。
他向来喜欢听话又聪明的宠物，最好是年轻的、羸弱的，就像这样，逃不出他的掌控。
江玄理笑笑，
“这事就这么揭过了，以后谁也不许找谁的麻烦。”
“江绪，你方才没听清，我也不怪你，我问你，《鬼谷子》的反应篇，你背熟没有？”
江绪有些不知所措，
本来他是不打算开口的，可林曼的到来一下子便打乱了他的阵脚，
他甚至想先给她讲明白，方才江承翰是如何侮辱了裴清，江玄理又是如何的袖手旁观，极尽冷漠，
可他自然是没法讲的，而林曼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这让他越发心虚，瞻前顾后。
“大少爷可是有什么顾虑？”
林曼先开了口，但也没把江绪从窘迫的困境里解救出多少。
“我……我娘……”
他支支吾吾。
江玄理的脸却是又沉了下去，
“不是说了叫你别再提此事了吗——”
“老爷，老爷先息怒。大少爷是想请您去看看大夫人吧。”
“方才我来的时候，遇上大夫人院里的丫鬟，她也求了我这事儿。”
“据这丫鬟说，大夫人的病自打入冬起就越发严重，昨儿个就开始吃不下饭了，整日昏昏沉沉。”
“院里炭火又不够，着了风寒，实在是不好，才想着来求求老爷，去看夫人一眼。”
江玄理脸色依旧不大好看，却已是在心里掂量起这番话的重量，
跟方才江绪说的有好些都重合，甚至连裴清院里的丫鬟都找过来了，江玄理这才觉得是真病得不轻，
不是别扭着要施些小伎俩，这倒是他料错了。
想通后脸色缓和了几分，只是江绪这不配合他背文章的倔劲儿惹得他十分不快，又找不到台阶下，只能先不做声，
“说了这么多，反应不还是不会背。”
江承翰在一旁冷冷补刀，虽说口齿还是不清，但那嘲讽的语气却是一分没少。
“是了，大少爷说这些，这《鬼谷子》到底是？”
林曼接着江承翰的话茬儿便说，
她哪里不知道江绪平日里刻苦，只是不愿意展现，总是藏着掖着，
江承翰这一蠢还真是蠢到了点子上。
“回三姨娘，反应篇我是会背的。”
江绪淡淡回应，
如果不是林曼，他一定会说未曾背过，
可在林曼面前他总是要强，他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
许是收了她不少糖，也生出些想让她为他骄傲的幻想，
多少是痴人说梦了，他笑笑。
徐徐开口，他终究是流利的背出了那篇文章，
好像身体里的哪一部分突然妥协了，他有些不习惯，还好骨子还是硬的，不会让他弯下腰。
他记得很久以后，林曼同他提起那日，问他，
“江绪，你知道你父亲为什么叫你们学《反应篇》吗？”
她说话是总是带笑的，眼睛却半眯着，问他话时也不看他，只在远方某一处望着，好似出神，
江绪抬头看着她，当时他刚来到她身边不久，懂的事不多，说的话更少，只是沉默着看她，
然后她又笑了，
“言有不合者，反而求之，其应必出。
事用不巧，是谓忘情失道；己先审定以牧人，策而无形容，莫见其门，是谓天神。”
“你和江承翰那天说的话，本身就是一场'反应'，你如果想赢，就该好好揣摩其中深意，你父亲早已铺好了路，只看你们谁能寻到它。”
她还是笑着，没看江绪，江绪却觉得她此刻像离他很远，像在战场上运筹帷幄，捉摸不透，
“你们啊，还差得远。”
说到这儿她才终于看着他，轻声笑笑，
“不过啊，如果你学不会呢……江承翰就更不会懂了。”
江绪听得云里雾里，又不想在她面前露了怯，所以一直板着脸，让眼神毫无波澜，可她好像早就什么都看透了，只是不说，深深看了他一眼便走了，留给他一个背影，
“江绪，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才嫁进来不长时间，便有了身孕，可谓是府里的头号红人。
自然是有人红了眼，胡月如是绝对不会允许林曼生个儿子、威胁了江承翰的少府主地位的，不过碍着现下全府人的眼睛都盯着三房，自然是不好做什么，只得提着口气等待时机。
林曼当然晓得府里有那么几双眼睛始终盯在她身上，却依然没当什么事儿，依旧每天照料着院里那片铃兰花、看看书，偶尔去裴清那儿转转，讲几句体己话。
这偌大的江府，她只和裴清有几句话聊，她喜欢在裴清那儿看商行的账簿，裴家也是从商行起家，裴清自然也是看得懂这账簿的，有时无意间说出的几句话，也能让她获益良多，
裴清喜静，就算是无话可谈也不像旁处那般聒噪，两人只各做各的事，她看着账簿，裴清发呆，
她也不知道裴清发呆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只觉得她本来就无光的眼睛更加空洞了几分，像只朽了的钟，走走停停。
和江绪也算是熟悉，她一向觉得这孩子有趣，每次来都给他带红虾酥糖，
只是他太不爱讲话，只闷声唤她一句三姨娘，收了糖再道声谢，不响陪着她到屋里，沉默着在一旁读书，像是和这死气沉沉的屋子融为一体了，只有在裴清唤他帮忙时林曼才能想起来江绪也在这屋子里。
有时她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这孩子沉默得像块石头，还是总让她想起院里那片铃兰，
许是他领了她许多红虾酥糖吧。
这天她去看裴清时，江绪并不在，
这倒有些新奇，
她是知道江绪的，这位江家大少爷除了在学堂的日子，几乎是不会踏出院子半步的，
今儿个又是休沐，竟没看见江绪的身影。
进屋问了裴清，才知道是老爷隔一阵子便要考江绪和江承翰的功课，现下两人被老爷叫去院里了，
今天特殊些，裴清打今早上身子就不大爽利，到林曼来的这时候更是坐都坐不起来了，本就不红润的脸更是苍白如纸，林曼觉得自己甚至能看清生命流逝的速度，
今天江绪是在裴清的床前被人强拉去的，彼时裴清刚服完药，正睡着——她这些时日，总是睡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江绪总怕哪天她一睡过去，就再不起来了，所以总是要在她旁边看着，被拉走的时候他自然是极不情愿。
“这孩子脾气倔，又好为我打抱不平，这一去啊，恐怕又少不得一顿骂。”
裴清如是说，
林曼听了本不放在心上，只是又想了想江绪平日里那脾气……
她觉得还是该去一趟。
向裴清告了辞，便往江玄理院里去。
彼时江绪正立在一旁当隐形人——江玄理提的问题，向来是轮不着他答的，
江承翰连珠炮似的抢着说出答案，衬得一旁立着的江绪越发像块朽木，
江玄理的脸色也是变了又变，看江承翰的时候像个慈祥的父亲，看江绪的时候脸色阴沉，不过也谈不上失望，只像冰冷地看一个物件儿，
江绪也不大在乎，他自小便习惯了这种目光，也不羡慕江承翰，他只觉得这人太蠢，再得意的物件儿不也一样是物件儿，谁比谁高贵，
倘若非要比出个高下来，那么江绪也是只难驯服的狼，江承翰不过是家中听话的小犬，藏起了自己的獠牙，柔顺地舔舐着主人的掌心，
只不过江承翰总被蒙在鼓里，江绪也无意参与他们假惺惺的父慈子孝，只在一旁立着，思绪却早已飘到了裴清的床边，
也不知道母亲醒了没有。
江玄理看见江绪发呆，又皱了皱眉。
“听先生说前日里叫你们背了《鬼谷子》的反应篇？”
“正是，父亲。”
江承翰抢着回答，不过江绪还发着呆，看样子压根儿没听到江玄理问什么，他这话实在是没什么抢的必要。
“江绪，你可曾背熟啊？”
江绪闻言，惊愕地抬头，撞进江玄理乌云密布的眼睛。
他反应似是有些迟钝，沉默了好一会儿，
“父亲，兄长可是向来不屑于学什么《鬼谷子》的，还是儿子来背吧。”
江承翰及时插话，算是无意救了江绪，
江绪可不觉得给江玄理背文章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他想想就觉得一阵恶寒。
“承翰，你先别插嘴。”
“江绪，你来背。”
江玄理的声音沉重而庄严，此刻已带了几分怒气，
而江绪还是沉默，
“混账！”
“什么时候父亲说话你也敢不听了，你以为立在一边我看不出来吗？”
“你平日里读书不用功也就罢了，现在连最基本的尊师敬长都做不到吗？”
江玄理重重往桌子上一拍，震得边上的茶盏发出阵阵响声，
“说，你心里想什么呢。”
江绪抿了抿嘴，还是沉默。
“说啊！”
茶盏又响，好似摇摇欲坠，快要碎掉。
“……母亲她近日里越发不好，入冬了院里炭火又不够，我怕她挨不过……”
江绪顿了一顿，抿抿唇，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想请父亲——”
“呵，不必了，此事以后也不必再提。”
“我江府就算再怎么寒碜也不会短了她这当家主母院里的炭火，回去告诉你娘，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她以后也不必再用。”
江绪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江玄理的一声冷笑打断，此后便是一连串冷漠的字眼，江绪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只觉得像一根根浸了毒的针，一下一下地扎着他的心脏，让那乌黑的毒一点一点蔓延，扎破了他刚刚那决心，他愚蠢的一点希望，
他可真蠢啊，
江绪无望地笑了笑。
江承翰早在江绪提起他母亲时嘴角便以勾上了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眼里闪着贪婪的光，此刻更是得意忘形，
“江绪，我娘管着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可从来没短过你们大房一针一线，你可别上赶着来泼脏水。”
“你娘挨得过去还是挨不过去，可不是因着炭火，你呀，得知道，咱们江府得天独厚，父亲集气运于一身，那不得父亲眷顾之人呢，自然也不得气运眷顾。”
“不得气运眷顾的人嘛……当然是福薄之人咯。要我说，这福薄之人，还计较什么挨得过挨不过，命都是赏她的吧。”
江承翰向来跋扈，江玄理在裴清的事上又有意纵着府里人欺侮，是以江承翰这嘴就越发狠毒，现下甚至是直接咒到了裴清头上。
江绪面色铁青，紧攥着拳，
江玄理却没有制止的意思，只在一旁听着，甚至有些兴味盎然。
江绪觉得喘不过气，
这地方的每个角落都让他觉得喘不过气，
像个黑漆漆的笼子，他是笼里任人宰割的鸟儿，却不知道笼外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他们只想看见他被驯服，却没一个人想救他，只一味享受着血腥的快感，
这让他觉得无比恶心。
“要我说——”
江承翰见江绪没作声，又眉飞色舞地开始发挥，
心里暗道这人真无趣，连被人讥讽都像个木头，
江绪的拳头打断了江承翰的话，江承翰的瞳孔登时放大，
江玄理也是立刻出言制止，只是江绪这一拳没预兆，又太快，他出手时已于事无补。
这一拳没留手，江承翰的牙被打掉了两颗，脸也高高肿起，
江绪在江玄理那一声怒斥之下也只是沉默着，一双眼睛冷漠而凌厉。
“爹！”
江承翰被打得口齿不清，现在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着，
江绪看也没看他一眼，
“江绪，跪下！”
江绪没跪。
“我没做错，有何可跪。”
他的声音很冷漠，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能说出的，
“我娘再不济，也是江府的主母，您明媚正娶的夫人，侮辱主母，就是在践踏江府的尊严。”
“江府的尊严不容许任何人侮辱。”
“哪怕是……未来的少府主也不行。”
江绪说这话的时候勾起了一边嘴角，看起来有些诡异，
“是吧，弟弟。”
他终于看了江承翰一眼，江承翰却觉得在他那凌厉的眼神之下，空气都变得稀薄，他逃无可逃，
不自主地发抖。
不过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刚刚那骇人的一眼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江绪又变回了原来那块木头，
江承翰却有些慌张，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看见了那一眼。
场面尴尬地僵持着，江绪看着江玄理，平静而无畏，江玄理明显还有怒气，蓄势待发但又没有下一步动向，
谁也不知道迎来的会是一场大战还是坚冰消融。
林曼就是在这时候进的院子，
下人见了她，忙不迭去通传了，
屋里三人都听见了，江玄理眉头渐舒，江绪的眼底也没了刚刚的暗流涌动，只江承翰眼里有些愤恨。
林曼进了屋，先看见的是江承翰被打掉的牙，
然后是他高高肿起的脸，
“三姨娘！”
江承翰看见了她的目光便先开口，感觉像见了救星。
“三姨娘。”
江绪闷声说，跟在江承翰后面，空落落三个字，再没什么情绪。
屋里的气氛出奇的怪异。
“前几日看老爷脸色不大好，便想着熬了些四神汤送来，没成想是我来得不巧了。”
“刚屋外的下人跟我说老爷在考两位少爷功课，怎么二少爷这……”
“三姨娘！江绪打我！”
江承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向林曼控诉着。
“哎，小孩子打闹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江玄理接过她手中的食盒，语气也是出奇地柔和，
“难为你怀着孩子还费心做这些事，没累着吧？”
江绪在一旁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仰头看着林曼，
林曼却是神色如常，眉眼间甚至还有几分柔情，
江绪的眉头没松开。
“这点小事儿能有什么累的，老爷这还亲自考两位少爷功课呢，我这个做姨娘的哪有连碗汤都不肯自己熬的道理啊。”
“虽说是小孩子打闹，大少爷也确实是过了火，这怎么能把二少爷打成这样呢，牙都掉了两颗。”
江绪沉默着，低下头，眼底有看不清的情绪翻涌，
“三姨娘说的是，是我冲动了，不该下那么重的手。”
身侧拳头微微攥紧，又松开，再握紧，周而复始。
“不过我看大少爷也是个稳重的人，此事必定事出有因，只是他们兄弟俩别伤了和气。”
林曼又回头，笑着对江玄理说，
她说话江玄理向来是能听进去几句的，
一来林曼年轻，江玄理看她就像看朵刚盛开的花，他是那育花的温房，看着她在他的庇护下乘势而上，
二来林曼向来是聪慧的，最辨得明是非，不像寻常女子，这一点在他有时和林曼聊些商行的事宜时便能感受到。她就像是另一个江玄理，够聪明，也够狠心，又不像他因强大了便容易被情感左右，林曼是个最出色的学生。
他向来喜欢听话又聪明的宠物，最好是年轻的、羸弱的，就像这样，逃不出他的掌控。
江玄理笑笑，
“这事就这么揭过了，以后谁也不许找谁的麻烦。”
“江绪，你方才没听清，我也不怪你，我问你，《鬼谷子》的反应篇，你背熟没有？”
江绪有些不知所措，
本来他是不打算开口的，可林曼的到来一下子便打乱了他的阵脚，
他甚至想先给她讲明白，方才江承翰是如何侮辱了裴清，江玄理又是如何的袖手旁观，极尽冷漠，
可他自然是没法讲的，而林曼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这让他越发心虚，瞻前顾后。
“大少爷可是有什么顾虑？”
林曼先开了口，但也没把江绪从窘迫的困境里解救出多少。
“我……我娘……”
他支支吾吾。
江玄理的脸却是又沉了下去，
“不是说了叫你别再提此事了吗——”
“老爷，老爷先息怒。大少爷是想请您去看看大夫人吧。”
“方才我来的时候，遇上大夫人院里的丫鬟，她也求了我这事儿。”
“据这丫鬟说，大夫人的病自打入冬起就越发严重，昨儿个就开始吃不下饭了，整日昏昏沉沉。”
“院里炭火又不够，着了风寒，实在是不好，才想着来求求老爷，去看夫人一眼。”
江玄理脸色依旧不大好看，却已是在心里掂量起这番话的重量，
跟方才江绪说的有好些都重合，甚至连裴清院里的丫鬟都找过来了，江玄理这才觉得是真病得不轻，
不是别扭着要施些小伎俩，这倒是他料错了。
想通后脸色缓和了几分，只是江绪这不配合他背文章的倔劲儿惹得他十分不快，又找不到台阶下，只能先不做声，
“说了这么多，反应不还是不会背。”
江承翰在一旁冷冷补刀，虽说口齿还是不清，但那嘲讽的语气却是一分没少。
“是了，大少爷说这些，这《鬼谷子》到底是？”
林曼接着江承翰的话茬儿便说，
她哪里不知道江绪平日里刻苦，只是不愿意展现，总是藏着掖着，
江承翰这一蠢还真是蠢到了点子上。
“回三姨娘，反应篇我是会背的。”
江绪淡淡回应，
如果不是林曼，他一定会说未曾背过，
可在林曼面前他总是要强，他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
许是收了她不少糖，也生出些想让她为他骄傲的幻想，
多少是痴人说梦了，他笑笑。
徐徐开口，他终究是流利的背出了那篇文章，
好像身体里的哪一部分突然妥协了，他有些不习惯，还好骨子还是硬的，不会让他弯下腰。
他记得很久以后，林曼同他提起那日，问他，
“江绪，你知道你父亲为什么叫你们学《反应篇》吗？”
她说话是总是带笑的，眼睛却半眯着，问他话时也不看他，只在远方某一处望着，好似出神，
江绪抬头看着她，当时他刚来到她身边不久，懂的事不多，说的话更少，只是沉默着看她，
然后她又笑了，
“言有不合者，反而求之，其应必出。
事用不巧，是谓忘情失道；己先审定以牧人，策而无形容，莫见其门，是谓天神。”
“你和江承翰那天说的话，本身就是一场'反应'，你如果想赢，就该好好揣摩其中深意，你父亲早已铺好了路，只看你们谁能寻到它。”
她还是笑着，没看江绪，江绪却觉得她此刻像离他很远，像在战场上运筹帷幄，捉摸不透，
“你们啊，还差得远。”
说到这儿她才终于看着他，轻声笑笑，
“不过啊，如果你学不会呢……江承翰就更不会懂了。”
江绪听得云里雾里，又不想在她面前露了怯，所以一直板着脸，让眼神毫无波澜，可她好像早就什么都看透了，只是不说，深深看了他一眼便走了，留给他一个背影，
“江绪，记得你答应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