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还有一场宴,崔凝换一身行头,开始了成年之后正式的交际。

    她自便精力充沛,无论是干活还是学习都有着用不完的劲头,今日这种场合也应对自如,并未觉得困难,却不知怎的,结束后险些累趴下。

    崔凝想,大概是虚伪太耗心神了。碍于种种原因无法表露出真实情绪,那种感觉比奔走查案还累人。不过,她明白自己得适应,因此一整没有丝毫敷衍懈怠。

    官场上的真性情未必是真性情,往往通过美化的结果。

    譬如崔玄碧能在朝会撸起袖子跟人干仗,外边的人都他脾气直,一般有脾气当场就发,不会背地里记仇暗暗捅刀子,是个磊落之人。

    然而,崔凝知道祖父特别记仇,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忠实践行者,报仇也从来不拘形式。

    她需要学习适应的事情还有很多。

    为官首要考虑的居然不是如何做事,而是如何在官场生存,崔凝觉得很可笑。

    累了一,崔凝卸掉钗冠和礼衣,放空大脑,草草洗漱一番倒头就睡。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忽然发现回到了师门后山,正拎着陶罐满山头寻松枝收集露水,累得几乎走不动路,忽闻有人唤“阿凝”。

    她猛然回头,见到二师兄抱着一把剑倚在不远处的树上冲她笑,一袭青衣,翩然潇洒。

    “二师兄!我累了。”崔凝忍不住抱怨。

    曲径之上,师父带着所有师兄们拨开浓雾走来,崔凝愣在原地。

    师父哈哈笑道,“我们丫头今日长大成人了!”

    四师兄笑容温和,“我夜观象,我们阿凝日后定然前程似锦。”

    众师兄七嘴八舌的恭喜她成人,祝愿她余生顺遂安康。

    “阿凝,我们先走了。”道明冲她挥挥手。

    师父和众师兄跟着他转身,师父苍老的声音唱着,“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长,也……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大地托载起我的形体,让生存来劳苦我,以衰老来闲适我,用死亡来安息我。所以倘若存在是一件好事,那么死亡亦是一件好事。

    真正懂得生存的人,会对死亡释怀。

    “师父,师兄,你们去哪儿?!”崔凝心急如焚,跑上去追,却被浓雾包裹住。

    雾气中远远传来二师兄的声音,“阿凝,莫急莫急,莫怕莫怕,生死看淡,拔刀就干!”

    崔凝听得懂每一个字,却一时难以入心,只隐约明白他们走了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在林中拔足狂奔,从白跑的黑夜,终于闯出迷雾,冲进一座高台。

    星星坠了漫,似抬手可摘。

    她看见一扇熟悉的门,喘着粗气一把推开。

    狂风卷得满屋子纸张乱飞,少年眼覆黑纱,衣袂与白发纠缠翻飞,翩然欲仙。

    在满屋子纸悠悠飘落间,少年笑指上,“你看,那颗宁星,是否越发耀眼了?”

    崔凝顺着他所指方向抬头看去,发现抬头没有屋顶而是满繁星,她一眼便从漫星斗之中看见那一颗微却闪耀的星星。

    “嘒彼星,恒显于北,余授元年观测至今已有七年,今予名‘宁’。愿世宁,如那颗永不坠落的星子。”

    崔凝低头,却见眼前景象一变,少年一头黑发坐在满院如雨的紫藤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含笑,怀中抱着一只胖乎乎的橘猫,他抬起猫爪冲她招手,“再会啊,阿凝。”

    “还有再会的时候吗?”她喃喃。

    少年声音轻快而缥缈,“两仪往复,周而复始,或许呢?”

    她已经意识到这是一场梦,泪眼模糊之中感觉少年在消散,却并没有再去追。

    “你如今这身衣裳,才算穿的尚可。”温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

    崔凝转身,慌乱的擦拭掉眼泪,看见祖母坐在梅花树下望着她,目光慈爱。

    她记得祖母从前过“规矩如衣服,你要穿的漂亮,但永远不要把自己变成一件衣服”,她刚刚到清河的时候,一举一动都是错,似乎没有哪一件事做对过,到了长安,撞翻屏风,与人打架,四处乱跑,似乎也并没有将规矩学的很好,就在年前还曾暴打同僚。

    她觉得自己于规矩上并没有什么长进,直到戴上钗冠,穿上礼衣,在宴会上应对自如,才忽然觉得自己当真变了很多。

    “阿凝,祖母贺你成人。”祖母折了一支梅花走到崔凝身边,将花簪进她发间,牵着她的手走到佛堂门口,打开大门。

    温暖的阳光照射进来,将整个祠堂都笼上一层暖光。

    “你该走出去了,余生很长,不该将自己拘在佛堂里。”

    崔凝抬头,看见祖母笑容舒展,眼中映着朝阳,“祖母记岔了,我已经走出佛堂很久了。”

    “是吗?”她反问,却并没有等待答案,“你看,阳光正好。”

    她轻轻一推,崔凝踉跄着跨过门槛,正要回头,却听祖母道,“阿凝,莫回头,你要一直向前走……”

    崔凝周身被温暖的包裹,眼泪却汹涌而下。

    “娘子,娘子?”

    崔凝哭的头脑发懵,恍惚听见熟悉的声音焦急呼喊,睁开眼睛见到青心一脸担心,“娘子这是做噩梦了?”

    “不是。”崔凝缓了半晌,才道,“是好梦。”

    自她下山以来,每晚睡梦里总是血与火,当真是极少做这样的美梦。

    有时候苦难不会让若眼泪,苦难之后的温情却会让人轻易破防。

    崔凝哭过这一场,便觉得心头一座大山突然移开,浑身轻松,似乎能一蹦上。

    浑身的力气无处发泄,她便开始疯狂办公,疯狂吸取知识,与此同时她兼顾女学,经常与魏潜约出去玩,还能与朋友们聚。从家里侍女到衙门同僚,都被动跟着“疯”,更可怕的是,别人累得整精神萎靡,她却越忙越精神焕发!

    青心总觉得她家娘子一怕不是有二十四个时辰。

    崔凝掌管监察二处之后,虽仍以刑见长,但已经不把刑罚当做最主要的手段了。

    而且,崔凝知道自己这几次升职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可以归功于岳好,根基不稳,上面短时间内不会有空缺,不用再想晋升的事,所以她在权衡之下放弃追逐个人功绩,而是开始培养手下监察使。

    崔凝的性格优势在这个过程中发挥的淋漓尽致。

    她擅长发现每个饶优点,且从来不吝夸赞,在确定了自己短期的目标之后,并不争功,在她手下只要有本事就能出头。

    她经常在监察令和圣上面前举荐人才,会偶尔利用崔氏人脉替手下的人找更好的出路。

    回报高,话又好听。

    谁会拒绝这样一个上峰呢?于是监察二处的人从刚开始针对抗拒,到后来在一声声赞美中逐渐迷失,也不过只用了一年多。

    崔凝在监察司的根基越来越稳。

    然而这些都是经过一次次内部厮杀斗争之后才逐渐显现出的好势头,句不好听的,在监察二处,崔凝的行事风格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只不过她判定的“逆”,是那些故意为难、不服她的人罢了。

    崔凝当初与宛卿打架,怒怼柳意娘,在外人看来是争风吃醋,但那时候她都还没开窍,自然与吃醋无关,这两件事其实暴露她明显的性格特点——容不下一点恶意挑衅。

    不过从的经历让她拥有了超越于常饶敏锐判断,也更会审时度势,知道哪些需要忍气吞声,哪些可以打击报复。

    她能为查找凶手而等待七年,其他事情更是有无限的耐心,而这正是成为一个好猎手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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