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容娇媚的少女撑着下巴,迷蒙瞧着窗外飞雪落梅,她嫩白的脸颊掩映在绒幔之间,眉眼昳丽而贵气,整个人如一斛横斜的明珠。

    她的虞姬实在不像是卑贱的仆侍,这般雍容的气度,时常令江姝都感到向往。

    尽管心中依旧存留与父兄分离的悲苦,但碎雪打着旋儿扑面迎来,形成小小的涡旋,红梅簇簇,天地间呈现出一种苍白而荒旷的热闹,道道人烟欢语若蝶般扑棱着向后退去,这一切都给江姝无比欣喜的新奇。

    相比于从小生活的那方院落,与看腻了的四季花园,正在江姝面前徐徐展开的全新画卷,无疑更吸引着她。

    恰好姜虞望见了她,她是过来人,哪儿能不懂这般新天地对江姝这个年纪的少女的魅力?她冲江姝挥了挥手帕算作回应,压下心中重重疑虑,舒展眉眼柔柔笑了下。

    于是江姝眉宇间那点儿最后的忧愁,终于如梅苞上的新雪似的融化了,消散于不断向前驰骋的马车所卷来的风中。

    皇宫有什么可怕的,她还有虞姬呢!她又不是孤身一人!

    滁州的一切很快被落在身后了,远处所铺陈开来的官路,是更广袤遥远的征程,姜虞面皮儿薄,受不了寒风一直刮糟着,两个女孩分别比手势道了别,各自缩回了马车之中。

    不远处那架乌木舆中,晏濯正半靠在软枕中,两只狭长眼眸敛闭着,香炉中燃烧的紫烟,将他眉目熏笼如一片不明晰的山黛。

    车厢内烟雾笼罩,他也不支窗散气,直到门帘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前头驾车的乔装寂卫的声音,同丝缕冷气一并卷入暖厢中。

    "大人,江家女与她那名侍女并未有什么可疑举动,只分别赏了会雪景,便扣下车窗不提了。"

    晏濯并没有回应,眼见车厢内焚香雾气少了些许,寂卫公事公办完了,便要放下帘子,继续赶车。

    这位晏左使有个怪癖,那就是喜浸在香炉雾气之中,寂卫不敢搅了他的兴致。

    "外头雪下得大吗?"却不想身后传来声音,晏濯睁开了眼,问道。

    寂卫展望一番,道:"回大人,雪并不大,但见郁云块块,风声紧乎,想必不多个时辰便会大雪封山,天寒回冻了。"

    皇帝选拔妃子,流程甚是繁琐复杂,又因着这是大乾头一回,礼部极为重视,先是要层层遴选,再挨个推到京城拔尖儿,开春京选,这地方准备,从冬末开始便已是有些晚,好些贵女们可是元宵一过,就开始拾掇自个了。

    本这拟的名册里,是没有滁州提刑佥事江家的,可在薛维将江家两位入仕男子招京觐见后,忽又添上了江姝,滁州距京山迢水远,若又恰逢倒春寒路冻,时间可就极紧了。

    虽是天灾,可若是耽误了选拔,怪罪下来的,就得是晏濯办事不力,连他手底下的寂卫,怕是都要一并受罚。

    这并不是一个好差事,但寂卫不敢说出口。

    他瞧了眼身后紧闭的厢帷,只能抡圆马绳,狠狠驾了一声,暗自加快了速度。

    晏濯手指摩挲着玉麈,亲自撩开帷帘一角,目光随着行车颠簸,沉沉落落于后方两架女子马车上。

    他怎会不知薛维是有意在为难?不惜耗费人力马力,也要将这一句口谕于千里之外的璜州将他拦下,一石二鸟,既掣肘了江家,又敲打了他,如若江氏女果真耽搁,晏濯少不了责难弹劾。

    近些年薛维给予他的权力愈发大,看似风光恩宠,实则隐隐有点釜底抽薪的意味了。

    权力越大,责任便越大,可能招来的嫉恨,出现的差错也就更多,一个差池,数数积累,薛维早晚有时机处理了他。

    帝王心术,不外乎如此。

    还有璜州……晏濯将帘子重新拉起,浓郁缈稠的焚雾瞬间拥聚过来,他眉目松了些,修长指尖轻敲着额角,脑中,朝廷局势如抽丝剥茧。

    十年前,他效力薛维帐下,劝说薛维起兵时借助了西戎之力,称帝后再背信弃义,将西戎驱赶出大乾国界,那蛮夷本就怀有贼心,毁约之仇更是激化了两国矛盾,近年来西戎屡屡挑衅,璜州位居西南,与戎接壤,想当初薛维听他上奏,除了岑氏仍留在京城,江,宋,许三家则尽数驱逐,举家四迁,贬为各州司使,佥事,自此四大世家分崩没落,纵使他们有复国之心,也绝无号召之力。

    然,晏濯却留了后手,将底蕴仅次岑氏的许氏,安排去了璜州。

    他十分清楚许氏为人,定会在西戎来犯时起反心,如若许氏与西戎联手,一定会给薛维带来大麻烦,届时薛维无奈之下就会再次倚靠于他,愈大的权力,愈重的名望,晏濯会在一次又一次推波助澜中,成为幕后最大的获利者。

    这一切都将精密完美,不会出任何差错。晏濯将背部靠在枕上,阖眼,他神气时,眉心处会微微上挑,让他看上去疏松而温郁,此刻,双眉凝落着,倒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清癯了,眼角垂着,有数不尽的怠冷,泉般从中淌出。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帘外传来寂卫的询问:"大人,到第一程驿站了,要歇一歇脚吗?"

    姜虞也听见了,她撩开帷幔,注视着那座尊贵的舆,视线外暮色四合,旷野外连着落雪山峦,天色凝成如裂帛的阴云,一场大暴雪即将来临。

    "暂且歇一晚。"静谧了会,撵中传来声音,稳健,冷漠而毫无纰漏,眼见着一只苍白如玉的手拂开车帘,姜虞急忙将头缩回去。

    她方要扶着马夫的手下车,伸到一半却猛然收回,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粗野一跃,在寂卫及晏濯的注视下,下车提着裙摆跑到江姝的车马旁,恭敬抬臂等候着。

    江姝似是路上颠得睡着了,有些迷糊地钻出车帐:"虞姬,可是到歇脚的地方了?"

    没有人回她,还未等姜虞开口,晏濯便从后方而上,他飘摇的袍裾带着焚烟气息,又被寒冷包裹上一层腻,叫江姝瞬间清醒了个十成十。

    "这位老爷要在咱家住一晚,明日再兼程赶路,外头天寒,姑娘还是快进罢。"一旁的店小二草草嘱了句,堆起笑脸去追晏濯一行人。

    奔跑间鞋履扬起一阵尘土,污了江姝方欲踏步的雪白裙角。

    喧风夹着雪片,刀子似刮着,劈头盖脸将江姝心底吹得冰寒,寂卫们整齐跟随着晏濯进去了,很快驿站门口,便只剩下她同姜虞二人。

    没有温暖的汤婆,没有恭敬而顺服的下人,没有甜蜜新鲜的糕点与汤羹。

    江姝感受到冷清的巨大落差,这令她一时间难受极了,那点离家的伤感劲儿又要从心底翻腾上来,店小二还站在一旁,江姝的骄傲令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哭泣。

    可眼泪又听谁的话呢?就在又一阵袭来的寒风,要将眉睫上那颗泪珠吹落时,一只手突然握住了她,江姝还未抬头,耳边便传来姜虞坚定的声音。

    "小姐,您不用……"

    晏濯突然微微侧过了头。

    那道视线,熟悉的,极具穿透力的,轻却极重地落在姜虞身上。

    一阵恶寒陡然腾起,姜虞腕部一抖,宽大袖口立即将两人牵在一起的手掩盖住,她吞下了原本要说出口的话语,灵动娇艳的眉眼立即变得迟钝而木讷。

    像是一颗明晃晃的宝珠,忽然蒙上了烟土与泥垢。

    违和,却寻不出丝毫破绽。

    视线收回了,如同缥蒙如冰雪的幻觉。

    "……虞姬?"江姝将姜虞的手回握得紧紧的,生出一种互为彼此依靠的慰藉感。

    姜虞摇摇头,暗自松开了手:"小姐,请进,注意脚下。"

    她竭尽全力回想着以往宫中仆从的举止,伴着江姝往驿站中走去,嚣风偶吹散她的额发,遮住她望向那道挺拔背影的眼神。

    晏濯此人,心思缜密,甚多疑。

    将眼睫垂下,姜虞抚了抚挂耳的面纱。

    她很两难。

    直到安置好江姝,坐在外室侯着,姜虞还在寻思这件事。

    解下面纱,手指轻轻抚摸上脸颊,姜虞侧头与铜镜中的少女相视。

    艳绝而灵动,很难想象就是这样一副容貌,只一个女人,成为造就反贼蜕变成一代帝皇的基石。

    她的这张脸,无疑是最大的软肋,饶是自己再如何巧舌如簧,妙言令色,只要有人认出她的脸,乃至于,用水洗去她耳垂上的粉,都会瞬间令姜虞陷入无比危窘的境地。

    但如果利用的恰当,镜花水月,朦胧雾色之中,仅透露出五六分相像,则也会给她带来甚多的好处。

    姜虞捡起一枚扣在茶碟中的弧碗,摩挲着杯壁。

    如今她要面对的,是全然陌生,毫不熟悉的晏濯,她并不清楚晏濯是否在十年前看清了她的脸,如若她坦然露面,或招来杀身之祸,若她始终遮遮掩掩,则以晏濯敏锐而深沉的心思,亦必然对她起疑。

    忽的她臀下一阵不稳,驿站桌椅皆为木质,四脚椅经年累月磨损,失去平衡,让姜虞惊了下,慌忙按桌,惹得茶具撞出清脆响儿。

    "虞姬,出何事了?"内室传来江姝的声音。

    "无事,你且暂安心休息。"姜虞回道。

    她头脑像是猛然晃清醒了,似笑非笑瞧了眼那椅子,原本踌躇的指尖,慢悠悠摘下了面纱,将略微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偏头看了看镜中姣好的容颜。

    杀身之祸?

    姜虞只沉吟了片刻。

    "薛维最擅狡兔死,走狗烹,晏濯位居左相大权在握,岑彻澄贵为右相,怎可能不虎视眈眈,前朝留下来,如今为薛维所用的那几个男子,尽是锱铢必较的豺狼之性……十年,也算不得短了。"

    仰着头,白嫩掌心托着小巧下巴,艳丽有毒的色泽一点点爬上姜虞的眉梢眼角,暖阳自斜开牖扇照到她身上,端坐于光束中,尽管未戴簪配玉,却依旧如十年前貌美心毒的大魏尊后。

    她自小便知女子,绝无可能孤身立足,所以姜虞倚靠薛维这棵大树,宛如一株有毒的菟丝花般汲取着她想要的荣华富贵。

    但经历了上辈子,姜虞又有了新的改观,女子固然握不住权力,但男子,同样也不可靠。

    姜虞从不介意与虎谋皮,只不过这次,事成后,她要先杀了老虎,再不重蹈上次的覆辙。

    绝不动心,绝不动情,方能活命。

    "果然还是要先弄清楚目前朝堂的局势啊……"她轻轻笑起来,话语如云烟落纸般,溢没在房中。

    晏濯,会成为她新的合作对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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