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扇死的那天,几年未曾下雪的长安城突然下了一场大雪。

    那雪来得突然,如玉屑般自苍穹落下,起初只有零星几点,顷刻便化作层层雪幕,为远处山峦覆上一层纯白的雪衣。

    她自尸山血海中淌过,白衣染血,倚剑而行,所过之处,斑斑血迹如红梅般悄然绽放。

    雪花纷扬而下,轻轻落在画扇的发间、脸上,却似感受不到她的体温一般,经久未化。她的呼吸愈发微弱,每一次喘息都伴着胸口剧烈的撕裂感,连视线也变得模糊,仿佛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一片朦胧中,身着绛红色长袍的少年疯了一般向她奔而来,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画扇淡淡地笑了笑,艰难抬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只是徒劳地划过冰冷的空气,下一刻便重重地栽倒在雪地上,鲜血肆意淌下,将周围白雪都染成红色。

    顾衍之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将她冰冷的身躯紧紧拥入怀中。他双手颤抖着,试图按住她不断淌血的伤口,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鲜血将自己的手也染成红色。

    终是徒劳。

    “衍之……”画扇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可她一开口,便又有大片鲜血自口中涌出。

    “别说话,我带你去找大夫……”

    “没用的……”她摇了摇头,伸手抚上顾衍之的脸庞:“如今大仇已报……你和阿谣……好好的……”

    “阿谣?”顾衍之身子猛地一颤,猩红的眼眶中满是疑惑,下一刻便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紧紧将她拥入怀中:

    “幼时初见,时迁至今,所思是你,所想是你,心悦之人是你,也只有你,与旁人何干?傻画扇,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画扇嘴唇微微颤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她努力回想曾经一切,意识却变得越来越模糊。万语千言而今只化作眼角一滴泪珠,无声落下。

    她自幼父母双亡,与奶奶相依为命长大。

    六岁,流寇作乱,她唯一的奶奶死于歹人乱刀之下,是他和顾老爷及时赶到,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她。

    八岁,有高人收她为徒,她以为前途明媚,却不想落入杀手组织,从此被训练为一把无情利刃。

    十五岁,顾府遇难,她拼了半条命脱离组织,却终究来迟,连顾老爷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

    五年忍辱,五年筹谋,他在朝堂步步为营,她便作刃为他斩清身后荆棘,只为将仇敌拉下高台。

    他以为她知道,所以不说;她满心误会,却也不问。

    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十四载不离不弃,却为命运愚弄,阴阳两隔。

    *

    月落天白,风卷云来,阳光如金纱般倾落而下,透过枝叶缝隙,在地上洒落斑驳的光影。

    晨光熹微,人迹罕至的深山之中,一座农家小院安然坐落其中。

    石砌的院墙经岁月磨损,已然消弭了棱角。葱郁青苔缀满墙面,宛如古老画卷上肆意泼洒的墨汁。

    随着几声鸡鸣声响过,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自鸡舍中走出,步履蹒跚着走进了老旧茅屋中。

    “画扇,起床啦,太阳都要晒屁股了。”老妪哆哆嗦嗦地将手中的鸡蛋放在窗前竹篮内,看着堆满一篮子的鸡蛋,眼角微微眯起,道道鱼尾纹如涟漪般荡漾开来:

    “今天这老母鸡又下了俩蛋,明儿我拿早市上换些银两,这不马上要过年了嘛,给咱家画扇添身新衣裳。”

    她说着,慢慢走到床前站定,眯着眼睛看着床上熟睡的女孩笑着,眼底满是慈爱:“奇了怪了,今儿怎么这么晚了还不起?小懒虫,再不起床,奶奶可要生气了哦。”

    “这声音……好熟悉……”

    床上,熟睡的女孩慢慢睁开了眼睛。阳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暖洋洋的照在她的身上,莫名地让她觉着有些刺眼。

    “嘶……”画扇下意识地用手去挡,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双稚嫩的小手。“奇怪,我不是死了吗……这是……”

    “我的小祖宗可算是醒了!奶奶给你煮了面条放桌上了,再不吃可就要凉了。”

    老妪蹒跚着走到床沿坐下,苍老的面庞之上,满是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她缓缓绽出一抹欣慰的笑,甚至比阳光还要温暖几分。

    “奶奶!”画扇愣了神,心里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眼泪却先一步流了下来。她下意识地从床上爬起来将老人抱住,双手不自觉地收紧,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奶奶又残忍地离开了自己。

    老人以为她做了噩梦,伸出一只枯黄干瘦的手为她轻轻擦干脸上的眼泪,哄道:“哎呦,我的小画扇做噩梦了是不是?画扇乖,不哭不哭,奶奶抱。”

    “奶奶……”画扇的声音沾了哭腔,她迫切地想要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方一开口,却发现连自己的声音也变得奇怪,稚嫩得如孩童一般。

    她惊愕之余,往四周望去,便见土砖泥地,老破茅屋,正是自己幼时与奶奶一起住过的小屋。她透过户门往外看去,六岁那年曾与奶奶一起栽种的小树安然立在院中,就连树上那稀疏的两片绿叶,都与栽种时无异。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画扇瞪大了眼睛看向奶奶,下一秒,她猛地起身下了床,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光着个脚丫往院子里跑,抓住井沿便探头往井里看去。可无论怎么看,井中倒映着的身影,都分明是个孩童——那是六岁时的自己。

    自己不是死了吗?奶奶不是死了吗?可为何如今她们却都安安稳稳的站在这里,连自己也变回了六岁时的模样?

    她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天色却突然暗了下来,那轮本高悬于苍穹的今日,一点点被黑暗侵蚀,起初只是一道月牙形的小口,不多时,那小口便越来越大,如一只巨手般将整个太阳遮了个严严实实,为大地上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奇异的色彩。

    是了,是这天没错了。

    画扇清清楚楚的记得,六岁那年,天有异象,鸟雀不啼,虫蛇退散,金乌消失于天际,黑纱笼罩大地。

    而当黑暗逐渐散去,金乌重现于天际,三名流寇顺着林间小路逃窜至此,打破了她原本平静的生活。

    气势汹汹的三人闯入屋内,翻箱倒柜,提刀相向。奶奶迫于压力,拿出家中所有吃食,又将两只下蛋的老母鸡全部炖了,勉强凑了一桌子菜招呼着,只希望他们吃饱喝足后能放过他们祖孙二人。

    可尽管这样,还是没能填补恶魔的贪欲。

    那一天,吃饱喝足的三人翘着二郎腿坐在桌前,视线停在画扇身上,眼中尽是贪婪之色。

    那一天,奶奶为保护她,被三名歹徒残忍杀害,温热的鲜血溅了她满身。

    那一天,画扇奋力反抗,却只是以卵击石,万般凌辱过后,身上挨了几刀便彻底昏死过去。

    那一天,年仅六岁的画扇,见过了这世间最深的恶意。

    是正巧来此处寻人的顾老爷和小顾衍之及时将她送到医馆救治,她才勉强捡回一条命来。

    但那场屠戮给她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往后数年间,她每每闭眼,便又好像回到了那天,耳边是歹人张狂的笑声,奶奶慢慢地倒在她的面前,猩红温热的血液溅到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年年如此,月月如此。哪怕十七岁那年,她亲手抓住当年的三个流寇,手刃仇敌,这童年阴影却还是一直伴随着她,直到她二十岁死在顾衍之怀中。

    画扇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如今老天让她回到六岁,分明是再给了她一个机会。

    面对三名流窜的山贼,六岁的小画扇或许无能为力,但二十岁的京城第一杀手红罂却不会。哪怕她如今只有六岁小孩的身躯,但有些已然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却不会随着重生而改变。

    “画扇,慢点!倒是先把鞋穿上,地上多凉!”奶奶哆哆嗦嗦从屋子里走出来,一手拄着根拐杖,一手提着双小鞋。她慢慢地走到画扇面前,眯着眼睛看了看漆黑的天空,叹了一口气:“奇了怪了,今日怎么有日蚀?怕不是什么不详之兆……”

    确实是不祥之兆,但这一次,不详的是别人了。

    画扇小小的拳头紧紧攥在一起,却还是乖巧地将鞋子穿上,拉着奶奶的手撒娇道:“奶奶,画扇想吃笋了,新鲜的大竹笋,现在就想吃,好不好?”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馋?前些日子不是刚挖过一遍吗?我上哪给你找笋?”

    老妪话虽这么说,嘴角却轻轻上扬,露出几颗稀疏的牙齿,笑着提起竹楼,拾了把小锄头便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叮嘱道:“你在家里可不要乱跑,小心大灰狼将你叼了去。”

    “知道啦。”

    画扇睁着双大眼睛,乖巧地点了点头,看着奶奶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后山竹林中,这才慢慢眯起了眼睛,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此时日蚀逐渐退去,天色也比刚刚要明亮了几分。

    画扇提着小桶,开始从井里打水往厨房运。

    她如今力气小的可怜,每次只能堪堪搬上小半桶水,来来回回花了好几次才将厨房那口大铁锅灌满水。

    烈火熊熊,很快便将锅中井水烧得沸腾起来,咕噜咕噜的,似来自地狱的鸣唱。

    此时天已恢复常色,苍穹之上,金乌重现。大敌降至,画扇不敢有丝毫松懈,从床头翻出奶奶做针线的小木盒,从中取了两根绣花针别在袖口处。

    做完这些,画扇才来到院中,装成普通农家小孩一般蹲在地上玩泥巴。

    不多时,有脚步声响起,悉悉索索的,由远及近。突然,老旧的院门被人粗暴地踹开,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打破了院落原本的平静。

    “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否则休怪老子手下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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