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如风中枯叶般剧烈摇曳,昏黄光影如受惊的雀鸟,在屋内肆意晃荡。

    江北书的身影被拉扯得瘦长扭曲,他揽住沈季瑶的芊芊细腰将她缓缓压向床榻。情深之际,他眼角余光却瞥见沈季瑶那纤细脖颈间尚未愈合的伤口,丝丝血迹渗出,触目惊心。

    他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唯恐稍一用力便会牵动她的伤处。

    软骨散的毒还未清净,沈季瑶躺在榻上,觉察到他的神色,沈季瑶抬手轻轻掩住颈间的伤口,轻声说道,“这点伤口,我尚能自治,将军无需担忧。”

    江北书抬眼,黑色眸子凝视着她,虽未开口,却直叫沈季瑶胡思乱想。

    那眸色算不上清白,却又凄冷寒骨。

    他如此直视着我,所谓何意?

    “府上防卫我已着人加强,明日我也会请大夫替你疗伤。”

    话说着,他微微低眸,眼神扫过她颈处渗着血的帛,语气不自觉地放柔,“今日早些歇着。”

    他缓缓理了理身上有些凌乱的衣裳,没再看她一眼。

    见他要走,沈季瑶扯住他的衣角,小心翼翼地试探,“将军,天色甚晚,不如今夜留在府内?”

    沈季瑶倒不是想要同他圆房,只是方才受了惊吓,一时间不敢一人待在房内。

    何况,有些事情总归是要说清楚的。

    “我沈季瑶早已家破人亡,从前活下便只想为我沈氏一族申冤,却不想日久生了情。”

    她偷偷看向江北书,见他原先犀利的神色微动,又继续道:

    “我自知身份配不上将军,却也想同将军一生一世一双人。”

    霎时间,空气好似凝固一般,只听见彼此的喘息之声,此起彼伏,好似心跳一般。

    江北书未曾料到她会如此说。

    胸口的疼痛仍在,心却莫名欢喜。

    只是,这样的欢喜,只停留了片刻。

    大婚之日,他根本未曾睡着,她的一举一动,江北书都清楚。

    他以为只要好生待她,往后余生即便做不到相濡以沫,至少也可如寻常夫妻一般相敬如宾。

    他静静躺在床榻上,听着她坐起身子从袖口中掏出剪子的声音,心里奢望着她会放下仇恨。

    只是,他根本不清楚,沈季瑶复仇之心究竟有多浓烈。

    剪子刺入他胸口之时,他觉得这次受的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痛,宛若抽丝剥蚕般,叫他喘不过气。

    我曾在战场上无畏生死,却在她手中这般狼狈,到底是错付了真心,还是从未真正懂她?

    他猛地转身,双手如铁钳一般锁住沈季瑶的脖子,“沈季瑶,这婚事是你所求,大婚之日痛下杀手的亦是你。如今,你同我说钟情,叫我如何相信?”

    话中之意分明是怨恨,语气却平淡至极。

    “你若想好好活着,那便做好你的将军夫人。其余的,我给不了,也不想给。”

    ###

    江北书的话盘旋在沈季瑶耳畔,久久未散。

    她不明白,为何他说出这句话时,心口会无端一阵痛意。

    月色皎皎,却叫她的心越发地模糊。

    烛火昏暗,沈季瑶手中的墨笔落了又起,宣纸空无一字,只落了个虚影。

    抬眸,目光不由自主地落至榻上,方才的温存画面,像断断续续播放的旧皮影戏,在眼前若隐若现 。唇角似乎还萦绕着江北书的气息,仿若春日里不散的花香,轻柔地撩拨着她的感官。

    她不自觉地抬手,想要捕捉唇角那一抹若有若无的余温,手肘却不慎碰到案桌上的青釉玉壶春瓶。

    “砰”的一声清脆巨响,仿若一道惊雷在她耳边炸开,瞬间将沈季瑶震醒。

    她怔怔地看着地上碎成数瓣的玉壶春瓶,适才的缱绻柔情、江北书所言的字字句句,荡然无存。

    沈季瑶,你怎可生了旁的想法。沈氏之仇,你都忘了吗?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翻涌的情绪,提笔如执剑,写下密信后揣入袖口之内。

    ###

    次晨,熹微晨光穿透薄雾,洒落在镐京的石板路上。

    趁着天色尚早,沈季瑶精心乔装赶往醉春楼。

    醉春楼,于镐京声名赫赫,是无人不知的风流之地。飞檐斗拱间,雕梁画栋尽显奢华;朱漆大门,在晨光中透着暧昧的光泽。此地日夜弦歌不辍,香粉气息弥漫于街巷。

    一年前,沈季瑶逃出镐京之时,不知得罪了何人,被人四处追杀。

    身负重伤的她,倒在荒郊,意识渐消,满心以为生命将就此终结。可待悠悠转醒,却发现自己身处这醉春楼内。

    醉春楼的老鸨宋妈妈是个风情万种、八面玲珑的女人,眼尖的她远远瞧见沈季瑶踏入楼门,立刻满脸堆笑,莲步轻移,连连迎上前去,声音娇柔得能滴出水来:

    “哎呦,沈公子,可有好些时日没见着您啦,可把我们这儿的姑娘们想得紧。”

    宋妈妈稍作停顿,旋即眉头轻蹙,故作遗憾地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不过沈公子,您今日来的可真不巧,柳娘这会儿已经被贵客请进别的厢房了。”

    说着,宋妈妈还特意朝着二楼栏杆前正张望着的姑娘挥了挥手中的绣帕,高声喊道:

    “奺肆~沈公子来了!”

    沈季瑶微微颔首示意,神色平静如水,不见丝毫波澜。可内心却如翻江倒海一般,暗自思忖着种种可能。

    她随手从袖袂中掏出一袋银子扔到宋妈妈手中,面上依旧维持着那副淡然模样,语气平和道:“柳娘向来性子倔强,莫不是妈妈您给她施压了?”

    言罢,她缓缓抬眸,目光如炬,不紧不慢地环顾四周,最后将目光稳稳地定格在宋妈妈身上,眼神里透着锐利的审视之意。

    宋妈妈见状,连忙摆手,赔笑道:“沈公子这是说的哪里话,您数日未来,给得那些银子早早便花完了,柳娘也得想法子谋生不是。”

    紧接着,她又拍着胸脯保证道:“您尽管放心,这厢房里的贵客可不是寻常人,断不会让柳娘受委屈的。”

    宋妈妈说着,朝奺肆使了使眼色。

    奺肆心领神会地点头,即可便拉起沈季瑶的衣袖,“沈公子,这边请~”

    奺肆与沈季瑶年龄相仿,十岁那年生母离世,没了依靠的她便被生父卖给了这醉春楼,做着皮肉生意。

    一年前,她与进京赶考的穷书生一见钟情,乃至私定终身,二人以天为堂,以地为媒,携手拜堂成亲,许下山盟海誓。却不料,书生中举后买下她欲送予乡野间的柴夫为妻。

    觉察到上当受骗后的奺肆,趁着书生不备之际将其砸晕逃回镐京。却不想在这兜兜转转之中,于岚池旁撞见了昏倒在地的沈季瑶。

    沈季瑶浑身上下皆是刀伤,奺肆是个心软之人,小心翼翼地探了探沈季瑶的气息,见她还活着,身上又穿着锦绸,想来是个官家小姐遭了人暗算。

    索性便带着沈季瑶入了醉春楼。

    算算,她们如今已有半年未见了。

    二人进了厢房,奺肆便难掩心中欢喜,拉着沈季瑶的手,将她轻轻拉到椅子旁落座。

    “阿瑶,近来可好?”

    沈季瑶微微点头,澄澈的眼眸瞬间蒙上了一层薄雾,声音略带沙哑地问道:“你们几人可受了委屈?”

    奺肆听闻此言,嘴唇微微颤抖,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眸缓缓垂下时,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悄然滑落,“阿瑶,你当真嫁予那贼人了?沈家之仇你便不报了吗?”

    沈季瑶像是被这话击中要害,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内心的波澜,站起身,缓缓走到窗边。窗外,街道上人员往来如织,叫卖声、谈笑声交织在一起,可她却仿若置身事外。

    “沈家之仇我必定会报。”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毅。她微微侧头,目光落在远处的屋脊上,小声说道:“只是,我不想杀错了人。当年之事,或有隐情。”

    “隐情?”奺肆难以置信地冷笑一声,“那我们这些姑娘呢?若不是他与上官氏同流合污,狼狈为奸,我们又怎会深陷这泥沼,沦为任人践踏的娼妓?柳娘今日又怎会被逼到打算孤注一掷,去做那以命相搏的傻事?”

    “柳娘怎么了?”沈季瑶猛地转身,双手急切地抓着奺肆的手腕,指尖因为用力泛出苍白。惶恐不安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奺肆。

    奺肆别过身子,试图将真相隐瞒下去,嘴唇蠕动,吞吞吐吐地蹦出几个“柳娘”后,实在不知再说些什么好。

    沈季瑶还想再追问下去,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齐公子今日怎得空过来?”

    “上官大人在何处?”

    “春莲,领公子去厢房。”

    那声音是江北书的,沈季瑶再熟悉不过了。

    可他怎会来此处?

    沈季瑶不敢再往下细猜,她拉开房门,下意识地搜寻那个人的身影。

    直到亲眼看见他搂着那叫春莲的女子时,沈季瑶的心一阵绞痛,眼眶的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滴在地上,洇出一片湿痕。

    奺肆跟在她身后,没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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