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瓦上凝着薄霜,冷光如碎银流转。殿外虬松抖落一肩寒露,松针上的冰晶簌簌坠落,打在青砖上迸出细碎玉屑。檐角铜铃被寒风惊动,叮咚声里裹着雪沫,像是谁人摔碎的玉镯。

    含香殿内却围满了人。

    宫人垂首候在滴水成冰的阶前,呵出的白雾在琉璃窗上结成冰花。

    位份高的娘娘、得宠的妃子聚在殿内,个个眼巴巴地干看着。

    心底得意的,暗自窃喜的,都将神色藏在眉眼之间。

    鎏金狻猊炉吐着袅袅青烟,轻柔烟雾如丝如缕,缓缓升腾。九重锦帷内,梅妃的呻吟似断线珍珠,零零落落坠在暖阁沉香里。

    皇后端坐紫檀雕凤椅上,玛瑙佛珠在指尖流转,眼睛似是无意扫向四周,却在容嫔跟前稍稍停顿,不着痕迹地递了个神色。

    容嫔即刻领会,阴冷眸光左右斜瞟,趁着人群杂乱,悄声往后退了几步移出人群。她将手腕上的羊脂玉镯褪下悄摸摸地递给身侧宫女,绛唇贴着耳畔小声说些几句,宫女便退至含香殿外不见了踪迹。

    容嫔瞧着,柳叶眉尖微不可察地一挑,攒过人群向皇后递了个神色。

    四目相对之下,皇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平腹。

    “刘太医,梅妃肚中皇子如何?”

    一宫表率,皇后率先拿出风范,好一副忧心忡忡地模样问道。

    一帷幔隔着,刘太医小心探着梅妃脉象,面容逐渐惆怅,最后摇着头叹了声气收回手。转身对着皇上、皇后跪下,拱手道:

    “皇上恕罪,娘娘脉象虚弱,恐有流产之兆。”

    “废物。”皇上紧蹙的眉头刹那间笼上怒火,攀龙锦靴朝着刘太医狠狠撞去。

    身后的妃子慌了神色,皇后手中的佛珠险些掉落在地。

    一旁静看事态的淑妃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脚给唬住,整个身子一软,往后一斜,身后的宫人眼疾手快地搀住她身子方才无事。

    皇上坐于梅妃榻间,小心牵起梅妃冰冷的手,看向刘太医声色俱厉道:

    “朕要你,不惜一切代价保住朕的爱妃和皇子。”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透着不容违抗的威严。

    刘太医吓得从地上重新爬到皇上跟前,官帽随着叩首动作歪斜,露出鬓角新结的血痂,颤颤巍巍道:

    “皇上,如若强行保胎,娘娘绝活不过生产之日啊。”

    刘太医此话一出,皇上神色越发阴沉。淑妃瞅准时机往前小走了几步,裙摆扫过蹙金鞋面,金线勾着的孔雀翎羽微微颤动。

    她微微欠身,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嘴角微微上扬,故作沉稳地样子说道:

    “皇上,臣妾有一计,或可一试。”

    见皇上未有阻拦之意,淑妃便敞开了说:

    “现今太医院内刘太医的医术首屈一指,放眼望去,太医院再无人能及,除了……”淑妃提及太医院,特地将目光移至躺在榻间昏晕的梅妃,指尖抚过腰间双鱼佩,缓缓道:“除了那罪臣沈长明沈太医。这沈季瑶虽是罪臣之女,却也懂得行医治病,沈太医未死之际,她常随沈太医替人看病,想必定得沈太医亲传医术。”

    “苏有福。”皇上一手撑在腿间,若有所思地说道:

    “你,速去将军府,传沈季瑶入宫。”

    ###

    苏有福领了旨,便埋着脑袋火急火燎地往宫外赶去。

    冬日的冷风呼呼地刮着,宫道两旁的松柏在寒风中簌簌作响,枝干上残留的积雪时不时簌簌而落,苏有福一个没留神便跌倒在地。

    早早便在假山后头候着的荣安公主,见隙地听着声响,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她纤指折下一枝绿萼,花苞上凝着的冰晶沥沥落在狐裘领口,转眼化作点点水痕。她理了理鬓边的发丝,施施然走出来查看。

    只见苏有福狼狈地趴在地上,拂尘也被甩到了一旁,沾满了雪水。荣安公主不动声色地使了个眼色,身侧的婢女心领神会,立刻快步上前,弯腰拾起那沾满雪水的拂尘。

    “苏公公。”荣安公主迈着莲步,走到苏有福面前,抬手接过婢女递来的拂尘,明知故问道,“这急急忙忙地,可是要出宫?”

    “回公主”,苏有福抖了抖宫服上的雪花作揖道:“这梅妃娘娘动了胎气,现下只有沈夫人尚可一试啊。”

    “原是娘娘动了胎气,本宫竟还在这赏花看景。”荣安公主急将拂尘还了苏有福,满脸担忧地说道,“既是沈氏可救,那苏公公速去。”

    “兰芝,快去含香殿。”不等苏有福先行告退,荣安公主便将手腕搭在了身后婢女掌心,余下那只手提着裙裾,快步走向含香殿。

    ###

    含香殿。

    梅妃腕间的红玉琉璃在诊脉枕上滚出清脆声响,沈季瑶的银针却悬在半空。这滑脉虚浮至极,断不是动了寻常胎气那般简单,似是……

    沈季瑶抬眸间,蓦然神错。

    皇后紧按手中佛珠,寻神色而问:“梅妃如何?”

    “不知娘娘今日可曾食过些什么?”沈季瑶将银针刺入梅妃素臂后,转身垂首而问。

    “安胎药,还是夫人之前差人送入宫内的。”皖柳端着那还残余些许汁液的青瓷碗说道,“娘娘就是喝了这碗药后腹痛难忍而晕。”

    沈季瑶端起青瓷碗,汤勺舀起不足半勺的药水凑到鼻尖处轻轻一嗅。

    这药中多了味马齿苋。

    马齿苋虽无毒,却有有清热解毒、凉血止血之效。

    这安胎药总归是出了问题,可我断不可能开马齿苋给她啊!

    “昨日的药渣可还有?”沈季瑶将碗放下后抓着皖柳的手腕问道。

    皖柳摇了摇头,“这药是御膳房内的丫鬟煎来,奴婢也不知。”

    “那除了你与那御膳房内的婢女,还曾经谁人之手?”

    皖柳想了不足片刻后便摇了摇头。

    “皇上,这药内掺入大量马齿苋,这屋内还燃着一股麝香之气,二者相和之下,致使娘娘有流产之兆。”

    “娘娘本就体寒至极,马齿苋又是极寒之物,娘娘身子自是难以承受,才至昏晕过去。”

    皇上听闻,急差人将火炉内炭火取走,自个儿又敞开了一半门窗透气,以散尽殿内麝香之味。

    却无人关侧到,听闻麝香二字的淑妃神色稍变,手中帕子一紧,“可有法子医治?”

    “妾身现已施针排去娘娘体内寒气,不多半柱香的时辰娘娘自会醒来。”

    “至于龙嗣”,沈季瑶看向跪在砖地上的刘太医,心底一软,“想来还需刘太医协助才能保住。”

    倒非她保不住这胎,只是见父亲最后一门生,她总感觉得刘太医身上有父亲的身影。

    何况,刘太医医术本就在她之上。

    若不是自己精心钻研百毒之术,想来也入不了现下四周人之眼。

    ###

    待保胎药煎至好,皇上着众人退下后,端着碗亲自喂给梅妃。

    被呵退的众人只觉皇帝偏心,恩宠独给梅妃,连滑胎流产都比寻常妃子精贵得多。

    沈季瑶候在偏殿,将这些话听得真真切切的。

    都说三宫六院最是心烦处,还当真如此。

    琉璃窗上凝着霜花,将廊下宫灯映成点点血色玛瑙,正巧落在她绣鞋的鸳鸯眼珠上。沈季瑶垂头看着自己的鸳鸯绣鞋,想起那日同江北书一道上街市的画面,不经意间嘴角划过一丝笑意。

    荣安公主突然抓住她的手,染着丹蔻的指甲掐进她虎口,唇瓣靠着她耳朵道:

    “沈季瑶,今日这遭定叫你有去无回。”

    沈季瑶瞳孔骤缩,正要抽回手,荣安公主的茶盏已泼上她裙裾。胭脂色襦裙在腰侧晕开暗红,像极了沈府那夜的桃花血。

    “呀!瞧本宫这笨手笨脚的模样。”

    “兰芝,快带沈姑娘去更衣。”荣安公主抚摸着鎏金护甲轻笑,“就穿本宫新裁的那套鲛绡纱。”

    还不等她回过神,便被人拉着去了更衣间。

    待她换好衣裳后,转身想要出门,却发现门怎么也打不开。她用力拉扯着门环,门却纹丝不动。她这才发现,原本候在外头的宫女早没了踪影,四周一片寂静,空荡得可怕。

    更衣间内,龙涎香的味道甜腻得让人作呕,异常刺鼻。沈季瑶皱着眉头,满心疑惑,她缓缓走近熏笼,伸出指尖轻轻拂过,沾起一抹猩红香灰。凑近一看,她脸色骤变,心中暗叫不好,这竟是西域催情木的粉末。

    她见识过了催情香的功效,知道这药效的厉害。

    恐惧瞬间攥紧了她的心,她慌乱地拍打着门锁,扯着嗓子呼喊:“来人啊!来人!”声音在空荡荡的殿内回荡,却始终无人回应。她拍得手掌通红,嗓子也渐渐嘶哑,可依旧没有等到解救之人。

    随着催情香的作用愈发明显,沈季瑶只觉得浑身燥热,意识也开始模糊。

    莫不是今日,便被人这样害死在宫内了?

    她靠在门上,凭着最后一丝力气咬破舌尖,痛穿过血腥味刺进大脑,方才觉得清醒了些。

    忽而门被推搡开来,沈季瑶就这样半露着玉肩倒在地上。

    她看不清来是何人,只好用力再咬住舌头,鲜血顺着她红唇染开,视线才得以清楚。

    一双金黄色的五爪龙靴映入眼帘,她慌而惊住,拢起半散的衣裳盈盈下拜,染血的裙裾扫过皇帝龙纹皂靴。

    "陛下恕罪。"

    “你怎会在此?”皇上背过身子,将门关上。

    “不要,这里头放了催情香。”沈季瑶看着光线一点点暗下去,伸手欲阻止却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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