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账!要你们找个人都找不到吗?真当我愿意养闲人?我看你们一个个都是废物!”慕天奇把桌上的杯盏都扫落在地,哐当一阵响,好不清脆。

    “禀庄主,我是真不知道那个怪物跑哪去了,说来奇怪,明明出庄马车我们都查了个遍,愣是没发现有什么异样。

    “还找借口?”慕天奇气极,胡子都吹起来了,双眼圆瞪,怒不可遏地大吼,“你们到底能成什么事!”

    那些看守的弟子都安静得像鹌鹑,低着脑袋挨骂。

    “等等,”他摸了下胡子,忍着怒气沉吟了一会儿,“最后一个离开山庄的是谁?”

    “百晓阁,白栩。”

    “白栩?那是谁?我邀请的明明是阁主江晚楼,从未听说过这号人。”慕天奇眉头紧锁。

    见他找人的注意力被吸引开,领头的弟子连忙接口:“禀庄主,我们还发现此人身中藏蛛之毒。”

    “藏蛛?”

    “没错,眼角红纹交错,诡丽如蛛网,就是藏蛛。”

    听邱倩说起过,此毒无药可解,中毒之人活不过弱冠。

    听到这个消息,慕天奇没有再执着于找人的事了——百晓阁势力虽然说不上大,江湖地位却极高,要想当武林盟主,笼络此阁至关重要。

    但这门派在江湖上素来神秘,阁主江晚楼从不轻易见人,今夜来的那个白栩究竟是何许人也?又为何身中藏蛛?百晓阁为何会让一个将死之人来参加宴席?是看不起他慕天奇吗?

    他沉默不语,守门的弟子们都有一些窃喜,想着他应当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哪知道慕天奇把手一背,踱到了他们面前:“你们每个人去思过堂领五十鞭。”

    弟子们心底怨气冲天,到底不敢发作,只好认了。

    *

    慕云舒潜在了城南的乞丐堆里。她要躲开搜寻,这地方人杂消息多,也便于隐藏。

    满街都是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喧闹的人声像是沸腾了一般。有杂耍的、卖吃食的、卖小玩意的……热闹非凡。

    她默默盘腿坐在一个老乞丐后面,打量着四周——已经三年未曾见过喧嚷的人间和明亮的天色。无需张扬地走上大街,这样默默看着,心就安定了下来。

    她终于逃出来了。

    以慕云舒的现状,混在乞丐堆里毫无违和感,身上是破烂近乎布条的衣裳,头发凌乱不堪,脸上也被灰尘糊满了,端的是落魄。

    不远处茶馆中有个说书的大伯。那人留着两撇八字胡,唾沫哼飞,神情激动地讲近日江湖上的事。她无聊,便听了听。

    激昂的话语钻进耳朵里。

    “我今儿个要说的事,可是江湖上的大事,玉瑶山庄庄主慕天奇,前几天啊,举办了他的寿宴。但我要讲的不是她,而是他那个女儿,传闻中那个‘弃女’,据说,她女儿亲手弑母,被关在庄里关了三年,可就在寿宴那天,她居然跑了……”

    他讲话时眉毛扬起,仿若在跳滑稽的舞蹈,唾沫星子都飞溅到了听者的脸上。

    慕云舒听出说书中的主人公是自己后,并无甚反应,只淡淡嗤笑了一声,将心头那点悲凉压下去。

    她迟早会证明自己的清白的。

    从午时到日落,夕晖爬上街上阁楼,染上行人衣袂。天际是一片热烈的火红,既像是诡艳绝伦的彼岸花,又像是鲜血掺上了透明的水。

    虽至日暮,街上仍旧人声鼎沸,人来人往,她漫不经心地抬头看,看见了从远处长街慢悠悠走过来的人。

    走头那人一身雪白,肤色也泛着冷白,黑发遮住眼角,神秘兮兮的。

    他身后跟着的那人年纪稍幼,眉眼活泼,带着浓浓的少年气。

    慕云舒凝眸一看,认出来了。这两人就是那夜密林中的人,也是马车上的人。

    她记得那天从崖上下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押送她的三人给撂倒,那时要出庄的宾客们都差不多走完了,而那两人的车是她最后的机会。

    彼时她并未犹豫——她若成功逃脱,便可重见光明;她若失败,顶多一死,相较永无止境的绝望,又有何惧。

    当时她趁庄中弟子分神之际,钻入马车车底,攀住车辕,明明尽力放轻动作,却还是弄出不小的声响。

    幸好那个白衣人突然发病,否则她就出不来了。不过——慕云舒不动声色地观察那人一眼,看上去步态平稳,神态淡定,除了肤色白了点,并不显得病弱,那他是什么病?

    她看着他,自认为自己的视线已经足够隐蔽,不会被发觉,却没想到那白衣人竟十分敏锐,转过眸来,正好与自己的眼神对上。

    他浅浅勾起了唇,笑意蓦地漾上他眼眸,眼底忽生潋滟。

    不过,是表面上的笑意,难免虚伪。

    这人有点孟浪,慕云舒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她没有什么兴趣再看他,索性闭上双眼养神。

    这大街上的空气都比山庄里清新,带有桂花糕的清甜和烤芝麻饼的焦香。她嗅着交杂的气味,竟还有了些困倦之意。

    可她很快又蹙起了眉——有脚步声停在了自己面前。

    白栩淡淡开口:“姑娘,在下白栩,想跟你商量件事。”

    慕云舒有些诧异,诧异这人竟然还能认出她是个姑娘,她自己都能想象到自己应该是何等落魄狼狈。

    他身后人来人往,声音掩在嘈杂喧闹的声音中,并不明晰,却并不妨碍她听见。

    她抬头看他,望进他带笑的眸子:“什么事?”

    “我想买你一件东西。”

    *

    “你觉得我有什么东西值得你买?”她面无表情地问。

    “买你身上最珍贵的东西。”他淡淡道,然后示意一旁的叶蒲把银子递给她人。

    慕云舒怔住。

    一旁的叶蒲啊了一声,呆在原地,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你刚说买什么?”

    显然,他不知道白栩会来这么一出。

    对于这样境遇的一个女子来说,身上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不言而喻。

    白栩面不改色,没理会呆愣的叶蒲,径自从衣袖里拿出一包银子。那包银子鼓鼓囊囊,外面绣着繁复精致的花纹,看上去就极为贵重。

    “若你答应,这些便都是你的了。” 他说,“如果没猜错的话,现在你很需要银子。”

    叶蒲对他的行为感到十分震惊,嘴唇微张,已经呆若木鸡。

    慕云舒已经反应过来,她不认为自己现在这副样子,他会图她,至于她身上最珍贵的东西——她攥紧自己的衣襟:“若是不愿,又如何?”

    “那我便没有办法了。”白栩怂怂肩。

    “不止这些钱,”他微微勾唇,然后倾身,将那一袋子银两放在慕云舒身前,“你想要什么都行。”

    “想要你的命,你给吗?”慕云舒嗤笑道。

    “这恐怕不行 。”他摸摸下巴,认真道。

    “那你可以走了,”慕云舒眸子染上冷意,“我亡命之徒,没有什么想要的,还有,”她站起来,平视白栩,“我讨厌别人居高临下地跟我说话。”

    “姑娘难不成忘了?”白栩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是怎么出的山庄。”

    慕云舒微微微眯起眼。两人之间有剑拔弩张之势。

    良久,她才道:“我借你二人马车出庄是一回事,我不卖你我的东西是另一回事,挟恩图报这种事情你也干?真是道貌岸然。”

    叶蒲看看暮云舒,又看看白栩,惊讶而又茫然,什么情况?这两人怎么跟吵架似的。

    白栩丝毫不恼,嘴角竟还漾出一丝浅淡莫测的笑。

    “既然如此,那便算了。”他拂袖,优雅地迈步,擦着她的肩膀而过去。

    慕云舒看着走远的那二人,心生疑窦。那个姓白的怎么看怎么深不可测。他是怎么知道自己身上有娘给的遗物的?

    江湖上知道这凝心露的人不少,可他怎么会知道它在她身上?他又要它做什么?

    她下意识攥紧自己的衣襟,想用指尖的触感来使自己安心,然而这一攥——却攥了个空。

    她瞳孔骤缩,慌忙看过去,只见衣襟处空空荡荡的,原先为藏东西而缝的线也散落着。

    白栩偷走了她的东西。

    怎会如此?他从她身边经过她竟全然不知?

    她着急起来,往两人消失的方向疾奔。

    人群熙攘,她脚步飞快,惹得不少人回头看。那是对她极其重要的东西,她一时间顾不上要隐藏。

    拨开一层层人群,来到了岔路口。

    那两人轻功倒是不差,这么快就没影了。他们会去哪边?

    她选了条小路,正要过去,余光里猛地出现一伙人。

    那些人正是玉瑶山庄的弟子。

    “搜!给我搜仔细点!庄主下了令,找到人的重重有赏。”

    慕云舒深吸一口气,掀开巷子里的竹筐将自己罩住。

    该死。

    *

    某处客栈。三楼角落的房间。

    叶蒲表情凝重,幼态的脸上写满了疑问,他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白栩无辜:“我是哪样的人。”

    “你个登徒子,你……你……”他顿了一下,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架势,“你怎么可以对人家女子提出那等下流要求?”

    “什么要求?”白栩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水从壶嘴里倾泻而出,水流成了一条弧度很优美的线。他按着衣袖,姿态从容优雅,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茶水。

    “你怎么可以买人女子的身体呢?那可是最珍贵的东西,人家摆明了不愿意,你怎么可以威胁人家?!”叶蒲说着说着起劲了。

    “简直让我很失望!”他顿了顿,“不!是失望透顶!”

    白栩喝茶的动作停住,他抬头看了叶蒲一眼。后者白皙的脸涨得通红,显然气得厉害。

    他慢吞吞把茶水咽下去,神色淡然,随后叹了一口气:“你想些什么呢?谁跟你说我是花钱买人家一夜春宵?”

    “难道不是?”叶蒲愣住。

    “买它。”白栩摊开手掌。

    那是一个精致小巧的瓶子。

    正是慕云舒的凝心露。

    方才与她擦肩时,趁她不备,从她那顺的。

    “你……偷人家东西。”叶蒲已经有些无言以对了。

    白栩叹口气:“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我只是想活下去。”

    他的神情略有苦涩,而又迅速敛去。

    “这药治标不治本。但他能将我这条贱命,从三天延至三个月。”

    “啊?”叶蒲慌了,“你什么时候这么严重了!”

    “藏蛛瞬息万变,”白栩垂眸,“她既不愿卖,我又打不过她,只能如此。”

    他瞥了眼焦急的叶蒲,补了句:“你也打不过。”

    “……”

    叶蒲沉默了。

    “当真,只有三个月?”

    白栩喝了口茶:“那已是最好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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