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西梵宫,奉行就看到提着食盒的逃筝正在宫门前罚站。一问才知,食盒里是炖了一宿的枸杞黄芪乌鸡汤,一碟羊肉大葱包子,一盅肺片菠菜粥,还有壶黄酒。

    荤腥酒俱全,难怪被拦在门外。依西梵宫比丘尼们这些年的脾性,若非识得逃筝身份,怕是早就连人带饭摔打出五里地外了。

    奉行连忙拉着逃筝远离西梵宫:“怎么带了这些来?这儿可不比东玄宫。”

    逃筝解释:“昨天杏姨临走前要我给你备些滋补的早膳。我今早到东宫,听避笙说你刚刚离开,猜你是到西梵宫找太子,所以带着早膳就来了。”

    “你离开东宫时,绫姐姐睡得安稳吗?”奉行从食盒里摸出只包子,惊喜道,“竟还是热的。”

    “夹层里放了几个手炉,汤菜酒都是热的,要不要就近找个院子再吃些?”逃筝跟在奉行身后快步前行,“解小姐那边还睡着,避笙点了安神香,一时半会应是醒不过来。”

    奉行咽口包子后问:“沈宜芳怎样了?”

    “昨夜你离开瑶池后,太子就将太子妃召去前殿。具体问了什么、说了什么,我没能探听到。但太子妃离开瑶池时,衣裙沾了不少血。”逃筝将自己昨夜藏身暗处所见一五一十说出。

    “不合常理,赵结等闲不会用刑——哦,这也不是寻常的事。”奉行再咬口包子,细嫩羊肉搭配葱碎,鲜香可口。她因此心情大好,语调也轻快许多:“走,去东玄宫瞧瞧。”

    绿苔铺瓦,丛草爬墙,不似西梵宫的金碧辉煌,东玄宫自有其遗世独立的飘逸。

    宫门前,两名青袍小道正协作挂灯,见奉行来,忙不迭将灯笼放在门边,快步迎上前。

    “殿下今日带什么好东西来了?”小道士满怀期待,目光直直落在逃筝的食盒上。

    逃筝将食盒向身后藏了藏。

    奉行挨个敲过两人脑门,语重心长道:“你二人修行尚浅,万不得碰这盒中物件。下次,下次来再给你们带好吃的。”

    两名小道欢喜应下,簇拥着奉行踏进东玄宫。

    “师祖趁着雨停在后园练功,那边儿阴冷湿寒,殿下要不在殿里等着,我去将师祖请来。”

    奉行回说:“去后园吧。”

    东玄宫后园多植翠竹,冬有风骨,夏有凉荫,春秋风雨潇潇,自多意境。

    奉行留小道与逃筝在外,兀自行过月门。

    此时无风,却听竹林飒飒。

    园中道士挥拳扫腿,凭空劈风震动翠竹。经雨竹叶受劲抖落无数雨珠,洒上道士蔽体的单衣素衫,挂上道士束发的竹枝素簪。道士浑然不觉,习练未曾间断,一招一式,飘逸灵动。

    奉行静心细观,寻机切入。

    两人赤手空拳,切磋数个回合难分胜负,最终以奉行摘去道士束发竹簪为终。

    “国师不想同我切磋,直说就是,何必这样让我。”奉行递还竹簪。

    眼前正是东玄宫所奉国师,道号宜巽。

    宜巽年近不惑,形貌犹如二十少年。静立翠竹间,端的是鹤骨松筋,飘然若仙。

    可一开口,那点儿仙气便荡然无存。

    “今日又去西边儿啦?”宜巽扬眉笑问,接过竹簪重新盘好顶髻,手指拂过鬓边脑后,确定发丝尽束之后再问奉行:“快帮我看看,这发髻歪没歪?”

    “瞧舅舅说的,不去西边儿,我就不能来了吗?”奉行上前,捏住他两耳将脑袋左拨右转,前后上下地打量。束发竹簪稍偏了些,难以回正,她索性将他发髻拆了,再重新束过:“好了,端端正正。”

    宜巽摸着竹簪,抬眼看她,却是笑而不语。

    奉行被他盯得不大自在,降道:“好吧。赵结日日去做早课,我要寻他,可不得去?”

    宜巽两眼微弯,仿佛在说——还想瞒我?

    “倒是国师,竟半点儿不急。”奉行挖苦他说,“就不怕哪日赵结登基,废去道门国师,独尊禅宗为国教,你这老道士就得卷了铺盖,灰溜溜回你的宣禹山去。”

    “有你在,我有何可惧?就算真有那么一天,你也大可放宽心。他若赶我回宣禹山,路上我放着自己的铺盖不带,都得把你的背上。”宜巽擞擞衣袖,“说吧,今次来这么急,有事求我?”

    宫中玄梵相争由来已久。

    彼时圣上尚未登基,两教追随圣上南征北战,期间明争暗斗就已不断。至圣上登基,拜国师、辟宫观,玄梵二宫便在皇城东西割据,称不上势同水火,却也各不相让。

    奉行身份特殊,倘若厚此薄彼难免引起事端。

    因此,纵然她私下亲近宜巽,表面对两家也是一视同仁,同时掂量着与两家来往的时间。若非迫在眉睫,决计不会刚出西梵便进东玄。

    “绫姐姐的丈夫失踪,舅舅能掐会算,帮我算算去哪里能找到这个人。”与宜巽说罢,奉行嘱咐逃筝:“跟着两位小道爷,去把国师的道袍和青黄棍取来。”

    宫观修行兼有修身养性习武,宜巽早年偏重剑法,后因意外伤及腿脚致使余生跛行改习棍法。圆棍动时为兵、静则作杖,于他而言十分合用。十余年前天下大乱,宜巽追随圣上征战四方,圣上亲自铸造青黄棍相赠,棍身雕刻犬牛,以此酬其忠义①。

    奉行所行棍法,就是师承宜巽。

    宜巽更衣、戴冠、持棍,携奉行在东玄宫大殿起卦卜算。起卦前,宜巽侧首瞥向近旁奉行,挤眉弄眼,窃声问道:“想去哪儿找?”

    奉行却是神情专注,虔心望着神台神像,似对宜巽言行置若罔闻。

    宜巽目光一扫,见她叠在腰腹的双手,翘出根指头指向西北方向,遂了然于胸。

    金钱落台,卦象即出。

    奉行得了卦辞,再从宜巽手中套来些创药,带着逃筝拜别东玄宫,直奔东宫而去。创药交给宫娥转交沈宜芳,卦辞与早膳则尽付避笙。

    “你记得时时留心食盒里的手炉,千万别断了碳,等绫姐姐睡醒好给她吃些热食。另告诉她别担心,赵结已经对禁军下达死令,今日酉时前务必将人找到。我也请了宜巽舅舅起卦,卜出姐夫失踪方向在西北,这会儿就去告诉铁统领,让他在西北方向多加人手。”

    交代过后,奉行马不停蹄赶去寻找铁蟒。

    铁蟒得知东玄宫卦辞,不禁感慨万分:“两位国师算的结果一模一样,看来今天西北方向肯定会有收获。我这就加派人手。小殿下今日在宫城里来回奔波走了不少路,先去歇歇脚,等我好消息。”

    奉行微微抬眉,听铁蟒所说,看来赵结有只足够长的耳朵,能在西梵宫听东玄宫卦辞。必还有根脚程快的舌头,配合那双名为寂灯的眼睛,才能早她一步将覃月恒的“过去未来”②告知铁蟒。

    “因私事劳烦诸位禁军兄弟连夜搜宫,解夫人实在过意不去,所以亲自为兄弟们煮羊汤、炙羊肉、热美酒,聊表谢意。”奉行说着向逃筝递去眼色,逃筝会意悄声告退,她再向铁蟒礼道:“还望铁将军能够成全。”

    “人是在宫里丢的,找人也是职责所在。小殿下不怪罪我们值守不严、寻人不利,反而犒劳我等,实在是让我无地自容了。”铁蟒拱拳作礼,“还请小殿下转告解夫人,美酒佳肴铁某受之有愧,解夫人无需操劳准备。再请解夫人放心,只要人还在宫里,哪怕掘地三尺,铁某也必将人掘出来。”

    奉行虚抬起铁蟒双臂,含笑说道:“铁将军率禁军不辞辛劳,只备少许酒菜酬谢,我还觉得少了呢。铁将军就莫再推辞了,兄弟们吃饱喝足,找起人来也更有力气不是?”

    铁蟒面露难色,最终颔首应道:“那铁某就先代兄弟们谢过小殿下和解夫人了。”

    应付完铁蟒,奉行即往禁军西宫营地望烽台暂歇,以便听各路禁军汇报搜宫进展。

    近午时,逃筝带队内侍担酒抬锅,将热酒烤肉羊汤搬进望烽台。

    奉行寻来小刀碗盘,亲自切肉盛汤,分发给留守营地的将士们。营地内谢声一片,各将士得了酒肉热汤,聚众饮食,说说笑笑。奉行亦端盘烤肉,与众将士围坐空地相谈甚欢。

    正是轻松愉快时,望烽台外忽有通传,道太子亲临。

    除年节或有重大事务耽搁外,赵结每日雷打不动丑时晨起至西梵宫早课,卯时至申时往学宫受学,酉时至亥时在东宫读书习艺。

    此时此刻,他本该在学宫。

    奉行闻声放下刀与肉,笑容灿烂飘到门前,正迎上跨过望烽台大门门槛的赵结,关切地问:“表哥今日竟有空闲?莫不是旷了学宫的课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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