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放钥,几名僧尼背篓挑担,迎着宫城里渐次苏醒的活气抵达裕昆宫。

    奉行难得起早,披件外衫在院中梳洗。

    院中盆栽枝叶都挂着晨露,颗颗圆润澄莹。她突生玩兴,颠倒手中牙刷头尾,以末端轻点茉莉花苞,露雨便纷纷抖落。

    “作怪”得逞,她叼起牙刷,眉眼弯弯。

    “想到什么趣事?”逃筝掐着只包子到院中,“刚热过,待你梳洗完,可先垫垫肚子。”

    她心觉奇怪,吐去口中绵沫后问:“后厨有事?”

    逃筝回说:“来了不速之客。”

    为求方便,她匆匆漱完口便弓着身在近旁木桶里掬水净面。桶里是今晨新打的深井水,原要用来浇花,此刻泼上面颊,森森寒意将她刺醒。

    前几日放出风声茹素,昨日她才现身,今日后厨就有不速之客,她似笑非笑:“西梵宫的火夫?果真送来了。”

    刚放钥就能赶到裕昆宫备斋,逃筝还肯放人进门,想也只能是西梵宫的火夫。她三两口吃完包子,再漱回口,理正衣衫同逃筝去往膳厅。

    满桌斋菜,色香形味俱全。餐桌正中有朵牡丹,是用瓜果雕琢俏色,既有巧思,又显手艺。

    “昨日你剪给我戴的那朵是什么花?”

    “姚黄牡丹。”

    逃筝看向桌上怒放的花——正是姚黄牡丹形貌。

    若说只是巧合,怕是没谁会信。

    “把人叫过来。”

    后厨火夫正为午膳备菜,听闻归奉行召见,不慌不忙放下菜刀,净手理衣正帽,镇定自若进到膳厅。

    奉行听到动静,抬眼瞧去。

    来人样貌有些眼熟,她仔细回想。

    记忆里顶着这张脸的,是个着长袍、顶巾帽的儒生文士,眼前却是穿僧袍、戴僧袍的和尚火夫。周身笔墨香改作油烟气,只在那双眼中还能找出些许过往的傲气。

    在她注视中,火夫低眉,撩起裙袍便要下跪行礼。

    “我朝有律,耆儒道僧,均免行跪礼。”奉行抬眉冷眼,“何况我无阶无品,怎敢当此大礼?”

    火夫松开手指,裙袍荡落,微弯的双膝渐渐站直,改行合十礼:“小僧法号善剡,本为西梵宫火夫,奉太子命,从今日起的三十四日内,为殿下准备斋菜。”

    果真是赵结。

    “我记得你,师剡。”她唤的是对方的俗家姓名,“靖肃元年大赦天下。你祖上究竟犯下多大的罪过,连累你要蹚这样一条路子?”

    师剡还在如月楼时,奉行与他喝过一次酒。初时奉行以为他是进京赶考的学生,后来从他颠三倒四的醉话里得知,他祖上出了罪臣,考不得试。

    “大赦天下,赦生不赦死。曾祖负罪离世,除非翻案重查,否则后世永不得应试。”师剡回话时心平气和,无论神态、语调,都找不出一丝一毫波澜。

    奉行疑道:“我朝罪员,据其罪名轻重,其后人应试有三代、五代、七代之限。而永世不录者,唯有开隆年间降旨重查的血蝗案。你是原南罪员之后?”

    兴平三十五年原南蝗灾,原南官场上下一心贪墨赈灾粮款,致饿殍枕道、民不聊生。兴平三十六年,奉行恩师任钦差巡察原南,当今圣上暗中随行。待查明原南贪墨实情,圣上震怒,当场诛杀一省要员,史称血蝗案。

    彼时为平灾祸,朝中降旨不咎原南官场罪责,并善待亡者遗属。开隆皇帝登基后降旨重查血蝗案,所有涉事官员无论生死,均重新定罪问责。

    闻声,师剡攥紧衣袍,垂首回答:“是。”

    “血蝗案,只怕难有翻案契机。”奉行嗤笑道,“不过你这路子找得倒准。真要说这世上还有谁能给、想给血蝗案翻案,想必只他一个了。”

    除非赵结完全抛弃予己骨肉的父母,否则哪怕仅仅是为来日登基清除后患,他也势必要设法给血蝗案翻案。毕竟血蝗案是开隆帝亲自定案,罪魁祸首正是赵结的生身父亲。

    “曾祖所犯罪行,死有余辜,某从无翻案之念。”师剡提摆跪地,“某虽为罪裔,但有赤心,愿尽瘁事国,望殿下成全。”说罢伏地叩拜,久久不起。

    “你倒坦诚。可这报国之事,我区区一介草民如何成全?”她扶起师剡,替他扶正僧帽、拂去灰尘,惋惜道:“舍去长袍巾帽,剃发出家。牺牲这些,倘若叩错了门,岂非得不偿失?”

    赵结送来师剡是何意图,师剡坦白身世究竟是受赵结指使还是他自己的主意,她均不知晓。

    不等师剡回答,她后退轻笑,端起那盘姚黄:“‘竞夸天下无双艳,独立人间第一香’①。这样好的颜色,沦为人食,岂不可惜了?”

    师剡目光默默在满桌未动的素斋上扫过,接来姚黄垂眼低声:“盘盏冷了。小僧有罪,耽搁了殿下用膳。小僧这就将饭菜撤走,重新准备。”

    奉行道:“不必另做。把这些菜热一热,分给宫里人吃吧。”

    师剡应声告退,带着姚黄离开。

    宫娥们闻说有新样式的素斋,三三两两跑来,顺带将信函捎给奉行。为免影响她们挑菜,她躲在角落里拆信。那群宫娥转眼就将满桌菜肴瓜分带走。

    信均是她守炉期间抵京的,自各省掌柜与合作东家,多是报讯,稍加推算,便知他们再有几日就到齐了。但却缺了一省:“怎么没见东岭的信?”

    “东岭的信断了有小半个月。”逃筝也是疑惑,“不知是何情形。”

    “再等等吧。”她收了信,“其余八省的马上就到,先把宴席安排下去。陆调羽呢?让他尽快去选些菜品,定好用酒,提前送去天香苑。”

    逃筝笑说:“陆公子怕是囊中羞涩,无力帮你试菜订酒了。他这几日食宿可都在学宫里。”

    奉行大吃一惊:“几日没见,他竟山穷水尽到老实去学宫蹭吃蹭喝的地步?”

    “前几日,陆公子与商公子大吵一架,没能吵赢。后来大打出手——仍是和商家的人——这回倒是赢了,但被激去斗马,连输了两天两夜。他想找你借钱,但你不在家里,只好先抵了家里宅子,呆在学宫盼你回来接济。”

    奉行脸色一沉:“你说商家人诓他去赌?”

    这厢话音未落,远处就传来腔分外亲昵的呼喊:“綝姐姐——”

    逃筝窃笑:“你昨天如果没去东宫,这一腔怕是昨晚就能听到。”

    奉行暂且舒展颜色,眉梢微挑:“能被商悫收拾成这样,还有脸来找我。”

    逃筝还想解释,但陆调羽已飞速奔进膳厅。

    她拍拍身旁圆椅扶手,眼神澄澈略露好奇,却是明知故问:“来这么早?昨夜是在宫里住的?”

    陆调羽刚想应话,就见两人齐齐失笑,知是奉行故意逗他,瘪着嘴落座:“就笑吧,以后你再有什么事,别来找我。”

    “我有些奇怪,你和商悫平素也不来往,能因为什么吵起来?”她轻拍陆调羽肩背安抚道,“又是什么‘血海深仇’值得你大动干戈?”

    “不是他——唉,也怪他。总之……算了算了,不提了。”陆调羽唉声叹气,欲言又止半晌,看得奉行大为困惑,过会儿突然猛拍下桌子,声音倏地洪亮起来:“不必多说,我愿赌服输。”

    “那依我看,你在学宫住着最好,足以彰显你愿赌服输的品格。”奉行逗他,“至于崔姨哪日得闲回京,就算没了陆家府邸,还能到崔家老宅落脚。崔家人想也不会有异议。”

    “你就说风凉话吧。”陆调羽委屈得耷拉着脑袋。

    “好吧。”奉行揉揉他的脑袋,“不是商悫,那是商息?怎还能被个草包欺负?”

    先前逃筝说得笼统,奉行错判了事主。

    商悫性子温吞,甚少与人往来,其父商道真和商云衣是同族血亲。若是与商悫争执过火难以收场,多半没有其他纠葛,她出面调解算不得麻烦。

    可若是商息,便就不同了。商息来往人员复杂,陆调羽身份特殊,诓他抵押宅院,难说是否有人推波助澜。

    “我才没被欺负。”陆调羽愤愤不平,“是商息伙同几个世家子弟,光天化日欺辱农女,我看不过,才与他们打起来的。”

    奉行思忖片刻,问道:“那农女你可认识?”

    “去年给你挖地瓜的时候认识的。”陆调羽恨声道,“难道不认识,我就能坐视不理了吗!”

    “不认识也该收拾他们。”奉行摆摆手道,“你先回学宫,这件事我来办。你不要多说,也不要多问。”

    “我刻意告假来找你,你又让我回去。”陆调羽怪怨两句后乖乖离开。他一向信任奉行,虽常顶嘴抱怨,但只要奉行有安排,刀山油锅他也会去闯一闯。

    看陆调羽没了影,奉行才道:“看着不像巧合,倒像是蓄意为之。”

    “陆公子起初与商悫公子争执,虽然落了下风,但没有动手。后来打架斗马,都是商息带头。也不知是否有商驸马的授意。”

    “商息那种草包,没商道真点头,借他千万个胆子,也不敢去设计陆家宅院。”奉行两腕相叠,斜倾向前靠近逃筝,疑道:“这事赵结插手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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