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巽所说,是方袭殉国的内情。

    永苍将军方袭战死沙场是在青云关一役。是时朝廷大势已去,只待方袭攻下青云关,与另外几路兵马汇合,即可直捣皇城,重定乾坤。

    无奈青云关守将赤胆忠心,面对方袭劝降嗤之以鼻,率全关上下两千士兵严阵以待,只等决一死战。

    英雄惜英雄,方袭欲生擒之,迟迟没有攻城。怎料三日后,青云关突然火攻,守将借熊熊烈火掩护,亲率五十精兵夜袭方袭营地刺伤方袭,随后如游侠拂衣离去。

    己方将士死伤近百,方袭不能再继续拖延,只好速战速决拿下青云关。守将身中数箭,自城楼坠亡。方袭亲自打扫战场,为守将收敛遗骸。

    麾下三军还未休整,方袭又接到求援,得知宜巽在东北方三百里外遭围。他亲率五百部下夤夜驰援,及时赶到救下宜巽,自己却从战马背上跌落,从此没再醒来。

    方袭所受剑伤没能愈合,战后没有休养就奔赴三百里外。创口在厚重甲胄遮掩下悄悄恶化引发疮疡①,使他浑身抽搐摔下马背。而宜巽自诩精于岐黄,初时竟将方袭寒热间作、身体强直之症②误诊为大腿折疡③所致,并据此用药。隔日,方袭病逝。

    倘若方袭早早攻城不给敌军袭扰之机,或者战后能得休养,再或者宜巽没有错诊贻误病情,也许他就不会是战死沙场的结局,方微就不会变成孤女。

    举世皆知永苍将军三日两战、急行军三百里,战场力竭坠马,伤重不治而亡。

    宜巽误诊,却只圣上、宜巽与文素三人知晓。

    “她恨我,因为方袭是为救我而死。”宜巽徒手击碎怀中酒坛,“我受她恨,因为是我贻误病情害死方袭,又做缩头乌龟躲藏至今。”他仰面躺倒在草丛里,望着迢迢星河笑说,“你若有求于她,又难于启齿,不妨摘下我这颗脑袋,并着刚刚那些话,一道送给她。”

    奉行默不作声听完,看着宜巽欲言又止。

    宜巽摆了摆手,打个哈哈躺倒。

    当夜乘醉披星月、枕荒草。翌日,宜巽在杂草丛中醒来,发觉脑袋还好端端架在两肩上,略觉遗憾。但新制丹丸不知所踪,叫他七窍生烟。

    宜巽误诊害死方袭之事,奉行不知如何评判,总归不至于现在就取了他的脑袋去讨好方微。但那几盒新搓的蜜糖花生丸,是要拿来抵偿的。

    丹丸交给逃筝,奉行拆开新到的信函。

    “奚和姨母已经抵京,住在自家宅院。其余东家掌柜都到了天香苑。只剩东岭还没消息。”奉行伸手取丹丸,发现顷刻功夫,盒中丹丸已去了两三成。

    一旁逃筝正鼓着双腮嚼个不停,手中举着话本看得入神。奉行凑到近前,高喝一声,吓得逃筝一抖,手中话本的掉在地上。

    “宜巽这次丹丸搓得太补,一次别吃太多。”奉行捂脸躲开逃筝眼刀,抖抖信纸献宝:“奚和姨母特意提了,城西有家戏班子这两日在唱《白蛇传奇》。”

    逃筝捡起话本,眼睛一亮,却又想起明天约了方微,口是心非道:“听过许多遍了。就算想听,也不急这一两天的。”

    “明日咱们分头行动,我去天香苑竞花,你去城西听戏。”奉行倒盏茶漱口,“唐糕还没到京城,东岭的信仍断着,过会儿我去两阁问问情况。你听完戏记得捎带打听打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换了衣裳,重绾发髻,涂层止痒的药膏,确认仪容还算端庄,奉行去到两阁。得知两阁不曾收到东岭京城沿线的急递,应是无碍,才稍宽了宽心。

    四月初六,花期如约。

    天香苑割出十二小园,各园花卉不同,园内依势建有茶亭琴台、暖阁舞榭。

    解桑早早在牡丹园内暖阁等着,辰时末,方微带膝下双生子赴约。到巳时正,奉行仍未出现。解桑心不在焉,方微看出异状,提议到院子里走走。

    “是我疏忽,聊得太过投机,倒忘了赏花正事。”解桑牵起方微的手,“听说有几株姚黄到今天开得最满,天香苑定了午正竞价卖花。你我不妨先去挑朵合心的。”

    “蔓儿,小苑。”方微看着在暖阁角落抄书的两个孩子,“我同你们元懋姑姑出去看花,你们在暖阁抄书,不得偷懒。”

    暖阁房门关上不久,后窗启开条缝隙,传来几声雀啼引得两个孩子好奇张望。

    窗子拉开,奉行在窗外示意两个孩子噤声,轻手轻脚翻进暖阁。

    走到近前,她抽出樊蔓肘下压着的宣纸,扫了两行,压低嗓音摇头叹道:“糟糕,《尔雅》我没存货,你们只能自食其力了。”遂将宣纸重新铺回樊蔓眼前。

    樊蔓长长一叹,继续默写后篇,学作老成扯着气声道:“綝姑姑,当年罚你抄书的是樊玉岫,现在罚我们的还是樊玉岫。他就是知道你没存货,才叫我们抄这个的。”

    “出都出来了,先玩尽兴再说。她们去看牡丹,咱们去摘樱桃,怎么样?”

    樊苑不如樊蔓,一心难二用,听到奉行和樊蔓说话,先是抄范本时看串行,后又将二人对话写在纸上。等他察觉,看到纸上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的字,知道这份抄书不得不作废了,委屈直上心头,两只眼睛氤氲起水雾,当着奉行与樊蔓的面不住掉眼泪豆儿。

    “又哭。”樊蔓哼道,“爱哭鬼,你以后要管我叫姐姐。”

    樊苑呜咽着说:“我是哥哥,我不爱哭,我只是、只是不开心。”

    奉行岔开话题还不忘打趣二人:“还摘樱桃吗?蔓姐姐,苑弟弟。”

    樊蔓昂起脑袋,得意洋洋看向樊苑。

    樊苑更觉委屈,瘪着嘴,左手忍不住去揉眼睛。

    奉行抽出两人手中毛笔丢进笔洗,牵着他们的小手跑到窗边。正要推窗将孩子从窗口放下,突然瞥见窗外草坪上踩着的两双绣鞋。

    ——奉行刚刚潜进暖阁,就有侍女找到方微和解桑报信。两人折回暖阁后,解桑想从正门进,却被方微拐着走到暖阁后窗外的草坪上。

    ——没等多久,那窗子便开了。

    “綝姑姑,大难临头各自飞吧!《尔雅》我还有五遍,不想再加了。”樊蔓说完就溜回座位继续提笔默书。

    樊苑看到方微的鞋子,吓得呆站在窗边闭着眼睛,眼泪豆儿掉个不停。

    奉行索性将窗户完全打开,讪讪解释:“通通风。”

    其实她到天香苑时,天刚刚亮。提前安排人布置好暖阁后,独自在外徘徊,迟迟不肯现身。

    拖到现在,还是不得不坐到方微对面。

    面对这位兄长爱妻、忠烈遗孤,她从前妒羡不甘,后再添无奈烦闷,见过宜巽后更觉怜悯亏欠。纵然已经酝酿斟酌数日,此时此刻,仍觉百感交集,有口难张。

    可再难开的口,最终还是要开。

    “我生在兴平三十七年,我娘死在兴平三十七年。至于我爹——除了我娘,没人知道他是谁,更不知他是死是活。”精心酝酿出的词句忘得干干净净,现在面对方微,她突然想谈谈自己。

    可能是因为宜巽的坦白,才让她重新审视这位长嫂。

    她们同样是孤女,同样是靠父母的牺牲才换来如今的富贵,同样被人羡慕好命。

    可这是好命吗?

    不。

    倘若她有得选,她宁可世代为奴,也不愿母亲只身踏进火海赴死。方微是不是也会有“谁稀罕什么良配诰命,我只愿父母平安活着”的想法?

    “尚在襁褓时,有幸得义母喂养,得老师养育,日子过得算不得差。然而世间天灾人祸接踵而至,老师政务繁忙,十日有九日见不到踪迹,到后来传旨边疆,更是音讯全无。以致于我总觉得,家里好像只有四口人,杏姨、泉叔、师兄和我。

    “后来我有那样多的舅舅、姨母,她们善待我、溺爱我。老师随之回来,教我经史子集,教我礼射御数。可教我用筷吃饭的是杏姨,引我学会走路的是泉叔,带我念第一句‘人之初’的是师兄。

    “我以为我们一家四口会相扶到老,可我却不得不亲自为师兄写赐婚圣旨,亲眼看着他另立门户。

    “所谓当局者迷,所谓一叶障目。今日我算不得是幡然悔悟,仍旧难以割舍。这十多年来,我虽受圣上所困没有逾距,但受诸多长辈溺爱所迷多有放肆,得寸进尺、变本加厉,给师兄,给长嫂,添了许多烦恼。”

    奉行仰了仰头,看了看漆红雕花的房梁。吐出心中所想,没有想象中的痛快,反而更觉惆怅。堵得她心里像浇淋了酷暑暴雨,湿热潮闷,几乎窒息。

    她缓了片刻,慢慢站起身来。

    解桑欲言又止,最终在旁沉默着。

    方微的目光紧紧跟随奉行,看她起身离座,看她取盏斟茶,看她端着茶盏在自己身侧站定。

    “今日暂以茶代酒,聊表歉意。”

    方微没有接茶,起身与她相对,伸手托在她手掌下,语气尤为平静:“如果是师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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