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苑十二园外另有庭院,是天香苑主人居所,雅斋就在其中。斋内陈列有百千盆栽,中央置长案一条,奉行站在长案边上,耐心修剪着刚刚离枝的姚黄。

    奇花随花满枝一同进到雅斋。

    花满枝捧起朱砂红莲递予典红衣:“典公子有朱砂红莲在手,应知天香苑规矩——奇花竞秀,必以金箔牡丹为先。是以今日七朵姚黄皆由归殿下竞得。朱砂红莲,完璧归赵。”说罢再捧金箔牡丹还与奉行:“家慈有言,金箔牡丹若现,务必原样奉还,留给归殿下聊作纪念。”

    奉行温声道:“烦劳花小姐代我谢谢花夫人。花夫人近来可好?”

    “家慈二月受瘴气所侵,卧病半月有余。后来康复,便在东岭山间探访花木。”花满枝低声,“不过三月上旬过后,家慈没再来信。许是优哉游哉,乐而忘返。”

    奉行闻言凝眉,倘若花满枝所言属实,东岭来往信函早在三月中旬就断了。如此要事,两阁怎会浑然不觉?还是有意隐瞒?

    看来她得尽快腾出手,亲自去探探情况。

    一剪剪下,修成一枝姚黄。她将这枝递给典红衣,花满枝知她有事商谈,自行告退回避。

    雅斋内已无旁人,典红衣持花雀跃:“茹悲姐姐!原来悬梦亭里是你。”

    奉行直截了当:“朱砂红莲是谁给你的?”

    “是,是我自己……”典红衣眼神飘忽,言语支吾。

    奉行抬眉看他。

    典红衣怯怯低头:“是我买来的。”

    奉行再问:“卖家有什么叮嘱?”

    “他问我拿到花后想做什么,我说想把花送给你。”典红衣捧起掌中姚黄,“茹悲姐姐,倾杯亭要送花给你,我也要送花给你,你原不必拿出这么贵重的金箔牡丹来换这几朵姚黄的。”

    “我要的花,自然是我自己来买。”奉行再剪出枝姚黄交给典红衣,“先前那朵送你,这朵代我送给卖家。离枝花朵在瓶中日日衰萎,三日内就会败尽。你记得动作快些。最好现在就去。”

    两枝姚黄分别插进小瓶,典红衣左手右臂各抱一只,急匆匆奔离天香苑。

    奉行耐心将花枝修好,再从斋内盆栽中剪取配花,插出两瓶花。两瓶花内各占两朵姚黄,竞得的最后一朵被她随意簪在发间。

    花送进暖阁,奉行移开茶盘冷盏,将花瓶压上地契:“幸不辱命,两瓶花,赠予两位姐姐。”

    方微捧起花瓶,眉梢眼角堆满笑意。她笑得真诚,比起身旁解桑都有过之无不及。

    “玉蓉姐姐的礼物贵重,我这花倒逊色。”奉行拿起地契,脸上浮出几分苦恼,转眼又笑吟吟将地契藏进衣襟里:“可谁叫我占着个年纪小的便宜,逊色也收。”

    解桑醋道:“新有了玉蓉姐姐,眼里便瞧不见我这个旧姐姐了。”

    “难不成绫姐姐也给我备了礼物,快让我瞧瞧在哪儿?”奉行诧异地拉起解桑手腕左看右看,戏谑道:“我左瞧右瞧,只瞧见个大美人儿,竟没瞧见礼物在哪儿。哦——”她语调一扬,“我懂了,这个大美人儿,就是绫姐姐送我的礼物,我可就笑纳啦。”说完抱住解桑,脸颊蹭着对方颈窝撒娇。

    合屋笑得开怀,只那两个在内间抄书的孩子听到笑声苦着张脸。

    傍晚,送了方微回家,奉行折去如月楼。

    如月楼顶层,名曰方寸壶。

    方寸壶四面无墙,仅凭几根梁柱撑起屋顶,夏夜清风自南向北穿堂吹过。檐角垂挂银丝罗纱,随风飘舞,与天穹星斗辉映,恍若银河泼落。

    奉行斜倚梁柱,探手摘下鬓边姚黄,百无聊赖地拨弄无精打采的花瓣——花朵离枝不过半晌就变得蔫巴。

    她同样无精打采。

    今日方微言行举止,无论有心无心,都让她有一刹那疑心逃筝。她不由自主屈起手指,攥烂花瓣,迫使自己压下猜忌。

    想要获悉方微提及的种种隐秘,除买通逃筝外,并非无计可施。方微有诰命在身,文有才名,武有家学,有施为的倚仗。

    有所倚仗,还需经营。

    方微在京这些年,只安分做内宅妇人,看似没有经营的门路。但其父方袭在京在军都有人脉,方袭那些尚在人世的挚交门生,必会对他唯一的女儿多有照拂。

    如此推断解释倒是合情合理,可她却忽生迟疑。

    当年赐婚方微,一是朝野皆知圣上视樊云生为己出,二是樊云生少年登科前途无量,温文尔雅品行端正。既有荣宠在身,又是难得良配,足够堵住悠悠众口。再者于圣上而言,樊云生如子如徒,颖悟绝伦,能够为己分忧。如若方微动用方袭人脉谋事,樊云生不会毫无察觉,更不会隐瞒不报。

    想来不会是方微。

    那会是谁?

    她不知不觉想到赵结。

    今日天香苑一会,起因是那张地契。

    想买地契的是她,提议及下帖约方微赏花的是解桑,不会掺杂赵结干预。况且他也并未现身,看似今日种种与他毫不相干。

    但倾杯亭生人赠花,典红衣买得红莲,都有赵结的影子。倘再细究,赵结曾在香安寺出家十载,方微与他既有父辈渊源,又是香安寺常客,还拿着他母亲坟冢所在荒地的地契。

    人未现身,却仿佛无处不在。

    她垂下眼睫,看到朦胧月光照着手掌。指尖被冷冷夜风吹得青白,指腹染有花瓣碎片与泛黄汁液,指掌拥着半边花身被揉搓碎烂的姚黄。

    花朵离枝枯萎只在须臾间,她刻意叮嘱典红衣尽早将花送给卖家。只要等典红衣送花归来,她就能切切实实抓住那抹影子。

    风又凉了些。

    她转回内堂,把姚黄抛进桌案砚台,拢衣缩到罗汉床角落,合眼抄手取暖。

    典红衣回时风风火火。

    奉行抬眼将典红衣的话堵回喉中,自顾自吃完典红衣带来的酸酪和小菜,随后便是一壶一壶酒酿灌进腹中。

    饶是典红衣也能看出,她是想速醉。

    “这酒的酒劲儿平和,茹悲姐姐要不要试试烧玉昼?”典红衣跟着她再去灌酒,蹲在酒坛边献宝,“烧玉昼是我用新学来的技法,再借古方酿得。酒劲儿够烈,就算是姐姐你的酒量,两斤内也必醉。”

    奉行没理会,仍旧一壶一壶喝过。

    待终于有了八分醉意,飘忽的目光将周围扫了数遍,最后定在典红衣脸上。她把人招到眼前,拍拍对方手背,那手背和她经酒熏过的脸颊一样滚烫。

    “赵结呢?”她笑眯眯问。

    典红衣红着脸,脑子晕忽,话也说不清楚,支支吾吾半晌也没能将自己撇出去。

    她凝眉定目仔细听着,近在耳畔的言语却犹如隔山隔海般缥缈,只有隐约几个音节飘进耳内,难以分辨。也无心分辨,只催道:“叫赵结过来!”再摸摸腰怀,掏出枚令牌抛给典红衣,“保你在皇宫畅行无阻,你去把——”话语稍作停顿,晃晃脑袋继续道,“去把赵结抓来!”

    说完毕兀自枕臂伏案,任凉风轻拂,惬意悠然,不知今夕是何夕。

    一弹指顷,风骤纱摇。

    奉行被阵凉风唤醒,下意识转身寻风。

    目光回抬刹那,望见梁柱间,飘纱如云,月华如练。

    有道身影背负明月,乘风踏云而来。

    清寒月色勾出轮廓,熠熠烛火塑成金身,万众信愿凝为旃檀。

    恍惚间,她记起几句经文:“然彼佛土一向清净……有二菩萨摩诃萨:一名日光遍照,二名月光遍照……应当愿生彼佛世界……”①当是月光菩萨照临世间。

    她睁睁醉眼,定定望向云月笼罩着的法相虚影。那尊法相捏印抬掌,拨开云月。

    喃喃经声戛然而止。

    没有神佛显圣,只是赵结。

    不久前,典红衣循着赠花的路找到中间人。他在中间人面前哭天抹泪,又叩又拜,闹得对方不胜其烦。最后掏出令牌,语出威胁,软磨硬泡说服了对方向东宫递话,这才请动赵结来此。

    赵结来时,恰巧有阵风来将伏案小憩的奉行唤醒。断断续续的念经声就这么带着浓郁酒气,随风扑面袭来。

    醉酒诵经乃是不敬,可偏能听出些虔诚,着实荒谬。

    荒谬根源在四方梁柱下摆着的酒坛,那是四时饮。每组四坛,每坛六十斤,分别于春分、夏至、秋分、冬至四日封坛,再于来年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启封宴客,故名四时饮。

    此刻,四坛四时饮均已启封,供她一人享用。

    喝倒没少喝,醉也有醉相。可赵结知道,装醉是她的拿手把戏。他虽没笃定奉行装醉,却也不信是真醉,只静静避在不远处,等她动作。

    奉行瞄见了人,高声道:“典红衣!来壶烧玉昼。”

    赵结乜眼身后提心吊胆的典红衣。

    典红衣回答:“烧玉昼是新酿的烈酒。”

    喝了不知几多四时饮,若再让她灌坛烈酒,指不定会闹出什么。无论现下她是真醉还是假醉,都不能再让她喝了。

    赵结低声吩咐:“煮碗解酒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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