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玉昼是好酒。

    经此提醒,奉行回忆起了当时滋味,入口绵柔,回甘清冽。笔尖酒液混了药墨,盖住了烧玉昼的本味,略逊色于赵结颈间那些。

    少时见赵结长年修佛,仪态威严、熏染香火,奉行常用宝相金身揶揄他。即便后来懂得分寸,装得礼貌体统,暗地里依旧存着取笑逗乐的心思。

    这一醉,坏心思全藏不住了。

    昨夜越界放肆的行为,饮酒只是其次,“渎神”才是意图。她常会想着撕去赵结的神佛伪装,看一看内里七情六欲外放之时会是如何形貌。

    这一醉,礼貌体统全抹了去。

    如今木已成舟,可偏偏她因喝得烂醉,全记不起对方是何神情。只能记起那只犹如木雕的手,没由来让她窝着火气。

    实在可惜。

    惋惜过后,奉行再看向乐寂。恐怕是醉里那些有失体统的举动,让她有所误会。只是看她神情,不像是要来控诉,也不似蓄意讨好。

    “我今天来是代表大家——”乐寂谨慎地探头看眼门窗,确定隔墙无耳,再继续附耳悄声说,“来劝殿下三思的。”

    奉行觉得莫名:“哦?”

    “我们在东宫待得时日不短,最长的已有七八年。但这么多年,从没见谁能近太子的身。”乐寂叹道,“归殿下应当知道,我们这些女子,出身不太清白,手段么……也不太光明。有人刚来时不听劝,怀着雄心壮志,试了些偏门法子,无一例外都没奏效。”

    东宫藏着的貌美姬妾,既有各地寻来的良家少女,也不乏各方豢养的瘦马娼伶。乐寂提起这些时并无避忌,说得坦荡直白。

    只是饶是如此直白,奉行也不敢确定,乐寂话里话外说的,是否是她领悟的那层意思。

    “你是说?”

    “太子殿下,可能——”乐寂煞有介事,“不行。”

    “哇哦……”

    看来没领悟错呢。

    赵结正直青壮,血气方刚,但对身旁女子不闻不问。有可能是忌惮她们包藏祸心,也可能是修为深厚,禅定之力非比寻常。但考虑到他曾亲口承认自己不能生育,乐寂的猜测,或许更真些。

    难怪像根木雕。

    再想起那根木雕,心里火气全无,不由暗暗生笑,但很快又觉得奇怪:“所以要我‘三思’什么呢?”

    乐寂瞠目结舌。

    奉行偏偏头、眨眨眼,不明所以。

    两人面面相觑。

    乐寂试探道:“殿下是……没听懂吗?”

    神态语气暧昧非常,结合昨夜的误会。

    懂了。

    “殿下没议过亲、成过婚,没有经验,听不明白也是常事。”乐寂见她不语,掩面轻笑,再摆摆手道,“殿下不似我们挑不得,能挑还是要提前懂一懂,免得将来追悔莫及。殿下得知道,夫妻生活至关重要的一点就是——”话戛然而止,乐寂搜肠刮肚想找出点儿委婉的说法,免得惊到眼前这位殿下。

    奉行看她迟疑,贴心补充完整:“春风鱼水相协调。”

    “对对对。”乐寂赞叹完,更是对奉行另眼相看。

    “昨夜喝醉兴起写了张字,醉里无状,笔墨污了太子衣裳。你——你们,误会了。”奉行解释,“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们。”

    “只是误会?那再好不过。”乐寂轻叹,“我们知道莫名过来说这些太唐突,只是见过太多前车之鉴,不想有人重蹈覆辙,再像雪晴那样日夜煎熬、度日如年。”

    “雪晴?”

    “就是沈娘娘①。”提到沈宜芳,乐寂惆怅起来,“她初进东宫那两年,新婚燕尔却受冷落,整日郁郁寡欢。”

    困在一桩无情亦无欲的婚姻中,锁在一座无天亦无日的宫墙里。不堪其忧,不胜其苦,不可终日。

    奉行明白其中酸苦,饶是无法谅解其所作所为,也难免心生怜悯:“她怎样了?”

    “还能怎样?不知什么事犯到太子手里,被禁了足。大家设法去看过她两回,整日以泪洗面,眼睛肿得跟金鱼似的。”乐寂再叹一声,瞄见奉行也因此略带伤感,不得不自行振作起来,笑说:“不过也不碍事,很快就到端午节,宫宴还得她操持,到时她就能出来了。”

    圣上登基后多番精减后宫,宫中人员稀少,是以自三年前圣上迁居行宫后,年节宫宴都由沈宜芳操办。沈宜芳禁足事发突然,宫里暂无人能胜任此项工作,多半端午节前就会放她出来。

    “成了。”乐寂起身告辞,“该说的话我已经全部带到,我偷偷地来,还得偷偷地回,免得叫太子知道。”

    瞥眼窗纸阳光,奉行略略估算了时辰道:“这会儿他该在学宫吧?”

    “往日这个时辰确实是在学宫。但听内侍说,昨夜他沐浴更衣后,就到佛堂一直待到现在。”乐寂抬手扇扇风,“估计做了什么亏心事——”说着瞄眼奉行,再继续道,“到佛前拜拜求心安。”

    既然人还在东宫,乐寂走这一趟,想来瞒不过赵结。

    他是有意放乐寂来见她?

    “那你回去时可当心些。”

    乐寂推开门,探头探脑向外瞧了瞧,笑眯眯回身与她摆摆手道:“我走了。”

    看着小跑离开的乐寂,奉行会心一笑,末了却觉酸涩。也不知这东宫里,究竟还埋着多少这般鲜活的灵魂。

    等到乐寂身影完全消失,赤珠带着宫娥们鱼贯而来,捧着面盆绸巾,为她梳洗更衣。

    “太子殿下今日闭关,吩咐奴婢转告归殿下,”赤珠欠身礼道,“殿下醒后尽可自行离去。”

    约是不想见她。

    思及昨夜种种以及乐寂捎来的误会,奉行暂也不想见他,拢好发髻离开东宫。

    日光柔和,熏风习习。

    裕昆宫的宫娥们将活计挪到前院,聚群吹风,说说笑笑。偶尔不知聊到什么,会不约而同悄悄看向逃筝,便有了一刹安静,待都回过头继续说笑,院子里又重新热闹。

    逃筝守着桌饭菜,坐在桌边怔怔望着宫门。

    近晌午时,奉行终于出现在门前。宫娥们看她穿了新衣,簇拥上前,拉扯着她的衣衫裙摆,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来。

    善裁衣的柳风讶然:“这是今年宫里的新料,前几日我才去问过。”

    善刺绣的东池赞叹:“瞧这蝴蝶,是新图样?这针脚看起来不像尚衣监的手艺。这是哪儿得来的新衣?”

    “是东宫娘娘们的衣裳,我借来穿穿。”奉行脱去外衫交给东池,“给你。看完你去东宫送还,也好问问这蝴蝶是谁的手艺。”

    东池喜出望外,拿到衣服就撇开奉行,拉着柳风及其他几个姐妹钻研不停。宫娥们得到答复,一哄而散各自忙碌去了。

    逃筝端碗汤到她跟前问:“怎么才回来?”

    “醒得晚了些。”汤不冷不热,正好入口。奉行缓缓喝下汤,尝出是师剡的手艺。不消多想,这满桌盘盏看似是荤,实则纯素。

    也罢,宿醉醒来,吃清淡些挺好。

    倒是逃筝,一向偏爱《白蛇传奇》,城西戏班的戏还没唱完,不去听戏却在裕昆宫守着这桌素菜。

    奉行提起筷边吃便问:“怎么没去听戏?”

    “昨天我去城隍庙,想尽早把地契的事办完。”为免误事,奉行拿到地契后就遣人转交逃筝。逃筝愁容不展:“城隍庙那边的何叔问我,唐糕今年怎么还没回来。往年她回京核账,都会给他们送吃送穿。”

    “东岭有信儿了吗?”她开始狼吞虎咽。

    逃筝摇摇头:“我想找那些来往东岭的行商们打听,但没找到最近从东岭回来的。几家贩售东岭山珍的铺子说缺货有小半个月了。不过东岭蛮荒、山危路险,交货迟个把月是常有的事。而且那边比京城早进夏,一到夏天瘴气漫天路更难走,这些掌柜早就习以为常,也没问出些什么来。”

    “天香苑花夫人在东岭探访花木,从三月中就没再来信。东岭恐怕出事了,我得亲自去探探情况。”她飞速垫饱肚子,再灌口茶道,“你尽快把地契的事办好,让老道士寻处风水宝地,花些钱请义庄出面,找个黄道吉日把坟迁去。棺椁、随葬、祭品这些不要俭省,但别修得太过招摇。”

    “会不会耽误核账?”

    “待会儿我写张条子送到奚和姨母那儿,到时如果抽不开身,就请奚和姨母代我核账。”

    事情安排妥当,奉行随意套件外衫奔去两阁。

    在她身后,一名青年悄然离开。青年掠过宫中长街夹道,潜入东宫,来到佛堂门前。这就是樊云生归京当日,城门外那辆马车旁的青年。

    青年在门外叩首:“启禀殿下,归娘子去了两阁。”

    “两阁?”

    “是。但不知是否和几日前送往行宫的密信有关。”

    “知道了。”

    语调平平淡淡,没有丝毫情绪。青年摸不着他的脾气,等了许久,没再等到动静方才叩首告退。

    佛堂晦暗,仅留两盏莲灯取亮。

    昏暗中,赵结缓缓张开双眼,目光在神台瓶中姚黄落定。“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②”,鲜花离枝不过一日,就已显露颓象,彻底衰败只在须臾。

    他握了握掌中念珠,看向神龛。

    观音乘五色云,作游戏坐,慈目视众生。③

    神佛无相,世间塑像皆依凡夫俗子幻想捏就。但在开隆年间,机缘巧合下,民间仿照当今圣上雕塑观音,后称之为“天颜观音”。天颜观音曾盛行一时,直至圣上登基后为两教观音重塑金身,各地庙宇供奉观音塑像才逐渐恢复传统模样。

    赵结眼前正是尊天颜观音,面容与圣上一般无二。

    一别三载,这副面容依然深深刻在他脑海中,不敢有一息一刹、一丝一毫忘却。

    是你吗?

    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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