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铺过台阶,伴热气涌进敞开的冰窖大门。

    热气涌进冰窖瞬间,便作森森白雾,缭绕在冰窖内。门畔乙区,存冰几已用尽,留出宽敞空地。禁军内侍自近处宫殿搬来蜡烛灯台,围绕空地点起高烛,照得远方冰块荧荧闪光。

    似天仙宝境,如水晶龙宫。

    藏尸冰块横在空地当中,奉行在旁举灯细看。

    这座“冰棺”整体由三块冰拼接而成,凿出恰可容纳尸体的凹陷。尸体躺入后,再用稍薄的冰块覆盖。因长期放置在冰窖内,衔接处粘合便如一体,只留有微末痕迹。

    “这是……覃大人?”铁蟒看清冰内尸身,大吃一惊。覃月恒在宫内失踪,是他率队搜宫,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今日骤见覃月恒尸体,他懊恼不已:“当日搜宫,怎就偏偏遗漏了冰窖!”

    赵结开口安抚:“铁将军不必自责。”

    奉行横眼,借来锤凿。她在表面薄冰与底层冰块的衔接处凿出松裂,再用力撬动,将冰板撬开。

    铁蟒忙道:“小殿下,找到尸身同时,末将已传信两阁,想必不久两阁便会派人前来查探。小殿下不必亲自动手。”

    “我跟义父学过些查案本事。现有机会,想试试究竟管不管用。”她需要翻出尸体,查看尸身下方的冰体凿切痕迹,确认覃月恒是何时被放进冰棺。

    两个月前,撞破私通当日,支开逃筝和沈宜芳后,奉行动武。覃月恒七窍流血当场昏死,被她踢进杂石乱草堆中。后交逃筝将尸身运到近处的东六院,任意寻座枯井荒潭埋了,所以她会刻意把禁军大部兵力引去西北方向。东六院只有少数禁军搜查,自然做不到掘地三尺,覃月恒自那时起便消声灭迹。

    两个月,雨密湿潮,酷暑炽热。这具尸体本该在暗无天日的枯井池潭里,纵被掘出,也只剩森森白骨。但是早在尸体尚未腐烂时,就有人发现了他,把他摆成这副模样,凿冰成棺以保尸身不腐。

    只为在这一刻,完整地呈现在她眼前。

    她倒要看看,这具尸体,究竟在多早的当初被人发现。

    冰板撬开,腐臭气味更浓,在冰窖内散开,扑入众人鼻息。

    赵结凝眉,重新将锦帕压上口鼻。

    冰板被彻底掀到旁侧,触地碎裂。

    无冰盖遮挡,覃月恒的脸更加清晰的映入眼中。东窗事发前,解桑与覃月恒夫妻恩爱、如胶似漆,她寻解桑时常会能见到覃月恒。覃月恒是辽洋人,容貌俊美,旁人赞他有水乡养出的温润,乃是如玉君子。她那时便觉得覃月恒就像盛暑雨季逼出的蒸蒸热气,腻得人难以喘息。如今他冷冰冰躺在这里,脸色死白,面颊的棍击伤痕像是洒在雪地里的污秽,煞风景。

    她解落斗篷,卷起纱袖,伸手去搬尸体。

    铁蟒想要帮忙:“小殿下,让末将——”

    她抬了抬手,将铁蟒拦下,只借了他的佩刀。尸体后背与冰棺粘在一起,她猛拉了拉,没能将其分离,索性用刀割去衣物。随后放下佩刀,强行扳着尸体左肩使其与冰棺分离些许。

    尸体身下的冰凿痕迹已经模糊,凿处的棱刺几乎消失,但外部冰块棱角分明。凿冰是在冰窖内,所以冰棺整体没有融化痕迹,但冰棺内部,因尸体躺入时还有余温,融化了与尸体接触的冰凿痕迹。

    覃月恒死去不久,就被人发现,并运进冰窖冷藏。

    “綝儿……”

    恍惚间,奉行似乎听到解桑呼唤,脊背油然生寒。

    铁蟒传信两阁前,她刻意叮嘱,暂时不要将发现覃月恒尸体之事告知解桑。解桑现应在宣天阁内等候,不会出现在这里。她扳着覃月恒尸体的手紧了紧。

    “覃……郎?”

    声音再响,奉行回头。

    寒雾中,解桑轻衫薄衣,脚步虚浮地向她缓缓靠近。

    她紧紧抓着覃月恒双肩,猛然间想起什么,回眼的盯上赵结。她交代了铁蟒,铁蟒不会违抗,但赵结也知——甚至早知覃月恒尸体会在冰窖出现。

    赵结一手压着锦帕,一手握着佛珠。

    觉察到她的目光,赵结凝眉回望,眉眼间挂满寒雾。

    解桑已近。

    她松开双手,任覃月恒倒回冰棺,迎着解桑将人拦下。双手碰过尸体,不干净,她不愿触碰解桑。只用身躯拦在解桑面前:“绫姐姐,此事尚无定论,我先送你到裕昆宫休息,日后再与你详说。”

    解桑两眼蓄泪,紧咬下唇,吐字如吐钉:“让开。”

    奉行合眼,身躯不动。

    却不知解桑哪儿来的力气,硬生生将她推到一边,似跑似摔地跪倒在冰棺旁,胆怯地伸出手。

    奉行想要追去,赵结忽然出手捉住她。她回头垂眼,冰冷的手掌轻轻握着她手腕,青白的手与晒红的臂泾渭分明。她望眼对方,遮掩口鼻的锦帕飘落在地上,薄唇似启,却无丝毫声响。

    似乎有道虚影在眼前回荡,霎那间被哭声驱散。

    解桑伏在覃月恒的尸体上,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她哭得凄惨,冷硬的尸体却不能给她半分回应。极致悲恸令她忍不住作呕,她强撑着回身反呕,却呕不出丝毫东西。

    随后,在奉行注视下,晕厥倒地。

    她挣开赵结的手,再顾不得许多,将解桑横抱起身,旋即没有丝毫迟疑地奔向裕昆宫。

    赵结找来琥珀,低声吩咐:“请文素御医到裕昆宫。”

    奉行回到裕昆宫时,琥珀已带着文素等在宫门前。进屋途中,听她简述过病症,人一放下,文素便诊脉施针,没有片刻耽搁。

    她看到解桑的双手,因久握冰衣冻得发紫。

    赵结。

    解桑原应在宣天阁等候,若非赵结从中作梗,怎会悄无声息地闯过禁军封锁进入冰窖?

    “绫儿无恙。”施针结束,文素轻擦额汗,“是伤心过度,情绪激动致使晕厥。身体并无大碍。双手青紫也是暂时,稍时便会回暖。”

    “多谢小舅舅。”奉行安了安心,转瞬却又提起。纵然现在无恙,等解桑醒转,回想起覃月恒死讯,恐怕好不过现在。

    文素再取根银针道:“我看你也心神不宁,不妨扎两针,睡上一觉,醒来一切如昨。”

    “若能一切如昨,莫说扎上两针,就算让我去拜什么三清祖师、佛祖如来,我都拜得。”奉行苦笑,仰面望了望房梁,“可是覆水难收,再无回转余地。”

    文素收起针包:“一切朝前,不悔便是。”

    “不悔。”

    覃月恒背誓,在解桑孕期私通沈宜芳,她绝不后悔杀了此人。她只自责,没能将此事妥善处理,让解桑伤心两次。

    “不悔就好。”文素留下药方,收起药箱,“这药先煎着吧,绫儿醒来也不定能喝下。心病需得心药,汤药聊胜于无。玉岫媳妇手骨折了,我这刚到半路,就被太子殿下劫了过来,这会儿还要赶着去看看玉岫媳妇。”

    听到这话,此前散去的虚影重新凝聚。

    赵结抓住她手的那刻,她想起的是方微。

    沈宜芳当众宣告怀有身孕之前,方微就捉住了她的手,提前将她拦下。像是知道沈宜芳会说什么,也知道她听过之后会动怒。

    可沈宜芳怀有覃月恒孩子的事,方微不该知晓。

    “殿下——”

    在她沉思之时,东池突然气喘吁吁跑来:“无生妹妹突然过来,说有要事要找殿下。”

    天颜观音绣成后,红萼和无生已经返回东宫。倘若宣天阁家宴未出意外,一切按部就班,此时她已下令送东宫内苑姬妾出宫。今夜宫里祸事频生,禁军倾巢而出,合宫布控。无生这时前来叩门,怕是东宫有变。

    文素还未走远。

    她拦下文素:“请小舅舅留在裕昆宫照看绫姐姐,玉蓉姐姐那边,我另请御医前去。”说罢看向宫院内的琥珀和逃筝。只迟疑片刻,她命琥珀前往御药房请人,留逃筝在裕昆宫听候文素差遣。

    裕昆宫门前,无生披头散发,衣衫也未穿着齐整,显是来得匆忙。兼之脸色枯黄,神情恍惚,看得奉行心中一惊。

    “东宫出了什么事?”

    无生直直跪下,张口同时泪如雨下:“求归殿下随我去东宫。”

    月色铺路,灯影婆娑。

    无生紧紧握住奉行手掌,拉着她一路飞奔,泪水糊了眼睫也无暇擦拭。东宫内外灯火通明,外院空空荡荡,奉行畅通无阻赶到内苑。

    东宫所有姬妾聚在院中,齐齐看向内苑主屋。主屋房门闭锁,门前站着的几名女子正急声拍门。

    无生推开其余女子,在前替她闯出条路。其余女子见到她来,纷纷侧身让路。她快步穿行到阶前,乐寂最先迎来,三两句说明缘由:“雪晴得知胎儿难保,撵走御医,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吱声。”

    红萼低声补充:“有两名禁军侍卫护送沈娘娘回宫后一直守着,不久又来两人跟他们说,殿下在冰窖找到两月前失踪的那位大人的尸体,要他们归队前去冰窖掘尸。沈娘娘可能听到了。”

    奉行到主屋门前,轻推了推门,没能推开。是屋内门闩挂锁。她后退两步,抬脚踹开房门。

    内苑女子纷纷靠近,奉行彻底推开房门,红萼、乐寂离得近些,与她一道进屋。几道目光在屋内乱撞,搜寻着沈宜芳的身影。

    红萼率先开口:“都别进来。”牙齿不住打颤,声音也变得尖锐。

    乐寂退后几步,横着双臂,将其他人拦在门外。

    只奉行自己,迎着那双悬在空中的脚,缓缓前行。

    滴答。

    滴答。

    血自脚尖滴落,在其身下,积聚成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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