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岭七州二城,熇州最偏僻贫瘠,所建夯土城墙远不及京城那般巍峨坚固,几乎尽被土石泥流冲垮淹没。

    凭倒坍断壁残垣推知城池原貌,沿土石斜坡攀至城墙西北角,借最后一缕夕阳余晖,城内城外一览无余。

    熇州城内街巷屋舍,约有七成被土石掩埋,生机尽断。

    两成屋舍半掩半露,仅东北隅有一成屋舍幸免土石之难,但仍遭洪水侵袭,退水后留有尺许深的淤泥。

    城外,有自楼墙跌坠的残尸,和延向东北的凌乱脚印。

    夜色如期而至。

    奉行高举火把,从探出土石堆的半只腐烂手掌旁走过,跳进半截断墙中。

    城墙步道内,旗帜坠落,刀兵盔甲横七竖八躺着。照明火盆同样倾倒,炭柴四处散落,大都燃烧过半,经水浇而熄。

    想是雨夜山洪忽至,值守士兵听到隆隆声响,惊慌中四处逃窜,城内百姓反应不及,自此长眠梦中。有幸未遭掩埋的少数百姓,想方设法翻越城墙,纷纷逃向东北方。

    熇州东北,过崇山峻岭,便是渔地,渔地之后则是夏城。

    他们是往夏城求生。

    推知尚有百姓幸存,奉行吐出堵在心口的一团郁气。

    火盆支在高处,捡柴捡炭点亮火光。城墙一般备有锣鼓号角,她找到城楼所在,用遗弃刀兵拼成工具,费力扒开土石。挖出战鼓前,先见到具腐烂尸身。

    尸身披戴甲胄,手持鼓槌,脸面身躯紧贴战鼓。

    是名士兵。

    山洪来时,放弃逃生之机,拼死击鼓示警,最终被汹涌而来的土石挤压掩埋。

    她退后长揖,转身翻到城内,在废墟中找来一卷布席,再折回城楼。

    月色下,城墙间,火光畔,另有一人迎风而立。

    她背着布席定眼看去,赵结举柄火把走来。

    “我帮你。”他去解奉行背后布席,“山路道边有不少逃难百姓的尸身,看腐烂程度,多数已经去世月余。胡筝姑娘推知幸存百姓多数向夏城逃难,于是托我转告善娘子,她先行一步去往夏城,看看能否帮到沿途百姓。”

    “那你……”

    赵结道:“找到些许避疫祛毒的草药。”

    一口布袋斜挎在腰间,他轻扯布袋示于奉行,袋中满满当当全是草药。

    日晚闷热,又在城内城外、墙上墙下翻来爬去,奉行的蒙面布巾被汗湿透,艾灰的清香淡不可闻。

    这草药来得及时。

    只是即便逃筝自行决断,也断不会让赵结孤身折回。奉行不由怪道:“你如何说服胡筝放你自己回来的?”

    “先前善娘子迁就我有伤在身,已经耽搁了行程。天灾救险急如星火,岂能再因我耽搁?”

    火把交给奉行,他从布袋内抽出几条青草,十指齐飞。草药被他飞速编结成网,再经火稍加炙烤,迎风抖去灼烫。

    草网两侧留有勾襻,他小心翼翼把草网挂上奉行双耳,覆压着蒙面布巾。

    奉行摸了摸热意尚存的药草。

    记得平常时候,赵结指掌冷如寒冰,可方才刮过她耳侧时却温暖如煦。

    许是草网炙火,方使得指掌留温。

    无暇再多思,她道了声谢,带赵结进到城楼。

    简要说明了情形,她神色肃穆郑重施礼,而后小心翼翼地将士兵尸身与战鼓剥离开。

    赵结在旁铺开布席,抬手按住口鼻,忍了又忍。在见到脸颊烂肉脱离掉落后,还是没能忍住,回身奔至楼外,拉开蒙面布,俯身呕了许久。

    回时,奉行已将士兵尸身用布席裹起。

    “失礼。”赵结向尸身郑重揖礼致歉。

    奉行背起战鼓。鼓身沉重,压得她两脚深陷泥土,额角青筋直跳,面如残阳,汗如雨下。

    战鼓背到火盆旁,重重落地。

    她稍抹汗水问:“可会击鼓?”

    赵结握住曾被士兵紧握的鼓槌,颔首应答:“会。”

    “熇州灾情惨烈,难以确定是否还有百姓被困城中。”奉行解释道,“烦请在城楼击鼓鸣信。城中有两三成房屋尚算完好,我去挨家逐户查看。”

    星月隐隐,鼓点沉沉。

    夜鸦长唳,柴门吱嘎。

    奉行背向城楼火焰,高举火把穿梭在淤泥漫道、横尸遍地的街巷里,推开一间又一间房门。

    直至天光初显,鼓声唤起朝阳。

    她推开最后一扇房门,日光寂然无声地铺进屋舍。

    半丈高的泥流冲塌墙壁,挟带黄土块碾过破旧床灶,将半梦半醒的老人卷到门侧。朽如枯枝的手掌用力向前攀抓,却无法将深扎在泥流内的身躯拔出,最终腐烂在房门前,至今日,始见阳光。

    如斯景象,熇州城内,比比皆是。

    草草掩埋尸身,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城墙,望眼赵结,摇了摇头。

    彻夜不停的鼓声在她眼前停落。

    “我……”她张了张口,喉咙干涩,稍缓了缓方能正常言语:“不知太子殿下,可否为击鼓将士请赏追封?”

    赵结看到她眉眼间带着少见的憔悴,两眼写满失落惭愧,他忍住双臂酸麻肿痛,轻轻放下鼓槌,低声应许:“好。”

    “可否为罹难百姓诵经超度?”

    “好。”赵结再度应许,随即看向墙角,“崔公子昨日传信,一路马不停蹄,至子时前后回返,带来了清水野禽。太过疲累,还在休息。”

    陆调羽怀里抱着只野鸡,缩在墙角,沉沉睡着。

    奉行到陆调羽身侧坐下,试图扶他枕在自己膝上躺卧。身躯忽然倾倒,他猛地一颤,在急喘中睁开双眼,看见近在咫尺的奉行。

    “只猎到只野鸡。”

    陆调羽爬起,将怀中野鸡交给奉行。

    奉行道:“饿吗?”

    陆调羽摇了摇头。

    “那再睡会儿吧。”她看向墙垛,赵结解落蒙面布巾,在墙垛之上结跏趺坐,手握念珠诵唱往生咒文。“等超度结束,还要继续赶路。”

    渺渺梵音哀哀传来。

    “你不是……不信这些?”

    陆调羽记得清清楚楚,她从不信神佛。

    “求神拜佛,多因内心软弱,不得不寄托于虚假的神佛之上。”奉行两耳满是经声,“原来我也懦弱。”

    陆调羽仰面望着她,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茫然无措。他知道奉行昨夜叩门寻人,但今日城墙之上,仍然只有他们三人。是意料之中的一无所获。

    他想安慰奉行,却突然记起在边疆的日子。

    残存的记忆里,他曾在战鼓厮杀声中望着城外漫天飞沙,沙团内血涌如泉血流成河。也曾守在城门边,看着曾经与他嬉笑的将士面无血色地躺在简陋的架子上回城,从此再不醒来。

    心脏突突乱跳,鼓槌敲击般的钝痛从他胸口弥漫开。

    他捂住心口,忽然道:“我有点饿。”

    奉行回眼看到他拧着眉头,脸色发白,顿觉不妙。

    陆调羽解释:“饿得太久,有些胃疼。”

    奉行稍安心些,匆匆起身,动作利落地处理好野鸡,重燃火盆炙烤鸡身。

    火焰熊熊,她盯着火苗,掌控着火舌与鸡身的距离。

    “……哆他伽哆夜……阿弥利哆、毗迦兰哆、伽弥腻……娑婆诃。”①

    经声钻进双耳,她能译出每一句咒文的含义——……如来……甘露遍洒者……成就圆满。①

    但她没能从经文中得到圆满。

    经声依然。

    她沐浴着咒文,惆怅迷惘,或许因她尚能苟延残喘,是以不得超度。

    待诵经结束,赵结轻跳下墙垛,走到奉行身旁。

    掌中念珠捻过,他仿佛看穿她心中困惑,低声开口:“若求心安,可得心安。若求解难,人力不能及,神佛亦无用。人力若能及,何须假神佛?”

    奉行听得明白。求神拜佛,只能得心理安慰,解决问题,终是要尽心竭力。

    她敲了一夜的门,见到许多神佛雕像,无一例外在废墟中淤泥里伴着尸身。

    神佛没能让他们在天灾中幸存,即便是天颜观音。

    死者已矣,东岭境内还有万千幸存灾民,等着赈灾物资救命。她岂能因求虚无缥缈的心安,而忘记艰难求生的灾民?

    一早知道的道理,今日却还要他来提醒。奉行自嘲,脸上疲态逐渐消退,随后再看赵结,又生疑惑。

    赵结修佛二十余载,言语间竟也不信神佛。

    若他不信神佛,却整日诵经拜佛,诵的什么?拜的是谁?

    “你们先吃,我煎几碗草药。”

    赵结轻轻抬起奉行手腕,将已经熟透的烤鸡抬离火苗,随即到城中找来几只土陶碗。

    草药经炙烤后加水煮沸,奉行与陆调羽在旁等候。等药煮好,三人饮下汤药,这才分食烤鸡。

    最后在城外安葬了击鼓将士,三人启程离开。

    看着沿途倒伏的尸体,奉行向赵结道:“煴州路险,夏城路远。但煴州安全,夏城凶险。我要去追胡筝,让崔弦护送你去煴州,如何?”

    赵结身上没有佐证身份的信物,若要继续东岭之行,只能赶去夏城。东岭王赵令徵是他亲叔父,虽说自幼痴愚,但能识得他的身份。

    她猜知他是遇刺,虽然一路行至熇州都无追兵赶来,但若对方不死心,就会前后堵截,守株待兔。

    夏城外,多半会有埋伏,等他自投罗网。

    赵结毫不迟疑道:“我去夏城。”

    奉行倒不意外,带他一并上路。

    三人都在筋疲力尽的边缘,强撑着向前赶路,一路走走停停。

    近晌午时,远处传来隆隆水声。循声寻去,到近处时水汽袭来,三人精神一震。

    眼前是帘瀑布,下有水潭,清澈见底。

    “这些草叶捣碎擦身,能去尸腐气。”赵结仔细查看四周成片碧草,“此地有流水能够冲洗,不妨在此稍作休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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