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户夫妇俩在厨房准备晚饭,郑妤扶着李致进入偏房。偏房低矮破旧,好在收拾得干净。

    郑妤找来伤药和纱布,一言不发看着李致,有些难为情。只知他伤在右臂,却不知具体在哪一处,若是小臂挽袖足以,若是大臂,需褪下半边衣裳。

    袒胸露腹,男子永远比女子坦然。李致二话不说解开腰带,撤下半边衣裳。血肉模糊,血流如注,郑妤忍住恐惧上前,挑起黏在皮上的旧纱布一角,轻手轻脚剥开。

    李致闷哼,额角青筋暴起,汗水沿侧脸轮廓滑落,挂在下巴上一颤一颤。

    “殿下您……”她对上李致目光,想改口又不知改什么称呼合适,最后决定省略称谓,“忍着点。”

    “嗯。”其实没有很疼,但他莫名其妙就哼出声了。

    擦净血渍,郑妤难抵好奇心,轻声问:“您为何把玉佩给他们?”

    李致轻咳一声:“拿错了。”

    撒谎!郑妤用力往两边扯纱布,恶意谴责。李致瞥她一眼,重新回答:“不能把白玉镯抵给他们。”

    回答颇有可信度,郑妤勉强相信,又问:“为何谎称我们是……夫妻。”李致同时发问:“你如何得知通行暗号?”

    天干地支组合里并无“壬丑”一词,人按照组合去试,必死无疑。故而,郑妤必定知晓确切答案。

    “猜的。宁洋泽五行缺水,壬为江河之水。他属相为牛,我看见他荷包上绣着壬丑时问过他含义。”郑妤提起宁浩,面上染了一层霜。

    李致心尖颤了下,生出前所未有的猜疑。洋泽是宁浩的表字,而宁浩已是亡犯,她本可以直呼其名,却亲昵称其字……

    “该您回答了。”郑妤包扎完,双手捧起衣襟披回他肩上。他没解她困惑,即兴编造高门小姐跟穷书生私奔的故事。

    郑妤抿唇,一言难尽:“您自己低头看看,像穷书生吗?”

    “……”

    “那就富商公子。”李致张口就来,“居士农工商最末,令尊令堂都不满意,因此我们私奔了。”

    “我们看起来更像农女和贵人。”她畏畏缩缩的脾性一看就不显赫,而他与生俱来的贵气根本藏不住。郑妤想不通,为何要她装高位之人。

    离晚饭还有两刻时间,郑妤站在檐下,倚靠木柱眺望夕阳,心中惆怅。李致跟出来,陪她站上好一会儿,邀她去院子走走。

    “可以吗?”别人家的院子,她有些迟疑。

    李致朝她伸出手,眉峰微微上挑:“有何不可?”

    怎么不算是他引诱她呢?她煞费苦心断念,他却一次一次撩拨。最可恶的是他说话总是那样含蓄,配合他缱绻低醇的嗓音,勾人而不自知。他或许没有那意思,可她时常误解。

    譬如这句“有何不可”,似在赋予她权利——她可以做任何事,包括牵他的手,跟他并肩同游。

    郑妤眼巴巴看着悬在她眼前的手,忍痛忽视它走过,率先下阶。

    在她身后,温柔凝结成冰。李致冷眼收回手,面无表情跟上郑妤。

    娇儿回眸嫣然笑,绿云影里粉面娇。穿梭棠树丛中,她肆意奔跑跳跃,一会跳起来攀枝头海棠,一会蹲下去拾离枝落花。笑容一下明媚,一下悲悯,如她此时心情,一刹雀跃,一刹低迷。

    本是高飞燕,缘何住金笼。无非是自己作茧自缚,非要爱上一个掌控天下的上位者。

    她跑得有些累,就近寻棵棠树倚靠歇脚。郑妤抬头,只见他立于树下,海棠覆面,遮挡他双眼。

    花间美人面,谁堪配风流?换作世间任何一个女子,都会无可避免怦然心动吧……

    他折下挡眼花枝拈在两指间,微微低头以避树枝勾到头发,缓缓走向她。郑妤垂下睫毛,盯着他鞋面,细数他们之间的距离。

    一步之遥,他停下,取下枝上最娇艳一朵海棠花,簪在她发髻。郑妤不敢抬头看她,害怕花坠落,害怕自己坠落。

    像坠入湖底垂死挣扎的鱼。

    花枝落在她怀中,带着前人的情绪,撞击胸口。他在气恼。他有什么可恼的,她才是该恼怒的人。

    郑妤用余光偷瞄,撩动心弦的始作俑者,眼神却没落在她身上,而是专心致志地望着一树棠花,静静等待。

    晚风拂面,他凤眸微敛,吐出一个字:“看。” 郑妤顺他的视线望去,一点、一片……漫天雪花簌簌飘落。

    风寒霞落,雪花翩跹,倦鸟惊枝,海棠羞颤。

    “寒霞山,暮雪惊棠……”郑妤终于明白这七字蕴意。晚风,夕阳,白雪,海棠,至善至美之物会于一时,造就此刻盛景。

    然在她看来,眼前人绝胜人间无数。他容色憔悴,衣衫凌乱,不复平日矜贵,却也褪去高不可攀的疏离,像个寻常凡人般站在她身旁。

    后来天各一方那些年,郑妤都无法忘记这一幕——那个她深爱七年的男人,陪她共赏暮雪惊棠。

    那是一个狠心绝情、精于算计、玩弄人心、耻于情爱,且不属于她的男人。

    “又哭了……”他毫无波澜,似乎对她哭这回事已司空见惯。

    郑妤含泪丢下花枝,拂去头上簪花,扑进李致怀中呜咽:“李殊延你知不知道,我心会痛。”

    李致垂眸看着抖如筛糠的后背,茫然。宁浩死了没半个月,她是因为对自己心动而有负罪感么?为了一句忠贞不二自我折磨,她真愚蠢。

    “别哭了,礼未成便不作数。”李致轻轻搂住她安慰,“我娶你,以后我是你的家人。”

    郑妤抓住他后背的衣料,哭得更凶。他不懂,她想要的不是他出于利用或出于愧疚娶她。

    “哎哟多好一姑娘怎么哭了啊……”妇人逮着李致教训,“捡到宝了你还不知道珍惜,我儿要是有这么好看的媳妇,我全家都把她供起来。”

    郑妤闻声,急忙从李致怀里退出来,就着衣袖擦泪。妇人热切拉着她开导,骂骂咧咧数落李致。

    “嫂子您误会了。”李致装模作样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跟妇人解释:“我们二人是私奔逃出来的,妤娘就是想家了。”

    “哦——”妇人听完骂得更狠,“看着人模人样的,没想到是个拐跑良家女子的混球。”

    “此言差矣,我们两情相悦,奈何她爹嫌弃我无官无爵,说什么都不答应我们在一起。”李致叹气,“我们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

    两情相悦这个词可真动听,郑妤挽住李致圆场:“多谢嫂子,他没欺负我,我只是离家太久,情难自已思念双亲。”

    妇人半信半疑,到底没再多问,让他们早点回屋等吃饭。

    待妇人走远,郑妤刻不容缓放开烫手山芋,行礼道歉:“小女失仪,殿下恕罪。”

    李致扶她起身,她抵触躲开,站直后再退一步。李致没说什么,转身就走。郑妤默默凝望棠花雨中渐行渐远的背影,百感交集。

    在李致看来,少女总莫名其妙,时而亲近,时而远离。他们都处在一场拉锯战中,为并不存在的假想敌自我折磨。

    霞光没入山头,万籁俱寂。偏房里,诡异的沉默持续许久。共处一室,只有一张床,郑妤翻遍整个屋子,都没找出多余的被褥,枕头也没有。

    窗外虫鸣吵得人心慌,郑妤闷头去关窗,一回头对上李致的眼神,倒吸一口凉气。

    “休息吧,我去给您铺床。”她故作镇定挪向床边,“您是主我是仆,不必推来让去。”

    话说到这份上,李致哑口无言。郑妤弯腰铺床,青丝垂落露出后颈。

    “你怎么了?”

    她疑惑回头,顺他的视线摸上后颈颗粒,若无其事道:“可能被虫子叮了。”

    “虫子能叮出一片红疹?”李致冷脸,压迫感极强。

    “我……我吃不得洋芋。”

    明知自己吃不得洋芋,他放到她碗里的洋芋还一口不剩吃掉……李致意味不明看她一眼,拂袖离去。

    俄顷,李致拿回一盒药膏:“过来擦药。”

    她放下枕头走过去双手接,李致自顾自拆开,手指蘸取少量胶质。郑妤踧踖不安:“我自己来。”

    “坐下。”李致不悦蹙眉,她提心吊胆挨着长板凳,背对李致落座。起红疹那一块本就比其他地方温度高,他视线所及处仿佛燃起火星,烤得她口干舌燥。

    “头发。”

    “哦……”郑妤收拢及腰长发捋到胸前,他指尖携带微凉药膏触上后颈,她局促瑟缩,身子跟着一颤。

    如若时间停止流逝就好了,如若桃源无路通往外界就好了,他们能一直留在这如梦如幻的地方,他身边只有她一人,那一定意义上,她于他而言也算不一样吧。

    修指如毒蛇缠住她的脖颈,指腹按压好似信子舔舐。

    在她幻想与他天荒地老那一瞬间……

    他想杀掉她……

    失去利用价值的棋子宿命如此,她闭眼认命。李殊延未免过于残忍,予她一场美梦,又亲手扼杀。

    蜡烛忽地熄灭,李致从身后拥住她,下颌抵在肩头,鼻尖贴着她耳垂,一字一句道:“妤娘,该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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