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今日,寿宁宫总要挂上红灯笼,七年里从未间断。

    “太皇太后说,这样就好像姑娘你从未离开过一样。”韦姑姑抹泪哽咽:“太皇太后一直在等你回来。”

    郑妤抬头望着红灯笼,蜡烛扑闪扑闪,闪得眼睛酸涩。她阖眼,悄悄背过身去擦拭眼泪。

    寿宁殿如故,布局陈设数十年如一日,不曾变过。

    就好像,宫殿的主人害怕一睁眼就觉得缺了什么似的。

    崔芷沅倚在榻上整理旧物,她白发多了不少,远远看着发髻已成银灰色。

    “燕燕回来啦?”崔芷沅收起玉镯搁在案上,朝她招手,“来,过来,让姨母好好看看。”

    她双腿似灌了铅,迈不过高高门槛,只呆呆站在门外。嘴唇也像沾染浆糊般,紧紧黏在一起,嘴巴张不开,发不出一点声音。

    “姑娘,进殿吧。”韦姑姑戳她手肘。郑妤点头,提起裙摆,艰难跨过门槛,踩着小步走向崔芷沅。

    于一尺开外止步,郑妤蓄着泪,屈膝,跪拜,问安。

    “你这孩子……”崔芷沅又好气又好笑。

    外人皆道这女娘乃闺秀典范,是块母仪天下的料。但在她看来,大可不必事事循规蹈矩。

    她素来是这样跟燕燕说的,可这孩子一根筋,总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还将女官说的冠冕堂皇之言奉为圭臬。

    崔芷沅有些后悔,过早定下他们的婚事,或许反倒害了她。若非准燕王妃的担子压在肩上,燕燕便不必对自己严加要求,可以活得更加率性。

    “起来起来。”崔芷沅牵着郑妤落座。

    崔芷沅摸摸郑妤的脸,又拍拍她的肩膀,感慨万千:“瘦了。”

    千言万语凝结成一句话。就像母女久别重逢,母亲心疼女儿际遇,担心女儿吃不好穿不暖,说多了难免显得矫情,最后都简化成一句“瘦了”。

    “是瘦了点,但身体健康,太皇太后不必担心。”郑妤含泪浅笑,“且天下多少女子苦于肥胖,瘦了也好。”

    “好什么好!瘦脱相了还好啊?你瞧瞧如今这面黄肌瘦的模样,一点都不可爱。”她揪住郑妤脸颊上为数不多的肉,嗔笑道。

    两人对坐,闲话家常。崔芷沅问通渠,问望楼,问一些丹阳的风土人情和奇闻轶事,半句没提她的婆家,也没提起李致。

    天色陡然暗下来,顾歆进殿来请她们移步。郑妤取下披风给崔芷沅披上,搀扶她下阶。

    宴席设在凤仪水榭,郑妤担心崔芷沅受凉,提议道:“秋夜凉,不如将宴席移至殿内?”

    “往年都在水榭,今年也一样。”崔芷沅转头问顾歆,“人到齐没有?”

    “哪能不给你面子?听说要给郑姑娘办生辰宴,都早早来了等你磨蹭。”顾歆打趣她道。

    年纪大了,他们俩越发喜欢犟嘴,无形中给死水一样的生活添了不少欢乐。郑妤忍俊不禁,崔芷沅也跟着笑。

    “那臭小子来了没?”往年给她办生辰宴,李致总推三阻四找借口不来,崔芷沅不放心,多问了一句。

    “今日他最早到的,还给郑姑娘准备了礼物。”顾歆唠唠叨叨,“他诚心追悔,你就不能多给他点信任?”

    步入水榭,在座之人一齐起身给崔芷沅行礼。郑妤趁机扫一眼,来人可不少。连荣宁长公主都请来了,那座次可得讲究。

    荣宁长公主辈分最高,太皇太后身份最贵,皇帝李栩地位最尊,李致权力最大。还有卢清漪……最后崔芷沅和李栩上座,卢清漪主动退让,李致和长公主分坐两边。

    而她身份尴尬,座席最远。崔芷沅奚落顾歆:“燕燕是寿星,你怎能给她放角落去?”

    韦姑姑神色匆匆进入水榭,附耳跟崔芷沅说了句话。崔芷沅看向她道:“燕燕,坐姨母身边来。”

    “太皇太后,我坐这就好。”她回绝。这位置跟李致在同一边,而且离他最远,绝无跟他碰上的可能。

    顾歆悄悄绕到她身边,恳求道:“姑娘多担待,我忘了嘉和郡主要来,没给她安排位置,您能否上座?”

    “这样啊……”她后知后觉点头,不情不愿起身,从一排人后边,慢吞吞挪向上座。

    路过之时,身旁那人突然捉住她手腕,她猝不及防跌在软垫上,头差点磕到桌案。

    “姑母和皇嫂都在,你上座不合适。”李致偏头看向她,不容拒绝道,“你坐这。”

    宫女立刻添碗加筷,无人顾及姗姗来迟的嘉和郡主。

    除了她,似乎根本没人关注杨幼宜。

    然郑妤还没来得及看杨幼宜长什么模样,荣宁长公主先转移走她的注意力。

    “本宫不指望你能像燕燕一样细致入微,但你连茶杯都端不稳,还能做什么……”荣宁长公主厉声斥责何络。

    在场之人沾亲带故,她倚老卖老,当众呵斥小辈。

    换作从前,刁蛮的小郡主势必舌灿莲花跟人顶嘴。可何络如今一声不吭,低着头任由长公主数落。

    福烁公主祸国殃民被废为庶民,何络虽保留着郡主身份,但终究不比以前。即使太皇太后和李致对何络的疼爱不减分毫,何络定也不敢再像从前一样嚣张行事。

    郑妤暗自叹息,她明白何络这种感受。低谷之时,人往往不敢麻烦真心待自己好的人。一怕对方不经意的一句话,导致自己多想内耗;二怕一次性预支太多的爱,永远失去仅剩的依靠。

    好比她远在异乡之时,好几次濒临崩溃,想过向太皇太后求援,最后都耻于开口。

    她抬头,欲助何络脱困,却被李致阻拦。李致瞥向齐晟,齐晟哭丧着脸,放下银箸,去跟他名义上的未婚妻共患难。

    换作别人,凭齐晟仗义的性子,他必定挺身而出。可对上他的祖母,齐晟能做的就是陪何络一起挨骂……

    “差不多行了。”坐在末端的蓝衣女子出声制止,“太皇太后、陛下和摄政王在场,长公主您这呼来喝去的,给谁下马威呢?”

    长公主拍案而起:“我们李家家宴,你姓杨的眼巴巴追过来,赏你个位置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都少说两句。”李栩捂住耳朵发话。

    然而长公主和杨幼宜吵得不可开交,根本没人搭理李栩。

    崔芷沅皱眉,李致站起来,顿时鸦雀无声。

    “姑母,昭宁在侄儿府上住了七年。侄儿对她疏于管教,望姑母多加宽待。”

    他端起酒杯:“侄儿深知昭宁处处不能令姑母满意,本不欲答应这门婚事,若非小齐苦苦哀求……”

    齐晟瞪大眼睛看过来,郑妤帮忙掩饰道:“齐公子心悦郡主多年,长公主看在齐公子痴心一片的份儿上,莫责怪郡主了。郡主伤心,齐公子也难过不是?”

    郑妤和李致一唱一和,长公主当真相信齐晟属意何络,态度有所缓和。纵有诸多不满,荣宁长公主必须要接受,宣京没几位小姐愿意嫁进齐家的现实。

    对上卢清漪狐疑的眼神,郑妤挠挠头,窘迫坐下。她偷瞄崔芷沅,见她并未察觉什么,松了一口气。

    “嘉和郡主不请自来,对长公主出言不逊。本王不知,是衡阳王教女无方,还是你们杨家对本王、乃至陛下,心存怨怼?”李致冷声质问。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杨幼宜身上。郑妤伸长脖子遥望,杨幼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看似被吓得不轻。

    她嘴唇哆嗦,话说不灵清:“我……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跟我父王无关。这场宴席我不能来吗?”

    “那她呢?”杨幼宜把矛头指向她,“七品芝麻官的家眷,算什么东西?她凭什么能来,凭什么坐在你身边?”

    郑妤垂下眼帘,假意整理衣裙,不欲卷入他们纷争。

    “就凭这场宴席为她而办。姑母所言不无道理,母后宽仁容你进来,而你,目中无人,喧宾夺主。”李致一眼不看杨幼宜,吩咐岁稔送客。

    “好了。今日是郑姐姐生辰,你们忽略寿星闹来闹去,本末倒置。”李栩端起酒杯走过来,“来,郑姐姐,朕敬你一杯。”

    “祝姐姐朱颜永驻,夙愿,得偿。”

    不知是不是错觉,李栩似乎刻意强调夙愿二字。

    夙愿……长久的期愿……她的夙愿……她情不自禁瞟向那一点玄金,微笑举杯。

    “记得当年,朕因未完成皇叔布置的任务,偷跑到花园里哭。是郑姐姐安慰开导,朕才豁然开朗。”

    李栩忽然追忆往事:“当时朕便戏说,要跟皇叔一样,娶到如姐姐这般温柔的女子为妻。可惜……可惜……可惜……”

    他一连说出三句可惜,郑妤猜不出他为何可惜。

    “可惜姐姐另嫁他人,可惜朕经年所遇,无一人如姐姐似水柔情。可惜……君生我未生。”

    郑妤手一抖,酒杯倾斜,少许酒水溢出,洒落手背。她讪讪抬头,李栩望着她的眼神并不单纯,那是一种令她感到不安的凝视,好似她是他盯上的猎物,而且对她势在必得。

    与此同时,另一道目光亦落在她身上。对比李栩的凝视,他的目光更加滚烫炽热,如同无名业火,几乎快将她的衣裳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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