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细雨绵绵,气温一降再降。

    郑妤搓搓手,覆面哈气:“齐公子,你在我这坐了一个时辰,一句话不说光喝茶,消遣我啊?”

    “你让我再酝酿一会。”

    “那你想好让云岫找我,这太冷了。”郑妤起身要走,齐晟噌一下站起来挡在面前,睁大眼睛看着她,看了好半天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扭扭捏捏开口。

    “这事说起来难以启齿,还有点过分,但我是在……”齐晟殷勤添茶,“燕燕,你大发善心帮我这次,我齐晟以后唯你马首是瞻。”

    “得知李殊延要娶你,溪雯快气疯了。”

    他所称的“溪雯”,即是钟璇。郑妤并不感到意外,且齐晟踌躇之时,已经猜到事情跟钟璇有关。

    大理寺宴会那日,她在知冬巷看到的,正是齐晟和钟璇。

    摄政王娶妻足以令宣朝上下抖三抖,娶的是刚被夫家休弃不久的女子,这事便耐人寻味。偏他们曾经还有过婚姻,经说书先生们添油加醋,关于她和李致的爱恨情仇,不知被魔化成什么样了。

    事情传出去没多久,听说宣京不少贵女,都哭哭啼啼闹着要出家当尼姑。钟璇不同,她直接提刀去问李致,屡次吃闭门羹。钟璇一怒之下,砍伤玄衣卫强闯王府,后来被捆着送回大司马府。据说,没见到人。

    “你想让我安排他们见一面?”郑妤问。

    “是也不是,我想让李殊延知晓她的心意。”

    “他那般敏锐,如何不知钟姑娘心意?”

    “他猜到,和溪雯亲口说出来不一样。溪雯说出来,他才可以明确拒绝,断了溪雯念想。”齐晟挠头,“不然她总觉得,李殊延对她不一样,她还有机会。”

    别看钟璇心直口快,但在情爱一事上,跟矜持淑女一模一样。她从不跟李殊延表明心迹,只会拐弯抹角说些似是而非的话,等着心仪之人开口求娶。

    可齐晟明白,李殊延根本不喜欢钟璇。他待钟璇宽仁,只是因为二十年前,那场噩梦中,钟家二叔,为他而死。

    一如他待卢氏姐妹宽厚,不止因为他们母亲是姐妹,更因为他们共同的舅舅,为他而死。

    齐晟揪着桌布流苏,惭愧道:“燕燕,我知道自己有点强人所难,你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过。”

    “要我做什么?”

    “带我来此做甚?”李致望着芩芜坊的牌匾问她。郑妤并未正面回答,敷衍说进去便知,催促他跟上。

    王妃命令他行事,愈发得心应手了。李致啼笑皆非,尾随郑妤步入芩芜坊。

    行至窄廊,郑妤蓦然止步,五指张开往后伸。他停下脚步,垂眼打量贴在胸口的纤纤素手。

    “溪雯,你别喝了。”听到齐晟喊钟璇,他嘴角笑意僵住,牢牢捉住离他而去的手,攥在掌心。

    大晚上找他,就为了带他来听别的女人诉衷肠?李致拉着她转身欲走,她扒着柱子死活不撒手,眼神透出恳求。

    陶瓷破碎声响,拉扯二人一顿,紧接着听到钟璇嚎啕控诉。

    “凭什么!凭什么她郑妤能得李殊延青睐!就因为她喜欢他多年?可我守在他身边的时间,胜她千倍万倍……”

    “凭什么郑妤能后来居上!是我先认识他的,是我跟他并肩作战,是我钟家为他效忠,他怎么能娶郑妤呢?”钟璇一掌劈在桌上,石桌开裂,手亦伤得不轻,她压抑声音哭泣,“我喜欢他二十年,整整二十年……”

    齐晟垂头丧气给钟璇包扎:“溪雯,单方面喜欢,不该奢求回应的。再喜欢,都是一厢情愿而已。”

    郑妤颔首赞同,单相思和死缠烂打,只会给对方增添负担而已。想到这,她偷偷上瞟,目光所及是他迎风浮动的衣襟。

    而在郑妤看不见的头顶,李致的目光,恰好落在她身上。

    郑妤将蜷在她腕上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剩最后一根时,那只手再次捉住手腕,不容分说把她带离庭院。

    梅树下,她背靠树干,李致负手立于前方,不言不语,只直勾勾盯着她看。

    他在等她解释。

    郑妤低声嘀咕:“齐公子找我帮忙,所以……所以……我就带你过来了。”

    他仍然不说话。

    她又补充道:“他就是想让您明白钟姑娘的心意。”

    “你呢?”

    这话听着怪耳熟的,曾经她问过好多次“你呢”,想听他的想法和意愿。如今,他竟也开始关心她的想法了。

    “我……也想让您明白。”她抬头仰望他,字句铿锵道,“明白爱慕您的女子都有怎样的人,再慎重考虑,是否有更合适的王妃人选。”

    希望他选择她,并非随意决定,而是见过世间各种各样的女子之后,仍会坚定不移选择她。

    或许她不该去做这种无意义的试探,毕竟他们只是假成亲而已。可她就是,莫名其妙这样做了。

    她慎重其事的模样,逗得李致发笑。他哂道:“谁有意谁无心,本王概不在乎。本王只想知晓,妤娘所谓的爱慕者当中,可包括你?”

    “当然不。”她决然否认,“我心坦荡,愿殿下亦如是。”

    等他觅得良人,或三年期满,他们将会和离。这是她提出的要求,用以警醒自己:不该心存妄念。

    “我今日还要去永宁寺祈福,钟姑娘那边,希望殿下跟她说明白。”郑妤行礼拜别,转身迈步,却被裙摆绊住脚了。

    回头看,玄履正踩在拖尾上。郑妤抚额闭目,猜想他莫不是中邪了。

    踩人裙子……怎么看都不像李殊延能干出来的事。

    “你希望本王跟她说什么?”

    “谁能比得上您拒绝女子经验丰富?”郑妤轻扯裙摆,“我不曾拒绝过追求者,无法为您献策。”

    佛光映雪,古刹幽静。

    郑妤跪在佛前,心无旁骛叩拜。僧人一声“柳施主”,将她从澄心涤虑之境勾回凡俗。

    蓝衣女子在蒲团前跪下,馥郁九和香飘来。郑妤侧目而视,打量此女。

    螓首蛾眉,粉面桃腮,若出水芙蓉,似空谷幽兰。她是柳如湘,她身上的味道,和那日温昀沾染的香味,一模一样。

    柳如湘察觉有人看她,对郑妤点头示意。郑妤回之一笑,起身离开。

    不想柳如湘竟认得她,还尾随出殿,邀她共同赏梅。

    “柳姑娘见谅,家中有事,我不便久留。”郑妤不愿同与温昀有关的人扯上关系,借口离开。

    “郑姑娘,如湘有事相求,请留步一听。”

    郑妤充耳不闻,继续前行。柳如湘大步追上,扑通跪在地上。

    “王妃娘娘,家兄几个月前买下马大人的别庄,未料一时疏忽,招致祸患,蒙冤被扣,求您在殿下面前,为家兄辩解一二。”

    年前,有一名歌女携带别庄偷出的诗文,至御史台检举柳泉,称其存有不臣之心。御史上门搜查,果然于北郊别庄中搜出弓弩箭镞。

    柳泉自辩,将责任推到马瀚身上,马瀚自然不认。两人进行交易时,柳泉遣人去别庄探查过,确认无误才签字付钱。

    双方各执一词,但御史台只扣留柳泉,摆明有心保下马瀚。其中利害一目了然,御史台掌权人听命天子,马瀚乃其同党,而柳泉态度中立……

    郑妤搀起柳如湘,道:“柳姑娘,我和殿下尚未成婚,如此称呼不妥。你所言之事,恕我无能为力。柳大人乃朝廷重臣,此事牵涉颇多,并非你我可以妄议。”

    “郑姑娘,我哥是冤枉的,他不可能谋反。”柳如湘黯然垂泪。

    “且再等等,待过几日就有分晓了。”郑妤温声安慰,令云岫送柳如湘归家。

    解霜瞅着柳如湘远去,嗔怪埋汰:“小姐,您理她做什么。挑着有妇之夫惦记,还好意思找您帮忙。”

    “我也帮不了她,柳大人能不能安然无恙,关键在于他的态度。”

    这一局后,柳泉再想两边讨好是不可能了。要么站队燕王,要么死。在柳如湘来寻她之前,柳家人已有人去拜访过李致,而李致没答复。

    一个人踏进泥潭,拉他一把,他会感恩戴德。若等这个人跌落深渊再救他,这个人将肝脑涂地。

    马车停在芥园外,郑妤刚下车,便被人避开远谟“挟持”。

    屋檐上,两名女子肩并肩坐在屋脊上,各执一坛酒,开怀畅饮。

    “钟姑娘放下了?”

    钟璇猛沽一口酒:“他说的话,字字句句宛如利刃,我若不放下,无异于轻贱自己。”

    “一个男人而已,我让给你了。 ”钟璇高举酒壶,琼浆玉液倾泻而下,落到脸上凝结成冰。

    酒壶滚过瓦面,凌空摔下,钟璇放声大笑:“我这样的女子,不需要通过高嫁郎婿来彰显自己的价值。便是嫁给贩夫走卒,我依然是世间独一无二的钟璇。”

    郑妤笑而不语,抬手接住一片雪花。翻转掌心,雪花随风飘落,被另一人接住。

    两人遥遥相望,相视而笑。钟璇偷偷打量,只觉这一幕刺痛双眼。

    他竟然……能对一个人,笑得这般温柔……

    钟璇迅速伸出手,在郑妤背后猛推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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