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流转,罗帐摇曳,桂圆莲子接连滚落,床尾栏板时而震动。

    郑妤平躺着,双手交叉胸前,麻木望着帐顶。躺在她身边的人,他的在红绸床单上摸寻,捡起桂圆等物,胡乱抛掷出去。

    他稍一蹬腿,脚踢上栏板,栏板发出的声响,足以引人遐想,令人脸红。

    “殿下,可以了吗?”

    燕王府固若金汤,郑妤实在想不通,谁能往他身边安插眼线。且她并未察觉外边有人盯梢,这一切看起来,都像他在自导自演。

    李致掀起帘帐看一眼,坐起来道:“睡吧。”

    郑妤跟着坐起来,拉住他衣角,争先下床。李致踢开绣鞋,起身整理略显凌乱的衣衫,不咸不淡道:“床上脏乱,本王睡不惯。”

    床上遍布桂圆莲子,方才演戏把被褥床单一并弄乱,放眼望去尽是狼藉,活像新婚夫妇不知节制,洞房过后的战场……

    “我为殿下清理。”郑妤讪讪红了脸。

    “不必。”

    “多谢殿下。”

    李致撩起珠帘下阶,闻言回眸一笑,脚步轻快走向长榻,屈肱而枕。

    灯花飞舞,光影散落,视线穿过纱帘和珠帘,落在长榻上。甜蜜自心底升腾,于唇角荡漾,郑妤忍俊不禁。

    床上再乱,只需把杂物推到角落即可,可长榻坚硬,躺在上面定然睡得不舒服。他身形颀长,在榻上完全伸展不开,明日醒来恐将腰酸背痛。

    丑时,红烛过半,光线逐渐微弱。郑妤双手薅薅头发,把被子拉过头顶。

    “睡不着?”她的一举一动,李致尽收眼底。他睡眠浅,此时屋里多了个人辗转反侧,他亦无法入眠。

    “殿下也睡不着?”

    李致含混回应,翻身面向床的方向,语调散漫:“你再叹几声,瞌睡虫都快被困死了。”

    “左右不得入睡,你且说说看,因何烦扰?”李致起身拎起酒壶斟酒,端起两只酒杯去到她身边。

    郑妤盘腿坐起,双手接过酒杯,愣愣盯着李致良久,才鼓足勇气问:“是谁在监视殿下?王府守备森严,仆役俱经过排查,精挑细选留下的,岂会……”

    “是母后。”李致为免郑妤打破沙锅问到底,率先搬出崔芷沅糊弄,“明日我便将人打发离开,早些年本王立府,母后放心不下,派了个人过来。本王想着不是什么要紧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

    他说得有模有样,郑妤心中疑团一扫而空,颔首道:“原来如此。”

    夜阑鸡鸣,新房之中频频传出调笑声,守在院外的桑梓云岫二人挤眉弄眼,捂嘴偷笑。

    红烛泪残,火光微弱,郑妤连战连胜,已然得意忘形。她倚着李致的肩猛拍,笑出眼泪:“你又猜错了,笨死了。”

    李致垂眸觑着笑弯腰的女子,眸底散出自己都不曾察觉到宠溺。

    鸡鸣,笑声戛然而止,房中陷入死寂。郑妤蓦地从他身上下去,伏跪道歉:“妾饮酒过多,忘乎所以,失礼失仪,殿下恕罪。”

    犹如一桶冷水迎面泼来,李致不遑考虑,脱口而出:“你怕我?”

    “妾不敢。”郑妤矢口否认,“妾与殿下名义上既结为夫妻,自当循规守矩,不应同殿下狎昵嬉戏,以免落人口实。”

    天光破晓,夜阑梦醒,李致黯然笑问:“妤娘,你非要如此么?你明知道本王……罢了,你高兴便好。”

    三月,悄无声息步入尾声。李致郁闷赌气,一步未曾踏进铅华苑。郑妤忙着算账管家,一句不曾过问。

    四月,花开花谢芳华刹那。被人冷落月余的李致,情不自禁走上秋水桥。郑妤一门心思栽花种草,却是没有半点往外瞧的意思。

    五月,蝉鸣虫飞转瞬即逝。李致怀疑,秋水湖对岸那人,完全忘了他的存在。他终于沉不住气,寻了个像模像样的理由去见她。

    岂料刚进门,郑妤一句话,便让他无处遁形。

    “殿下这是把自己哄好了?”

    知道他生气还不闻不问,知道他别扭还幸灾乐祸,简直可恶。李致冷着脸落座,云岫添碗加筷,正准备布菜,李致却伸手覆住碗口。

    云岫了然,将银箸放在郑妤旁边,识相退出门外。

    “你打算跟本王老死不相往来?”

    郑妤放下筷子辩解:“那晚妾去给您请安,殿下拒而不见,妾若再去叨扰,岂非不识时务。”

    那晚,即新婚第二日晚上。因晨起时两人闹了不快,李致正在气头上,想着晾她一晾,结果自己被晾了两个多月。

    再纠结对错没有意义,李致沉声道:“礼不可废,每日晨省昏定,不得延误。”

    “另外,只你我二人时,无需自谦。”

    这是不喜欢听她自称妾的意思。

    “我也不喜欢听殿下唤我妤娘,听着像打鱼的。”她低声嘀咕。

    “那你想听本王唤你什么?燕燕?”

    呼吸猝然凝滞,她难以置信抬头望着李致看。李致莞尔重复:“燕燕——”

    尾音拖长,如流水潺潺淌过河湾,百转千回。尤其落在第二个字的轻声,缱绻缠绵,异常甜腻,听着就像抹了蜂蜜似的。

    捏在指间的银箸掉落,郑妤扯扯嘴角,问:“殿下您……您嗓子怎么了?”

    “……”

    六月,青梅早熟,郑妤让人搬来梯子,脚刚踩上去,就被解霜和云岫合力拉下去。

    “王妃想吃梅子吩咐人采摘即可,可不能亲自爬树。树这么高,您要是摔下来,奴婢如何跟殿下交代。”云岫说完当即命人将梯子搬走。

    “无妨,这树不算高。”郑妤抱住梯子不撒手,“再说有远谟在,我绝对不会摔伤的。”

    远谟勾起嘴角,牵强笑了笑。接要挨罚,不接要挨打,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能不能换个人来。

    “王妃,您还是消停会儿吧……”远谟无情搬走梯子。

    失去作案工具,郑妤只能像只袋鼠一样跳来跳去,试图勾下枝桠。

    在她身后,一人饶有兴致驻足观看。瞧着她屡战屡败,捶胸顿足,李致轻声低笑。

    他悄悄走近,抬手压下树枝。

    梅子近在眼前,郑妤急忙抓牢道谢。李致疑惑:“你怎知是本王?”

    “你靠近时,我就闻到白檀香了。”她不假思索回答。

    “那七年前……”他说一半突然不说了。

    她心如明镜,却佯装糊涂,摆明是不想跟他再续前缘。问出来,只会让双方难堪。

    郑妤尚不知,这一句话引起身后之人胡思乱想,她边摘青梅边追问:“七年前怎么了?”

    “本王今日去城北巡视,捡回来一只畜牲,稍后你回屋看看,可还喜欢?”他岔开话题。

    撷下几根细枝,估摸着有几十颗梅子。她脚跟着地,道:“可以放手了殿下。”

    枝条弹回高处,郑妤放下梅枝,席地而坐。李致单膝跪地,陪她一起去除枝叶。

    “你的手受伤了!”郑妤瞥见他右腕长条刀伤,梅子也不要了,捧起他的手看。

    回城途中遭遇刺杀,他为救下那只畜牲,让杀手钻了空子。伤口看着可怖,但并未伤及筋骨。

    “王妃您不知道,殿下为保护狸猫,用自己的手挡了刀。”岁稔添油加醋,“太医叮嘱这一个月,都不能让殿下使用右手。”

    “狸猫?”他方才说的畜牲,竟是狸猫?还为保护送她的狸猫,自己受了伤……

    回到铅华苑,狸猫鸠占鹊巢,懒洋洋趴在她平日躺的软榻上。想来那猫感念救命之恩,一见李致就往他身上扑。

    李致微微蹙眉,一手将它掀回榻上。狸猫摇摇尾巴,伸出爪子扒拉郑妤的衣摆,像在告状。

    郑妤抱起狸猫,问:“殿下不喜畜牲,为何要将它带回来?”

    “送你的东西,本王喜欢与否,无关紧要。”他拿起湿帕子擦拭猫碰过的地方。

    郑妤瞧着他嫌弃的模样,主动提议等猫养好伤便送出去。

    “不喜欢?”李致撂下布帕,略感诧异。他问过好几人,确认郑妤喜欢猫,才特意寻来一只温驯的狸猫,给她养着打发时间。

    “喜欢,但是殿下不喜欢,养在府里不合适。若来日因这猫伤了你我和气,得不偿失。”郑妤抚摸狸猫后背,声音低哑,“而且猫的寿命不长,我……怕将来无法坦然送走它。”

    “你何出此言?”

    他倾身凑近,抬起猫爪捏了捏,“本王并未说过厌恶,更不可能为一只畜牲伤和气。留下来,给它取个名字。”

    郑妤眼神一亮:“真的可以留下来?”

    “嗯,本王准了。”

    她喜出望外,环顾四周寻找灵感,着手给狸猫取名。想了好几个名,挑来挑去总不满意。

    瞟见案上青梅,郑妤灵机一动,问:“殿下觉得,叫酸梅如何?”

    李致没有正面回答,只提起猫耳,不咸不淡喊酸梅。

    连续喊了两遍,他突然发笑:“燕燕取的名字,听着怪酸的。”

    “殿下。”穗丰站在门外打手势,李致见郑妤忙着逗猫,便悄悄出去。

    穗丰附耳禀报,李致听后无甚波澜。他转身望着逗猫那人,轻声吩咐道:“尚不急着出手,打点一下,切莫让谣言传进她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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