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庆三年春,兖州广陵郡,燕王新府,芳草萋萋,蜂舞蝶嬉。

    郑妤懒懒趴在窗台上,支起下巴,闷闷望向书案旁心无旁骛作画之人。

    视线不经意瞥过他身后的书架,偶见《东观汉记》一书。她眼前一亮,指向那卷书道:“殿下,那本书能否借我一观?”

    李致顿笔觑她一眼,便将注意力放回画卷上,继续行笔描摹,满不在乎道:“可以。”

    她郁闷起身,边往书架走边嘀咕:“唉,蜜语甜言转头忘,痴心女子薄情郎。这才来广陵几月,我竟得不到半分上心。”

    任凭她有意无意讥讽,李致全不在意,一门心思扑在他那张破画上,一个眼神都不屑于分给她。郑妤忿忿不平踢一脚书架底部,踮起脚尖去够高处的书。

    奈何想看的那本书归置在最高一层,她几次三番跳起来都够不着。郑妤回头,盯着他的背影撇嘴,眼见他无动于衷,于是转回去继续尝试。

    好不容易将那卷书挪出一半,方才不搭理他那人悄无声息站在她身后,不费吹灰之力取下那本书。

    “于你而言,请人帮忙是难以启齿的事?”

    他刻意强调“难以启齿”四个字,郑妤便猜到自己私下做的那些事,他全知道了。

    上月,即搬来广陵的第三月,终日无所事事的郑妤,脑子一热,突发奇想办个学堂。

    产生这想法的契机,则是她在市集上,见到许多六七岁女娃娃,小小年纪便帮着家里照顾生计。

    称量、挑菜、杀鱼……无所不能,郑妤大为赞叹,上前跟女娃娃闲话几句,才知她们辛苦劳作,皆为供给兄弟上学堂。

    此情此景,使她蓦然忆起,多年之前,在丹阳市集,她问孟幺那句话:那你认为,她说得对吗?

    读书是兄弟要做的事,对吗?

    可惜时隔多年,她未等来孟幺的答复,而自己亦淡忘此事。

    回府后,郑妤即刻唤来解霜,清点手上现有银钱,赁下城北一处破宅子,加以修缮改造,造出像模像样的学堂。

    “小姐,咱真分文不取吗?”解霜瞅着剩余不多的银钱,愁眉苦脸。

    她笃定答道:“各家各户本就无力送女儿上学堂,若我们再收取学费,恐怕一个学生都招不到。”

    始料未及,情况比她预想的更为糟糕。即使她分文不取,学堂仍招不到学生。鄙夫目光短浅,以家中杂务无人看顾为由,拒绝将女儿送进学堂。

    “女娃迟早要嫁到别人家去生儿育女,读书有什么用?趁她还在家这几年,不得让她多为家里出点力?”农户浑然不顾女儿渴盼的目光,理直气壮回绝。

    “送儿子去读书,他有机会考取功名,花点钱我们也愿意。送女儿读书……”妇人尴尬笑一笑,没继续说。

    另一户人家唯唯诺诺道:“我儿子想读书,但我们家穷,你看我们能不能把儿子送你们学堂去?”

    历代积弊,非一时半刻得以破除。若想迈出至关重要一步,则需让鄙薄之人有利可图。

    郑妤选择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倒贴给钱。

    愚民囿于己见,跟他们讲道理讲不通。碰上他们,委实属于秀才遇到兵,任凭秀才舌灿莲花,耐心跟他们权衡利弊,他们毫无动容。

    白花花的银子像流水一样散去,换苍梧学堂学子满座。

    “王妃娘娘放心,我们一定把阿囡送去。”农户乐呵呵接过钱袋,摸出一锭白银咬一口,嘴巴几乎咧到耳后根去。

    郑妤抚摸女孩丫髻,女孩眼里噙着泪,抱住她哽声道:“多谢阿姊。”

    送完最后一户人家,郑妤掏出手帕拭汗,抬头望向万里晴空,笑了。

    解霜清点剩下的银钱,叫苦连天:“小姐,我们快没有钱了……”

    学堂建起来了,学生招来了,然而学堂运营仍需一笔不小的费用。

    李致听完她说出窘境,啼笑皆非:“为了点碎银子,你一连几日对我欲言又止?郑燕燕,我说的话,你是半点听不进去。”

    “五斗米可难倒士大夫,何况我这小女子。谁跟人借钱不得先斟酌措辞,跟亲近之人更不能伸手就要,那岂非让你看轻我。”

    “你我夫妻本为一体,我看轻你无异于贬损自己。”李致言罢,单手抱起她放在案上,旋即将书递给她,他自己则继续作画。

    郑妤侧目一瞟,丹青美人图上虽未点出眉眼,但画中人的姿态、所处的环境,可不正是方才她倚窗回眸那一幕。

    她抬起脚,轻轻点一下他的膝盖,李致未置一词,她便撩拨似的,用脚尖在他膝上画圈。李致勾起嘴角,无奈发笑:“你莫急,待我将图画完,再与你谈生意。”

    “我价高,你画我少说也要额外付我三千两。”郑妤倾身凑近笔杆,往他虎口疤上吹一口气。

    李致手一抖,纸上凭空多出一个墨点,不偏不倚,正点在人面上。墨点晕开糊化五官,这只差一步即可完工的佳作,至此算是毁了。

    “闯祸精。”他举起狼毫,往她鼻尖上一点。郑妤急忙抬袖掩面,抬脚踹他,不料反被他捉住脚腕,受制于人。

    “画毁了,你想如何讹我三千两?”

    郑妤将手腕压低,只露出一双眼睛望着他,委屈道:“殿下你自己手不稳,怎赖上我了?”

    “若非你一连几夜对着这道疤吹气,我能手不稳?”李致边回嘴边趁她不备,迅速举起毛笔在她额头上画了好几道杠。

    “我?我就不该心疼你。”郑妤气不打一处来,抬起另一只脚踢他。

    如同猫爪子给人挠痒,纵她使出浑身解数,李致依然不动如山。他敛眸凝望她,笑意斐然,似乎极其享受这一顿“拳打脚踢”。

    几个回合闹下来,她有气无力瘫在案上,气喘吁吁。他安然闲适,慵懒静坐,除了胸口上留有几个鞋印子,看不出一点狼狈。

    “一千两换你做一件事,可成?”李致松开她的脚,起身去洗手。

    郑妤踩着椅子下地,跟过去道:“我不贪多,你只能提三件事。”

    “第一,天黑前必须回家,每月至少留有七日在家陪我。”

    “第二,太医开的补药,不许偷偷倒掉。”

    “第三,因你被毁的画,你赔我。”

    前两件事倒不难,唯独赔画这事有些莫名其妙。每个人绘画习惯及对技法的运用皆不相同,她如何赔他一幅画?郑妤正犹豫着,李致却已凑上来,不容分说将她按进椅子里。

    “你做什么?”郑妤环抱双手蜷缩在椅子上,如临大敌盯着他,“谈正事呢又扒我衣裳!”

    “让我在你胸侧那道疤上,画一朵花。”

    郑妤忍俊不禁,道:“阿延,只是一道疤而已,你大可不必耿耿于怀。”

    “你知道?”李致惊愕。

    他的唇走遍全身各处,却从不敢触及那道疤,即便她再迟钝,也意识到那处箭伤,是他心里一道坎。一如她在他手上留下那处伤疤一样,每每看见,总要想起汝南渡口之事。

    “快十年了,你也试着放过自己。”郑妤捧起他的手,轻吻疤痕,柔声道,“我们携手经历的风风雨雨,早已将过往恩怨消弭。今夜吻我之时,不要越过它,嗯?”

    走过独木桥来到书堂,布衣小姑娘守在门口等她。她背着手跑过来,从身后变出一个糖人,龇着两颗兔牙笑:“燕燕阿姊今日来得早啊。”

    “哪来的糖人?”

    小姑娘摇头,向后指着学堂大门:“有个哥哥给我们买的,他在里面等你有一会儿了。”

    “等我?”

    门后闪出个人,道:“你莫非忘了,今日约好去糜山,教你骑马。”

    郑妤一拍脑门,悔道:“可苏先生今日告假,我只怕走不开……”

    “替你安排好了,随我走。”

    微风和煦,书声琅琅,百十女童齐声朗诵:

    “新阙流水绕,孤桥柳絮青。江河山川杳,故人音书停。卧闻青梅落,静听归燕鸣。欲诉相思意,提笔恨无凭。”

    “她们念的谁的诗?我竟未曾听过。”郑妤往后一靠,懒洋洋偎在李致颈侧。

    李致刻薄点评:“大抵是某个薄情寡义负心人写的酸诗醋文,后被附庸风雅的文人编入书册,几经流转传进学堂。矫揉造作,无病呻.吟,言之无物,误人子弟。”

    郑妤恨恨咬他一口,嗔道:“你这人,让你说人两句好真不容易。究竟是你瞧不上酸诗醋文,还是自己不会写,因此嫉妒他们?”

    “为他鸣不平?那你倒是说说,这诗好在何处?”

    郑妤思索良久,答道:“感情真挚,表达了诗人痛失所爱之后,追悔莫及的痛苦之情。我说得对不对?”

    李致笑而不语,一手搂紧她,一手拉紧缰绳,骏马犹如离弦之箭,冲出城门。

    落日熔金,镜湖鲤跃,渔舟唱晚,倦鸟归林。

    一苇川行,随波逐流,玉人相依,哝哝私语。

    “白头偕老之誓,南柯一梦;死生契阔之盟,镜花水月。问我此生几多求,无他,唯与君赏霞听风刹那。”

    “固知生离死别自有天定,犹不能顺天意而无所为。吾不羡鲲鹏逍遥,不慕椿龄千岁,唯盼黄泉碧落,与卿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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