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城河西侧直通下流,中途有一处短暂的暗道,依照傅寒声的计划,就在此处金蝉脱壳将人带走最为便宜。

    这一回,他仍旧是打算强行动手的,可没想到对方居然主动将船靠了过来。

    这姑娘机敏,多半已经怀疑是他的船。

    傅寒声内心激动万分,“蹭”地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可这才兴奋没一会儿,不承想,竟是忽然瞧见这人。

    “你怎会在此?”傅家在朝中人脉甚广,哪怕是三公都能谈得上交情,所以,对于一个从二品的骠骑,傅寒声并未放在眼里。唯一担心的便是,怕对方会偷偷弄死自己。

    “这话,难道不应该本将军问你么?”神情锐利,李承煜冷声。

    默了默,傅寒声道:“李将军,上回傅某带去的人都已被您悉数剿灭,咱们之间的这笔账,也算是一笔勾销了吧?”

    “本将军不喜听人废话。”李承煜道。

    这话里的提醒之意十分明显,傅寒声也懒得再虚与委蛇,直接道:“你这是来阻拦傅某将阿宁带走?”

    李承煜没什么表情,依旧声色冷淡:“莫要再出现在她面前,本将军亦不想再看到你。”

    “那日在浮玉山,将军不是亲口问她,到底愿意跟谁走?”闻此警告,傅寒声眉宇攒拢。

    用折扇指向那条官船,他不由抬高语调质问:“如今,阿宁选择的是傅某,将军又为何要来干涉?”

    负手在后,李承煜冷眼打量,一张脸沉淡无波,全然瞧不出情绪。

    “据本将军所知,你同她的交情并非很深,本将军又岂会放心让你带她走?”

    此话入耳,傅寒声只觉荒谬:“敢问将军,您同阿宁又是什么关系?有何立场不放心傅某?”

    他俩好歹算是故交,再怎么也强过一个相识不过月余之人吧?

    傅寒声言辞犀利,许是无言以对,男人沉默了会儿,转身欲走:“同样的话,本将军不想再说第二遍。”

    “李承煜,你为何如此狠心?”

    盯着他的背影,傅寒声加重音量,试图理论:“她才十七岁,你就这般希望她的一辈子都毁在皇权手中么?!”

    “她的事,与你无关,赶紧滚!”语气透出不悦,李承煜朗声。

    同为男人,傅寒声能明显觉察出他在恼羞成怒。

    “你到底喜不喜欢她?”斟酌片刻,傅寒声干脆质问。

    迈出的步伐随之停顿,李承煜立在船头,夜风拂过那袭暗红色衣袍,荡出些许冷肃。

    沉默半晌,他到底是回了一句:“不喜欢,但本将军会保护她。”

    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听得人十分炸毛。

    不喜欢又为何要保护??

    傅寒声满脸匪夷所思,简直想当场踹他一脚!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河水灏溔,游船推开波浪,逐渐向西靠近,遥遥相望,绥宁不由回想起彼此的初遇。

    那是两年前,因窦太后患疾,苏璟派她去附属县的大相国寺烧香祈福。而当时的傅寒声即将继承家业,为磨砺其心志,家中送他来此清修。

    这人约莫也是一见钟情,在格善法师那儿听禅与她相见之后,便总想着法子接近。

    起初,绥宁是不愿搭理他的。直到那年的腊月,他跳进飘着冰渣子的溪水里替她寻回玉佩,因此病了一月,出于感谢,绥宁与之结交。

    那会子相互参禅,谈经论道,其实相处得也算十分融洽。

    后来傅寒声被接回江南,绥宁以为彼此的缘分到此为止,却是不料,这人接管完家业,干脆就在汴京开了数家分店。

    清风悠扬,绥宁脑中思绪杂乱,可无论她在回溯何许,那个男人的身影都会乍然浮现,扰得她心神不宁。

    别再想他了,此路不通那她便转道而行,绥宁在心下对自己说,她的目的仅是活下去,从来都非希冀于情爱。

    好不容易才狠下心赌一把,她不能再放弃这次机会。

    同云淡淡,微月昏昏,眼瞧着两条船不过数丈之遥,可前方的龙头船却忽然调转了方向。

    怎么走了??

    小手扒着栏杆,绥宁连忙挺直脊背张望,只见对方渐行渐远。

    居然不是他?

    一如几月前在大相国寺,今夜亦是一个绝佳之机,而她要游湖的消息两日前就已告知开封府,傅寒声定会提前准备。

    这艘船不是他,那也就意味着——

    傅寒声已经放弃她了。

    希望落空的感觉令人有些难受,绥宁想,这大概就是自作自受吧?

    她在浮玉山伤了他的心,这人确实应该放弃她。

    作为朋友,绥宁替傅寒声感到高兴。

    男女之间孤注一掷的那一方当真会尤为痛苦,还好,他已经走出来了。

    目光无声垂落,少女眨着眼睫,将浮光跃金悉数隐没眼底,一种孤零零的情绪逐渐笼罩全身,迫使她将小脸儿埋进了臂弯里。

    渐渐的,女儿家清浅的哭声飘至空中,被夜风徐徐吹着,萦绕房梁。

    夜色融融,明月皎洁无暇,星辉灿烂,一袭暗红劲装的男人此刻恰是坐在屋顶。

    银辉倾洒而下,在他周身镀了一层清冷的光,顺着掀开的瓦片往下望,能清晰瞧见小姑娘因抽泣而抖动的薄背。

    她这是在哭什么?

    以为傅寒声不要她了,还是因为自己不理她,抑或是在埋怨命运?

    水上风寒,静夜沉冷,男人眼底的光却被晕染开淡淡暖色。

    从迷雾森林出来后,他躲了她整整九日,可脑中贪念分毫未减。

    那夜在乔松阁见她哭着抱怨,内心泛起的疼惜亦是告诉自己,彼此之间或许不仅仅只是性。

    因她的吻而失控,将她狠狠攫进怀中时,他更是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陌生情愫。

    这几日,他在竭力压制,却照旧无果,反而愈加怀念。

    他想知道这种情愫到底意味着什么?

    小姑娘双肩颤颤,哪怕瞧不见她的脸都觉楚楚可怜。

    耳中传入的哭声愈烈,听得人心尖都在隐隐作痛。

    抬手去捂胸口,李承煜能感受到内里急促的心跳声,他想,或许这便是答案。

    可他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无牵无挂方能无懈可击,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情爱所扰,却还是沉陷于她。

    这只小狐狸,到底还是挠破了他心底的防线。

    他想要的感情,绝不仅仅只是及时行乐。

    身负血海深仇,日后身处何方,全无定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从战场上活下来,又怎敢去期许两个人的未来?

    这丫头此刻大抵是满心迷茫,但他亦感到十分迷茫。

    抬头望月,静静听着耳畔的哭声,李承煜整张脸都笼罩在银辉之下,清隽硬朗。

    锋利的喉结不由滚动,他紧紧握住衣摆下挂着的青玉,只觉那份陌生的情愫在心底愈发浓烈。

    -

    喧哗散去,游人踩着斑驳的灯光渐次隐没足迹,家家户户紧闭门扉,很快,整座汴京城就沉寂在了一片清凉的月色下。

    一行人回到公主府恰是坊门关闭之时。

    明知他不会来,绥宁也不懂自己在等待些什么,愣是在船上待到了深夜。

    许是想多赏会儿河灯,抑或是不愿瞧见檀郎谢女同游,总之,马车从清寂的街道辚辚踩过时,她便觉自己也并非十分落寞。

    沿着回廊款款走回寝殿,正是跨进月洞门之际,远远的,已能瞧见廊柱旁立着一道颀长的人影。

    身姿笔挺,英武如松,他墨发高束,回眸时眼底星光熠熠,唇角噙笑,尽显意气风发。

    绥宁望而止步,紧接着整张脸都亮了起来:“表哥!”

    少女提裙小跑了过去,像只雀跃的百灵鸟,目及她一如既往的欢喜,宋时禹神色更柔一分。

    像是什么都变了,又像是分毫未变。

    “表哥,你怎么来了?”忽然得见家人,绥宁激动之余有些鼻头发酸,只得扑闪着眼睫,好以压下泪意。

    瞟了眼随行的侍从,宋时禹示意旁边的寝殿道:“里面说。”

    沉香轻燃,白烟袅袅,书斋内,二人并肩而坐。

    对于来意,宋时禹只说明了要趁江南祭祖之行带她逃离的意图,至于其中细节,他并不好披露太多。

    而绥宁听罢,自是诧异难言,她本以为此生大抵注定只能做金丝雀,不承想,失望过后竟如此快又迎来希望?

    见她久久未语,宋时禹抿了口茶,目光试探道:“怎么了?”

    幽幽抬头,绥宁神色微黯:“这样做会不会太冒险了?”

    此前不愿同傅寒声走,亦是最为顾虑朝廷的追捕,只要稍稍一想,绥宁便知定会牵扯甚广。

    “信不过我玉虚宗?”宋时禹唇角轻勾,散漫之中自带几分运筹帷幄。

    他乃江湖中最年轻有为的侠客之一,绥宁自是深信不疑。

    可这回关乎家人安危,少女忍不住道:“皎皎怕连累你们。”

    柔柔的语气,带着些许如履薄冰,听得人愈发想要怜爱。

    依旧微微笑着,宋时禹将神色放正经道:“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情,你只需要告诉我,愿不愿意跟我走?”

    “回家是皎皎眼下唯一期盼之事,又怎会不愿意呢?”绥宁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言辞恳切。

    虽是担忧,但她眸中缀满希冀,像是春夜里的火苗,迫不及待想要愈烧愈旺,丝毫未有眷念之意。

    这份干脆,恰是宋时禹想要的。

    在他的记忆里,自家的小姑娘潇洒恣意,有目的,懂决断,从不会囿于情绪而踯躅不前。

    她还是从前那个皎皎,宋时禹甚感欣/慰。

    面上并未表露心头思绪,宋时禹交代道:“好,那接下来你就全听我的安排。”

    “嗯,”绥宁毫不犹豫点头,而后起身道,“本宫先派人去给表哥备一间厢房。”

    裙摆逶迤,少女快步去了房门口,宋时禹在后望着她,到底还是放弃询问李承煜一事。

    她既然如此洒脱,那定是能放下这个男人的。

    只要她愿意放下,那便够了。

    宋时禹并非一个太能压得住心事之人,所以,绥宁回来时,只见他正盯着手上的发簪发呆。

    缠丝海/棠状,由金玉制成,其间缀了些许点翠,经烛光一照,还挺漂亮的。

    紧接着,对方就将发簪递到了她面前。

    “十七岁生辰礼,前些日子江湖中有些事,没能赶上,但礼物还是要送的。”歪头浅笑,宋时禹朗声说着,眼底一片温和。

    绥宁接过,小脸儿上明显呈现喜色。

    “喜欢么?”宋时禹问。

    “嗯嗯,”将发簪握进掌心,绥宁点头,“喜欢。”

    这满足的小模样,仿佛还是当年娇养在家中的小女孩儿。

    习惯性地想要揉揉那满头乌发,但而今她早已及笄,宋时禹还是克制地收住了手,转为捞起桌上茶杯。

    凉月横舟,银河浸练,万里春容如拭。

    今日注定是个难以平静的夜晚,无论是绥宁,还是李承煜。

    他虽并未现身,但却一直守在屋顶,直到这丫头摆驾回府。

    立在岑寂树下,男人终是做出决定——

    今夜是最后一次,只要她再飞蛾扑火般地贴近,他便接受她,往后余生,走一步看一步。

    苏家本为金陵人士,乃夺得天下后才建都汴京,先祖的陵墓不宜迁动,故此,每逢三载,皇家便会派人亲自回金陵祭祖,顺便体察民情。

    三年前的祭祖,便是尚为太子的苏璟亲往,是以,连准备各项事宜的三省六部都猜得到,今年定会交予长公主殿下。

    帝王家最看重嫡庶尊卑,祭祖人选愈是尊贵,便是对先祖愈敬重。

    而皇家出行,安危乃头等之重,向来只由羽林卫和金吾卫负责。

    在虎豹骑的认知里,这差事定会落到他们头上,包括李承煜也这般认为。

    他想,这丫头也许还会亲自来找他。

    只要她来了,再撒撒娇,勾勾小爪子,那她所求之事,当夜便可如愿。

    这么些年,他鲜少有误判,可不承想,在这件瞧上去自然而然的事情上,那丫头摆了他一道。

    祭祖之行的安排册送到开封府时,李承煜正在侧厅写文书。

    绪风捏着册子,愣是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才敢往里头送。

    果不其然,男人那张脸瞬间就沉了下去。

    随行护卫并未交给虎豹骑,而是由羽林卫薛将军领了一支禁军。

    绪风斟酌着道:“将军,您说傅寒声该不会是暗中同长公主通上信儿了,准备借此机会行事?”

    这位羽林卫薛将军,论武力,勉强中流,论谋略,那更是中流往下,可他却节节高升,如今已是禁军副统领,只因他乃左相的亲外甥,是武将里出了名的关系户。

    除此之外,因他长相俊朗,风度翩翩,在汴京城众贵女眼中,也算得上是块香饽饽。

    但这样的人,在虎豹骑看来,那就纯纯是个绣花枕头,岂是能委以重任的?

    这份册子,帝王多半也才刚拿到,而潘文进与左相不对付,定然不会指派,唯一的可能,那便是长公主自行要求。

    李承煜本也如绪风一般所想,但他如今已经拿捏傅家在生意上的把柄,这人不至于连家族的命运都不顾。

    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桌面,男人歪头,轻笑了声,回道:“说不定,是想换个人借种呢?她不就喜欢长得好看的。”

    “……”这话怼得绪风无语了瞬,然后才道:“殿下应当早就认识薛将军了。”

    意思就是,若要借种,何必等到现在?

    坐在檀木椅上的男人没说话,神情沉淡得犹如一潭深水,但他方才那话,明显就是内心正在蹿火。

    多少有些皇帝不急太监急,绪风直接道:“咱们拦还是不拦?”

    “她要走,那让她走就是了,与本将军何干?”满脸的不在乎,李承煜复又执起笔,继续写文书,“你先下去吧。”

    兀自愣了会儿,绪风到底没再多言,退了出去。

    待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瞟了眼伏案疾书的男人,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其实自从春狩归来,众人便在终日忙碌,这段日子他们归整了许多大内的情/报,基本上已将汴京城内的部署安排妥当。

    但北疆那头尚在研制新型武器,其实并未催得很紧。

    将军这般急着解决掉手头的任务,绪风唯一能想到的缘由便是,将军愿意陪殿下去江南,所以他必须在离开前打点好一切。

    这人从年少时便是如此,内心有诸多盘算,但鲜少付诸言语。他瞧上去寡淡无情,却默默替众人全都考虑周到。这便是为何虎豹骑能成为大周最精锐的一支骑兵。

    说实话,他能对一个女人这般上心,绪风其实很意外。

    脚步声逐渐消散廊下,沉谧的光影里,房内恢复幽阒无声。

    李承煜再度放下笔,稍稍抬头,乌沉沉的眸直盯着虚里。

    正如绪风所想,他尽早了却汴京事宜,确实是打算陪那丫头下江南。

    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北疆尽快起兵,如此,他说不定还能趁乱将她送走。

    可这丫头竟是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

    她到底在想什么?哪怕主将再是废物,就凭她自己也想从禁军手里跑路?疯了不成?

    好不容易才落定的思绪,这会子已然被搅得一团糟。

    他很想劝服自己别去管她,从此一拍两散再好不过。

    但心底就是有一股暗火在蹭蹭地往外冒,让他很想将这只小狐狸抓过来,好生质问!

    房门敞开着,紧接着就传出书页被人重重摔落在地的声响。

    绪风和慕迟此刻都在廊下,偷偷瞄了眼,恰是见方才送进去的册子正散在地上。

    而端坐主位的男人一手撑在眉骨,一手紧握成拳,满身都散发着躁郁。

    将军一向沉稳内敛,很少显露情绪,属实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

    两个少年面面相觑,神色都十分难以言喻。

    绪风不由心道:这儿女情长,果然沾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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