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之前,久到还在天机院读书时,封澄曾和同窗一道去看过一台戏,叫白蛇传。

    当时的挚友说:“这许仙见着白娘子的真身,便被吓死过去,可见他的感情不真,连挚爱之人的真面目都难以接受。”

    彼时的封澄咬着茶杯边笑;“你怎么知道是许仙的感情不真,而不是白娘子的蛇身着实吓人呢?”

    此时此刻,看着赵负雪,封澄莫名就想到了这一台戏。

    她的样子,应该是无比骇人的,从赵负雪身后众陈家人的反应就能看出来了。有几个胆子小的,登时便被吓软在地。

    人魔嘶吼着,不满于猎物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同类所抢,她的口中发出嘶嘶的声音,封澄转向她,指尖血木仓重新出现,她温声道:“躲远些,赵公子。”

    暴雨如注,电闪雷鸣。

    赵负雪与那人魔过招时,只觉得那人魔的力量与肢体强度堪比天魔,而当那人魔对上真正的天魔时,却如同三岁稚子执刀砍向魁梧巨人一般。

    赵负雪忽然想起封澄说的一句话。

    她说,她修行至今,并未因修行而杀过一个人。

    而血道,同族相食。

    哪个肉体凡胎的、爹生娘养的修士,能强悍如封澄那个程度?海洛斯的爪子扣在她毫无防备的脖子上,竟连一道白印子都没留下。

    只是血修,是不够的,修到极致、把整个大宋的人全吃了,也不够。

    将他打得无比狼狈的人魔,在封澄的木仓下,竟然节节败退,而距离二人战场稍微近一些的人,竟连封澄扬起的魔气都遭受不住,大叫着便向后退去。

    魔与魔的打斗,寂静无言,轰然雷鸣之下,那人魔的利刃被破成数片,紧接着竟被封澄一木仓砸进了地砖上,轰出了一个庞大无匹的窟窿!

    于是众人惊悚无比地看到,这令众人伤亡惨重的人魔,被封澄数息,打得动弹不得了。

    暴雨将大地上的血冲聚成一线,人的血,魔的血,分不清彼此,古安长街上张灯结彩,上面也鲜红,下面也鲜红。

    封澄漠然收回木仓,走向了愣在一旁的众人,陈氏众人瑟瑟发抖,随即反应过来:“救……救命啊——!”

    他们发疯一般向后奔逃,骤然间便逃得无影无踪,封澄慢慢地走过去,走向了唯一一个没有逃离的人。

    他的黑衣吸饱了血,雨水浇在他的身上,衣摆下带出一线的红。

    封澄歪了歪头,声音轻得像羽毛;“为什么不走?”

    赵负雪觉得自己此时应该有许多反应,或者杀意,或者恐惧,或者当场和她划清立场,或者谢她救命之恩。

    血修不可恕,魔族不可恕。

    可看到这个木仓上淋血,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的人时,赵负雪脑中竟然只有一句话。

    “难受吗?”

    封澄一怔,随后慢慢地笑了:“还好,只是要忍一下。”

    面前的少女眨着眼睛,深黑的长睫下垂着雨珠:“要是忍不住把她吃了,我这几天可就白忙活了。”

    在这种诡异的场景,赵负雪竟被这句话逗得勾起了嘴角。

    巨坑里传来人魔的呛咳声,封澄抬起手来,摸了摸她探出来的角:“收不回去了,就这么上陈氏山庄吧,把他们做的事情一一清算。”

    忽然间,她感觉到温热从这个原本不该有的器官上传来。

    赵负雪不知何时,伸出了手,他的手上满是伤口,触碰她这只巨角的力道却是轻柔无比:“挺好看的。”

    一触既过,他若无其事地松开手,想着砸进人魔的巨坑中走去:“走吧。”

    这一触,她的心口仿佛有蚂蚁细细软软地爬过,她看着赵负雪踉踉跄跄的背影,一时之间,她有些想笑。

    越往陈氏山庄上走,暴雨越大,人魔被封澄绑在身边,似乎也是知道此人轻易招惹不得了,她面上虽露着威胁神色,脚却不由自主地随着封澄的钳制而向前走着。

    陈氏山庄,巍巍群山,屹立与暴雨之中,站在山脚下,便令人感觉自身渺小无比。

    在见到陈氏山庄的山门时,人魔终于停下了挣扎,她站在山脚下,仰起头来看向山顶,目光中的泪水不停,但更为清晰的,却是隐隐作燃的怒火。

    封澄摸了摸自己的角:“陈云还在里面吧?”

    赵负雪默了默,将脸上面具取下,不由分说地扣在了封澄面上:“戴着这个。”

    他的脸被雨浇着,雨珠顺着他挺直的鼻梁向下滑落,眼睛却亮得像寒星,封澄被他扣了个正着,无奈道:“你的面具小了一些。”

    这只怪异无比的鬼角着实占地方,赵负雪皱眉,凑过来给她调整。

    这调整得倒是没问题,但……

    封澄隐忍地吞了吞口水。

    这个角,是轻易碰不得的。

    赵负雪调整得认真,指数次擦过封澄的角,封澄呼吸一时有些急促,在赵负雪的手不知多少次碰到她的角后,她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抓住赵负雪的手。

    “赵公子,”她哑着嗓子道,“别摸了。”

    再摸就摸出事了,封澄忍着后半句没说。

    赵负雪的手一停,他福至心灵地从封澄的脸色中读出了后半句的未竟之言,被封澄小心抓着的手登时像摸了火炭一样飞快地弹开了,他的脸上腾起一层薄红,手足无措道:“我我我我……!”

    封澄揶揄道:“虽然是额外的部件,但该有的功能还是有的,赵公子,你耍流氓啊?”

    赵负雪朦朦胧胧阅过的杂书中讲过,人形天魔的角,似乎是求偶之用,

    堂堂君子,光风霁月地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被人当面喊耍流氓。偏生他做的事,又的确是无可辩驳的耍流氓。

    又想到方才他摸了封澄的角,还跟了一句‘挺好看’,赵负雪就恨不得原地晕了才好。

    所幸封澄也没有在这些事上继续调笑他的意思,她笑了笑,便抓着人魔继续往山上走去:“走吧,陈云向来擅长自己哄自己,即便是看到了,也只会当我是做了个惟妙惟肖的装扮。”

    说来诡异,二人手上拖着的,是视陈家为仇的凶魔,屠了陈家尚也不意外,而这两人竟还担心鬼角会不会吓到陈云。

    兴许是所有人手皆调去山下除魔的缘故,三人行走间,除了因大雨而格外泥泞的山路外,竟然是一路畅通无阻。颛安峰的寂静更是出乎二人的意料。

    待二人踢开正殿的大门,却发现高堂之上,赫然坐着一个人。

    一个疲惫的、苍老的中年人。

    “你看起来已经等了许久了,”封澄道,“是在等什么人?”

    见到陈风起的刹那,身边的人魔骤然爆发出非人的怒嚎,这声音尖锐而悲切,好像被切开喉管的鸟,又好像被拔去皮毛的兽,大雨骤然冲破了虚掩的房门,闪电雷光下,一个扭曲的影子不住地啸叫。

    赵负雪道:“那个唱戏的呢?”

    陈风起咳了两声,轻飘飘道:“关入地牢当日,便自戕了。”

    死了?

    听到这句话,人魔终于尖叫着扑了出去,封澄一时竟然按不住她,只见人魔手持断了一半的利刃,啸叫着冲着陈风起扑了过去,可临着刀切到他身上时,她却停住了。

    陈风起八风不动,连躲开的迹象都没有。

    “你怎么不动手了,”他嗤笑道,“这不是你活着死了,都想做到的事情吗?”

    可那人魔却像僵住了一般,利刃悬于仇人头顶,却始终未落下。

    赵负雪微微皱眉道:“难道人魔还对他还有旧情?”

    但这人魔下手之狠绝,可全然不像尚存人性的模样,说到底,人魂的存在感近乎微弱,除了能清晰地感知周围发生的一切之外,并不能影响人魔做出什么行为来。

    封澄道:“你与人魔交手时,她眼含热泪,可曾停过一次手?”

    赵负雪默了默,轻轻地摇头。

    封澄道;“魔的霸道,是人极难反抗的,她阻止不了这只魔乱行杀戮,自然也阻止不料魔的停手不杀——你信不信,如若她自己能拿主意,她无论如何也会把他杀了。”

    赵负雪沉默了;“……”

    他很想问,既然如此,她又是如何遏制住体内魔的本能,像人一样活下去的呢?

    这得有多难,多痛苦呢?

    封澄继续道:“魔停手了,无非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杀了他,她自己也活不下去。”

    赵负雪的脸骤然一沉:“你是说,秽迹?”

    封澄点了点头。

    除此之外,再难解释。

    已经只剩下本能的魔,是为何才会停手不杀的。

    她身死化魔时,陈风起就在她的身边。

    果然,陈风起慢慢地站起来,那人魔的刀尖离他的头却越来越远,他讥讽道:“看,即便是刀子递到了你的手里,你也没法杀了我。”

    “生前不能,死后不能。”

    “杀我的机会,我给过你许多,不是吗?”

    赵负雪牙一咬,手便按在了腰间见素上:“正好,杀一个人,除两个恶,没有这么划算的买卖了。”

    一旁的封澄却摇了摇头,巨大的、恐怖的巨爪放在了他的手上:“赵公子,停手。”

    “该动手的人不是我们两个。”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霹雳,封澄嘴角一勾:“来了。”

    步步沉重,魔气横生,这冲天的魔气,几乎蒙得人睁不开眼睛。

    又一只人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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