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赵含章惊惧的样子,倪宽心中已有准备,听到“医院”两个字的时候并不意外;但“太平间”三个字出来,他迟钝了一瞬,才惊异地“啊?”了一声出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是死了人这么严重。

    如果说赵含章是万年不变的冰山,倪宽就是一出活色生香、热闹非凡的折子戏,唱念做打…..什么活都能一肩挑,生旦净末丑,什么角色都能一个人唱上。

    此刻,他的心里、面上都已经热闹开了。

    他消化了一下,忙又问:“是谁……”

    “死了”两个字他竟然觉得烫嘴。

    赵含章看着他,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脸上沉静非常,还带着一丝似笑非笑——他一直觉得自己活不长,还真让他自己说着了。

    倪宽跟他虽没什么来往,但一个认识的大活人突然就这么没了,无限唏嘘地问:“怎么……死的?”

    赵含章略斟酌了一下措辞:“交通事故。”

    “车祸啊,怎么出的?”

    “车祸还是人祸,现在……”赵含章面沉如水,道,“还言之过早。”

    说完,她转身上了楼,没一会儿就一身黑衣下来了,动作利索地换鞋拿包,从玄关柜面上的金色拖盘里摸起了车钥匙。

    “我陪你去!”

    倪宽反应了过来,急走了两步跟上,“还是我来开车吧?”

    赵含章张口要说不用,顿了顿,还是把钥匙递给了他。

    倪宽一点火,车自动连上了赵含章的手机,她默默地导上航,就对着窗外兀自发起呆来。

    车开了出去,她再没说话。

    倪宽担心地转头看她,只见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窗外,思绪似乎已经不知飘到了哪里……

    ***

    五年前,纽约长岛。

    495号高速的车流里,一辆白色SUV里坐着两个亚洲面容的年轻女子。

    “你这次回去,什么时候回来?”开车的女子问道,没等副驾上的人回答,又道:“还是说,直接就不回来了?”

    赵含章微微耸了耸肩,笑道,“先回去看看再说吧。”

    毕业几年,留美工作的同学一个个陆续回国了。倪宽也已经回去大半年了,成天问她什么时候归位。

    他们这些留学生终究还是不一样,想留下来的没那么多,而想留又能留下来的人,就更少了。

    其实,不少人一开始是没打算回去的,但等到在国外生活上几年,想法就变了——非要真的生活几年后,才能明白什么叫好山好水好寂寞。

    那片土地很好,却好得与她无甚关系。

    她生长在另一片截然不同的土地上。她生命里有着剪不断关系的那些人,都在地球的另一面。

    她就像一株移栽到了另一片水土的植物,看起来活得好好的,可那阳光、水和土地总不是她的。

    那些天光云影、草木枯荣,也总是没人同她一起看。

    每每站在震颤人心的美景中,她心底都会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种悲伤——无法向人言传,无法用手机相机记录,因而无从分享。甚至连这种悲从中来,也无人懂得。

    “也好,国内现在发展得挺好的。”Beth笑道,“准备在东南亚玩多久?一个国家一个国家挨着走吗?”

    “先躺一个星期再说。”赵含章笑。

    她俩都不是话多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开始听到飞机一架接一架次第升空的声音,JFK机场到了。

    赵含章下了车,拖着箱子挥手要走的时候,Beth又从车窗口探出头来,大声冲她喊道:“回去要是觉得不适应了,回来就是。”

    赵含章的眼眶陡然有点润,压了压翻涌上来的感动,却也只是淡淡地笑着,简单应了个:“好。”

    还有一个人在,这里就还有一份念想。

    她也就还有一个去处。

    赵含章笑着冲她最后一挥手,转身进了候机大厅。

    随着汽车、火车、飞机,这些交通工具一个接一个地发明,人类也开始了千百年来最为频繁的迁徙,每个人的生活里,也因此充满了告别与相聚。

    人类似乎前所未有地自由,可赵含章却觉得,其实是前所未有地身不由己。

    就像飞机上有了WiFi,这种便利也同时剥夺了人旅行特有的“时间暂停”的享受。

    赵含章点开语音信息,放到耳边,里面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含章妹妹,航班还没定吗?早点说,我好提前空出时间。”

    那声音愉悦中带着一点疲累,可以听出说话人刚从长时间的工作中切出来,还带着神魂未归的沉浸感,或许还正伸展着酸痛的脖颈。

    这人的声音倒是真够……撩人的。

    赵含章脸上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意识到的瞬间立马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这种到处撩骚的浪蝶,但凡还有点脑子,有点理智,就得敬而远之。

    她抬手把额顶的黑色眼罩拉下,躺下继续睡了。

    机舱里,音乐响起,一名空姐挂着职业微笑,开始带领乘客做起了活动筋骨的操。

    不过,这不是真的机舱,而是摄影棚。

    那也不是空姐,而是个广告模特。

    “Cut。”导演道,“先到这儿,大家休息一会。”

    旁边一个黑衣男子站了起来。

    棚里有点冷,男人穿得少,微微猫着上身,跟导演道:“后边那条广告就交给你们了,我先撤了。”

    说完,他又跟旁边工作人员交代了点什么,一双长腿三两步走出了人堆,朝外走去。

    那“空姐”本来跟一旁的工作人员聊着,眼尾一直瞄着,见那男人出去了,马上找了个借口走开,匆匆跟了上去。

    这一切,已经被眼尖的工作人员看见了。

    “哎,我们这霍总啊,年纪轻轻就当了老板,那么有钱就算了,人还长那么帅!”灯光师一边收着设备,一边啧啧道:“所以说啊,电视剧里演的也可能是真的!”

    “还给不给我们普通男人留一条活路啊?”

    “嗨,人比人气死人。”一旁的摄影师笑答。

    “这都第几个了?”化妆师也讥笑道,“别人是老板想勾搭女模特、女演员。咱们这儿倒是反了,老板总被人勾搭!”

    “谁说不是呢!”灯光师说着两手还张开五指,往摄影师脸上舞着,“一个个滋——滋——滋——发电。”

    “呵呵,要我是她们,有身材脸蛋,我也去勾搭,保证比她们还猛!”

    不知谁又冒了一句。

    “空姐”脚下不自觉地紧走了几步,到了估摸没人看见的地方,索性小跑了起来,一直跑到摄影棚外的拐角处,才终于见到男子的身影。

    他正一个人在停车场边吞云吐雾。

    他的两鬓留得短,头顶自然微卷的头发向后松松地梳着,穿着件三宅一生特有的褶皱纹黑色卫衣,鼓鼓囊囊的,显得那双长腿更修长了。

    长成这样,竟然是老板!

    “空姐”心里惊叹着,挂起一抹魅笑径直走向男子,远远地叫了声“霍总……”,声音那叫一个温软甜蜜。

    霍子渊早听到有人过来的动静,此刻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了,不自觉地蹙了蹙眉。

    但等他微微回转头的瞬间,眉间那一丝不耐烦已经收了,只淡淡地斜扫了来人一眼。

    那一眼却扫得“空姐”脊背发冷——那双眼睛如深渊般幽深,甚至还有几分……邪气。

    她微微一怔,看着那冷峻如峰的侧脸,正了正色,要说的话临到嘴边改了口,问:“你……看我刚才表现得怎么样啊?”

    “这你得问导演去啊。”霍子渊带着些许笑意道,说完傲慢地扬起脸来,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旁若无人地徐徐吐着烟雾。

    “空姐”正待要说什么。

    霍子渊看了一眼摄影棚的方向,又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跑了这——么——远,就为了来问我?”

    语气里尽是挑逗,但那双眼睛仍如某种凶兽般,露着精光,仿佛在死死地窥伺着猎物,说错动错,立刻就撕了。

    “空姐”有点摸不准这人到底什么意思。

    她脸上僵了一瞬,暗暗鼓了鼓勇气,又袅袅地走上前去。

    走到霍子渊面前,她整个身子几乎贴到了霍子渊身上,故意顿了顿,才朱唇轻启,在他耳畔轻声道:“我今晚没地方睡,让我在你家……借住一下吧?”

    闻言,霍子渊抬脸看了看天,笑了。

    这大白天的——妖魔鬼怪就出来了!

    他又抬手抽了一口,对着女人的脸,吐出了一个大大的烟圈。

    “空姐”没反应过来,被吐了一脸烟,本能地做好了咳呛的准备,却发现并不呛人,只有淡淡的薄荷和烟草特有的香,她甚至情不自禁地又吸了一口。

    “别那么小气嘛!”她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一只胳膊往他肩上一攀,一手在他脸上轻轻地游走:“难道……你还怕吃亏不成?”

    那“吃亏”两个字,咬得别提多诱人。

    霍子渊脸上仍笑着,垂眸看着女人。

    那女人也笑着,拿那双媚眼看着他。

    霍子渊慢慢地俯下身,离女子的脸越来越近,女子会意地微微一垫脚,闭上眼,迎了上去……

    就在两个人的脸几乎要碰触到的时候,他好像突然失去了玩乐的兴致,脸上的笑倏地收了起来,尖起手指,像拎章鱼一样,从肩头拎下了那两只白生生、嫩生生的胳膊。

    他一转身,把烟头弹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大步走开,身后留下一句,“那可不行!我都没地方睡。”

    这……是什么脑回路?

    “空姐”没反应得过来,那人就已经钻进了车里。

    霍子渊刚关上车门,一个圆滚滚的黑白相间的活物就钻进了副驾,显些没吓得他叫出声来,一看,是胖子!

    “你能不能……别这么鬼鬼祟祟的行不行!吓死人不偿命吗?”霍子渊没好气地冲他吼道,完了又看了他那一身打扮,无语道:“这样出去,别人还以为我拐带了国宝呢。”

    “我也是国宝啊!”胖子得意地晃着脑袋,又往刚才的香艳事件现场看了一眼:“那不是怕坏了你的好事吗?”

    霍子渊扶着方向盘,摇头道:“说你鬼鬼祟祟还真没冤枉你,你在旁边偷窥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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