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裁缝铺回来,暮卷神色空乏。婆婆望见,心中着急。

    萨埵问后方知,十天前丹羲派已向朝中往来的官员以及江湖各路朋友广发喜笺,邀请众人一个月后至丹羲派共贺嘉礼。

    看来前夜暮卷收到的信笺不假。

    “还去吗?”萨埵询问自己的徒弟,婆婆也关切地握着暮卷的手。

    暮卷稍稍回神,依旧点头,从腰间取下如锦相赠的钱袋,“我拿缎衣换了些银钱,够换一匹骡马,婆婆你腿脚不好,还是不要走路了。”

    萨埵不语,思忖片刻后说道,“若此事确真,你也不必依靠舒煌去云门,师父和婆婆带你去,一切分明后我们再回婆娑根治凝霜的寒毒。”

    婆婆愤而点头,紧紧拉着暮卷的手不松开。

    暮卷对着二人释然一笑。

    她只是需要一个确信的答案,就算没人帮她,她也会自己去寻。

    说罢,换好骡子,三人就启程往丹羲派赶去。

    路上婆婆想和暮卷交替乘坐骡马,但暮卷坚决不受,她正好可以练练临仙浮在地面的施展。

    萨埵在前执缰绳,暮卷在后护卫,骡马跟着他们一路小跑,日行夜宿,奔波四日,终于在最后一日清晨到了丹羲派所在。

    丹羲派与萨埵记忆中一样,依山而立,朱门绣户,碧瓦覆顶,气势恢宏,与江湖寻常小门派很不一样。

    门口守卫的两个小童正互相倚着呼呼大睡。

    萨埵声如洪钟,望门而呼,震彻山野,“舒原燎,老僧来寻你了!”

    话音刚起,小童就被吵醒,抬头见萨埵气息不凡知其绝非常人,又瞥见阿念婆婆脸上伤疤,骇然心惊清醒过来,匆忙前来一拜,问是何方贵客。

    萨埵师父倒是少见的不随和,暮卷知两位老人家心中都替她憋着一口气,也不多言,由师父在前应对。

    “我乃丹羲二宫舒煌公子的师父,二宫喜事将近也不提前告知,累得老衲星夜兼程,如今困乏得很,快叫二宫舒氏父子来迎我。”

    门童听闻此言不敢怠慢,一人连忙入内通报,一人想请三人入门房稍坐,萨埵硬着身子,一动不动待在原地,只等舒原燎与舒煌来接。

    不一会,舒原燎便急匆匆出门来,一脸愠色,“老和尚,你离谷也不送信提前告知,何故一大清早地扰人清静。”

    “哼!”萨埵负手而立,并不答话。

    舒原燎知道萨埵的脾气,突然到访又这般神态,怕是为了丹羲派与瑾方阁的儿女亲事来的。

    只是自己明明未往沉月谷递消息,各路喜笺也是查验后才放出的,也不知道沉月谷这些人是如何知道的。

    但眼下还来不及细究,只好先装糊涂,打起哈哈来,“多年不见,你不见老态啊。”

    萨埵仍旧不答。舒原燎眼神一转,转过头来笑嘻嘻看向阿念婆婆和暮卷,“想必这就是婆婆和暮卷了吧,犬子离谷后甚是挂念你们啊。”

    阿念婆婆眼中含怒并不回应。

    暮卷则郑重一福,这毕竟是舒煌的父亲,沉月谷靠他支持多年,自己也算受人恩情,应当礼待,口中回答,“舒伯父好。”

    舒原燎见暮卷清妙绝然,仪态风骨都非凡俗,又见她发间玉簪,心中明白煌儿所念为何。

    他慈祥地扶起暮卷,口中应答,似有所指,“好孩子,委屈你了。”

    听闻舒原燎此言,萨埵和阿念斜睨舒原燎。

    萨埵明白这老狐狸定是拿丹羲派和瑾方阁的亲事有所筹谋,实情可能并非外界传言,态度稍微软了些,“我徒儿了?”

    舒原燎瞥了萨埵一眼,“当年要你收我煌儿为徒,你推三阻四。现下他才离谷几个月,就舍不得了?”

    萨埵又气鼓鼓背过头去,冷哼一声。

    暮卷看得出来,师父与舒伯父二人关系不错。

    舒原燎又对着阿念婆婆一礼,“谷中十年,有劳婆婆照顾我儿。”

    之前听出舒原燎话语中另有他意,婆婆的态度也缓和了些,对舒原燎还礼。

    舒原燎绕至萨埵面前,“内子昨夜身体不适,煌儿、窈儿一晚都侍奉在她院中,她那院子离山门有些距离,估计这会儿才得知消息。你不如先随我进去,他一会便来拜你。”

    说罢,耍赖似强拉萨埵手臂,直往门内走去。

    两个人拉拉扯扯,萨埵半推半就、扭捏着就进了山门。

    进得山门,暮卷望见丹羲派各栋建筑循山而上,最高处立着一幢高楼,楼阁四角饰有鎏金鹤雕,姿态灵动,倏然欲飞。

    一行人进门后却不往上行,只是绕过前坪,沿西斜去,进得一片锦绣园林,与北面楼阁所在的宏大气象有所不同。

    园中诸多院落依着山石水道而建,各自分隔又共享盛景,风光很是别致。

    才进入一处藏拙院,众人就听见身后响起舒煌俊朗的声音,“师父!”

    暮卷一耳就听出舒煌音色比出谷时稍显疲惫。

    但她不敢回头,只是定在当场,扶着婆婆的手一动不动。

    婆婆察觉她的异样,轻握安慰,然后循声望去。

    舒煌似乎又长高了些,只是身形比谷内时更瘦削了,眉间似有愁容,但双眼神色却是更加炯然如炬。

    听得沉月谷人突然到访,见此时暮卷又不愿转身面对自己,舒煌心中明白,父亲所为应当是传到了沉月谷。

    虽然心中焦急,害怕误会更深,但他也知道眼下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只好先搁下顾虑,对着三人一拜。

    “师父,婆婆,师妹。别来无恙。”

    萨埵只是点点头未多言语,但他望见徒儿周身流火气势比谷中时弱上许多,不免有些担心。

    舒原燎见状,便将几人往藏拙院厅上引去,心中明白今日怕是有些麻烦事要处理了。

    舒煌跟在众人之后,暮卷虽未回头看他,但并未取下发间玉簪,舒煌心中稍慰,但又很快被愧疚感填满,他恨自己无能,竟将暮卷置于这般境地。

    暮卷在前扶着婆婆缓行,知道舒煌在身后,听得他的脚步声与自己不远不近,让她如芒在背,心中五味杂陈。

    直至正厅,众人坐定,舒煌招呼下人斟好茶水,在暮卷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舒原燎与萨埵在厅上寒暄,舒煌、暮卷两个小辈这时才对上眼神。

    舒煌见暮卷面无血色,心中不免忧虑她是不是寒病又发作了,只是暮卷此时神态不明,也看不明白她心情如何。

    暮卷看舒煌,只觉得他瘦了许多,衣着虽比在谷内时华贵许多,但衣摆似乎宽大了些,并不贴身,估计这几个月他过得并不轻松,心中有些不忍。

    待仆从下堂,萨埵见四下无人,也不委婉,径直开口质问,“舒煌,江湖盛传的丹羲派与瑾方阁的婚事是怎么回事?”

    听得师父发难,舒煌站起身回复,语气含怒,“确有其事,只是详情未定,我也不会与瑾方阁千金成婚。”

    舒原燎瞪了舒煌一眼,有些怒气。但老和尚在此,他不好发作,只好厉色批驳儿子,“煌儿,为父与你将其中的前因后果细细说了多次,为何还是不肯松口。”

    舒煌站得挺拔如松,正色应对,“父亲,我也多次相告,我已心有所属。您与瑾方阁主商量后就向外界广发喜笺,全然不顾我的想法,恕儿子实难从命。”

    舒原燎怒气难抑,“荒唐!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眼下二宫刚安定,瑾方阁与我们相助良多,方阁主千金又是杏林圣手,替你母亲调息治病,无不尽心。你岂可因为一己之私就毁弃两家婚约,传出去让方家女儿如何自处。”

    舒煌也升起胆气,不卑不亢,“所以当初父亲就不该轻易发出喜笺,致使两家如今进退维谷。”

    萨埵听得分明,自己徒儿是被家族绑上了,怪不得他周身流火渐弱,在家中若是长此以往心神不宁,难至阔达心境,流火的威力便会弱上许多。

    暮卷也明了,看来师兄在家中并没有在谷地如意。

    舒原燎看向暮卷,知道儿子心意,便稍作转圜,意图开解,“梦华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常事。你若心有所爱,日后娶回来做个侧室又不是不行。眼下就不能为了家族牺牲些吗?”

    听到舒原燎此语,萨埵和婆婆气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好在舒煌直接喝问回去,“恕儿子僭越,难道父亲能将母亲置于侧妻之位吗?”

    舒原燎听得此话,一时暴怒,“你母亲乃朝廷九卿高门白氏贵女,岂可由你如此折辱。”

    “那我心爱之人就由得父亲折辱吗?”舒煌愤而反问,但心中却有些疲惫,这样的对话两父子已经来来回回吵了很多回了。

    一对父子在厅上吵得聒噪不已,暮卷听着只觉得不耐烦,她不爱见这场面。

    神思恍惚中,也顾不得许多,站起身来就要往门外走去。

    婆婆见暮卷神情不对,立马走到她身旁,将她护在臂弯中。

    见暮卷起身,舒煌也顾不上和父亲争执,跨步至二人身后说,“我先送你们去休息。”

    然后转身对着父亲和师父一拜,头也不回就送暮卷和婆婆离开。

    众人远去,只留舒原燎和萨埵在厅上,两个人谁也不愿开口。

    最后还是舒原燎出声,“唉……今日见到当年那个小女孩,我才知道煌儿为何如此坚持了。”

    萨埵手中念珠悠悠周转,眼皮也不抬,冷冷说道,“高门贵女?我徒儿比这些高门贵女不知尊贵多少,嫁舒家我还不乐意。”

    舒原燎白了萨埵一眼,“说得好像舒煌不是你徒儿似的。”

    舒原燎知道老和尚的随性惯了,又虚长自己几岁,在自己面前向来随心所欲、口无遮拦,也懒得和他计较。

    既然话不投机,两人也不再纠缠此事,转过话锋,舒原燎把丹羲派这段时间的诸多秘事详告萨埵,请他参谋。

    原来自去年舒窈放出饵,蘅芳院中仆人四散。

    舒窈派人跟随,其余人拿着分到的钱财与田地,自行耕种定居下来。其中只有一中年花匠不理农事不讨生活,在芷野赌坊挥霍一空后,潜回上离郡的丹羲商坊,舒原燎发觉他与丹羲长宫舒原炜在上离郡商坊中藏着的暗桩有关联。

    进而发觉上离郡账目明面虽分明,但是暗地里已将大部分所得交到长宫手中。

    怪不得近些年上离郡商坊总是最弱,但从他向瑾方阁主所了解的,光是一个月各州郡药材互市至瑾方阁的商路流水,就几乎等同上离郡商坊交托给二宫的月利总量,方阁主言辞坦然,舒原燎才确信舒原炜在其中动了手脚。

    但当时夫人中毒之事似乎与此事联系不起来,舒原燎和舒窈将那饵放了许久后才有新的收获,查证坐实了丹羲长宫与此事有关。

    只是出人意料,指使下毒的人不是舒原炜,而是掌宫夫人,也就是白蘅夫人的姐姐,孩子们口中和善的大伯母,白芜。

    起初舒原燎父女觉得肯定是舒原炜背后授意,总是要往深处查查,但似乎所有证据都指向了白芜,舒原炜在其中摘得很干净。

    思前想后,两父女还是决定先拿了那人再研究详情。

    据花匠交代,几年前他向舒原炜秘送上离郡丹羲商坊所得时,叫白芜夫人撞见。

    舒原炜忌惮白芜身份,怕事情泄露,便立即将花匠赶出了上离郡的丹羲商坊。

    花匠此前给舒原炜办事,自己没少落下好处,但可惜被乡里地痞盯上,引诱他流连赌坊,钱财很快挥霍一空。

    走投无路时,白芜夫人手下的侍女找到了他,说夫人瞧他可怜,给他寻了一门差事,教他只说是自己染上恶习从丹羲商坊逃出来,如今改过自新,求一口饭吃,自会有人收留他。如此,他进了蘅芳院当花匠。

    此后几年,他倒是安心在白蘅夫人院中做杂役,每月偶尔向白芜夫人的侍女报告白蘅夫人的情况,不过他一个外仆所知不多,也就是那些寻常仆人都能看到的事情,比如夫人每日用膳的大概时间,还有二宫主每月来了蘅芳院的次数。

    直到一年前早春,那侍女突然递给他一包奇怪莲子,说是花朵甚美,特送白蘅夫人赏玩,让花匠不要声张,只管混入寻常莲子花种中,洒入蘅芳院的莲池中,照料其开花结果。

    正巧半年前这批莲花盛开,结的莲蓬鲜美可人,植花的小丫鬟见了很是喜欢,当日一早取了好多送给白蘅夫人尝。

    夫人尝后觉得味道很好,便让厨房将剩下的熬成莲子羹再用,谁也没想到,午后白蘅用过莲子羹后突然倒地。

    花匠这才反应过来:当年侍女交给他的莲子有异,但心慌之下,他不敢作声。

    外院仆人虽然都只当夫人急病,但花匠心知详情,本想当夜出逃,却撞上取莲子的小姑娘在院子哭个不停。

    他听得详情,便顺水推舟,狠狠吓唬了那个小丫鬟一下,想让她自首顶罪保自己安全。

    结果没想到小丫鬟心忧太甚,自愧对不起主母,竟然寻了花园墙根下的耗子药服下自尽。

    第二日舒家释放这一批家仆,花匠既不敢回故里,也不敢再寻白芜夫人的侍女,干脆躲进赌坊之中。

    后来钱财花光,他又想起上离丹羲商坊替舒原炜办事的老路,便潜回去找到老同僚想请他们照应,只要不再暴露在舒家人面前就行。

    就这样顺藤摸瓜,舒原燎一家坐实了暗桩之事。

    舒原燎与舒窈相商,总不能让这个机会就这样溜走,便拿了花匠的证词,让他咬定白芜夫人的侍女所托乃是舒原炜与白芜夫人一同交代,好以此发难。

    这样一来,进可逼迫长宫交出独霸多年的丹羲心法,退可从现在商坊中彻底清理舒原炜的势力。

    扶息院中,舒煌也将此间种种和盘托出,告予暮卷和阿念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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