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众人已到了村口。

    程希夷装作不适,扶着马鞍下了马,还不小心跌了几步,幸而未曾摔倒。

    村长本就在一旁暗暗观察,见状忙上来搀扶,问:“您没事吧?”

    程希夷知道他不安好心,面上毕恭毕敬,实际借机打探虚实,就借搀扶的力气站稳了脚步,随即不动声色抽开了手,虚弱地开口道:“多谢。”

    见她确实一副虚弱的模样,村长暂且打消怀疑,往旁边退了一步,请她入席。

    程希夷往前一看,村口支起几口大锅,锅中的水烧得滚烫,旁边是正在宰杀的猪羊,牲畜的鲜血流了一地,融入泥土之后,那处地方成了黑块。

    不仅如此,她终于在这见到了一路上都未曾见到的村子里的女人。

    她们正在宰杀和烹煮牲畜,脸上面无表情,眼珠子紧盯着手中的活,偶尔转动也是脖子往旁边一转,手一动,一刀下去,牲畜的血哗啦啦流出。

    她们个个手脚麻利,放血、剃毛、烫皮……一套流程极为流畅,仿佛不知疲倦似的,也不相互闲谈,一个个呆若木鸡,眼中的茫然与那一众待宰杀却不知的牲畜一模一样。二者也就是一个被拴着绳子,一个未被拴着绳子的区别了。

    而在她们的前方,是一座用干燥的木柴搭建起来的高台。

    木柴的切口还很新,应当刚砍下来没多久。

    站在高台两侧的是两个背对着身子的黑袍人,一些看起来有身份的村民站在这二人身后,他们手中捧着空盘和铜鼓,弯着身子,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

    村长对旁边的村民低声吩咐了几句,随即朝那两个黑袍人快步走去。

    他谄媚地对那两人说了几句,程希夷便感觉有两道不善且锋利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当她往目光来源回看过去,那二人已经回头,只看见他们脸上面具的残影。

    程希夷带着小姑娘随刚才被村长吩咐了几句的村民找了个座坐下。

    将人带到座位之后,村民就离开了。

    程希夷将周围的布置尽数收入眼中。

    在她正前方的不远处就是那座木柴架起来的高台,马匹与一众牲畜一起拴在右侧,宰杀牲畜的女人们也在那。

    而男村民大多聚集在离村口大路近的后侧,而左侧是一片连绵的山,铺满了植被,几乎没有路可走,而且在这里,村民比她要对地形熟悉得多。

    她来时也翻越了一座山丘,但那处山丘并不高,左侧的山却很高,走出去恐怕并不容易。

    不过若是想避开他们,尽最大可能走出去,也许非得走那条山路不可。

    她心里有隐隐的不安,不是因为逃出去很困难,而是刚才那两个黑袍人,他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她感到一股从灵魂里渗出的寒意和恐惧。

    那是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寒意,她想了半天,也不明白是为什么,只隐隐有些抓不住的记忆碎片划过脑海。

    程希夷正四处观察,余光忽见村长往她这边走来,忙收起那份打探四周的目光,装作询问旁边坐着的小姑娘身上觉得怎么样。

    小姑娘一来就怕得不行,一直跟在她旁边,一到座位上就低着头,手紧抓着她的衣袖不放,自然也不知道她在说问什么,仍旧保持着低头的动作。

    村长的注意力并不在小姑娘身上,径直走到程希夷面前,行了一礼,说:“道长,请劳烦跟我来,有两位大人物想见您。”

    大人物?程希夷朝他来的方向一看,那两个黑袍人仍是背对身,但看起来就是在等她。

    她不想跟他们扯上关系,但旁边都是他们的人,也不好此时就撕破脸,只能答应。

    村长在前带路,走到那黑袍人前,说:“人带来了。”

    两个黑袍人转过身,露出他们脸上的面具,那是狰狞的鬼神的脸,青面獠牙,横眉竖眼。

    到了他们面前,程希夷心中的寒意更甚,她鼓起勇气与他们对视,发现寒意并非是源自他们的眼神,那究竟是什么,莫非他们身上的某件东西?

    她瞧了瞧他们裹着的黑袍,那宽大的黑袍之下似乎可以放下许多东西。

    左边的黑袍人开口:“闻名不如见面……”

    程希夷收回眼神,听他继续说:“听说你除掉了这村子里的邪祟?”

    “你们是谁?”程希夷警惕地问。

    右边的黑袍人说:“我们是专门驱邪祈福的神巫。”

    维咸国严厉禁止巫术,在禁巫令颁布之初更是大肆捕杀巫师,尽管已经施行十多年,禁巫令也仍旧十分严格,这二人道明自己的身份,未免太明目张胆了些。

    既然这二人报上身份,程希夷也不好再避而不答,说:“小道是云游道士,路过此地,除掉邪祟只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而且小道只除了一只厉鬼,能力有限。”

    左边的黑袍巫师说:“此厉鬼作恶多日,从下游的小柳树村窜逃至此,伤害数人。它逃入鬼魅盛行的坟场,我们难以接近,正不知如何将它降服,幸而得道长的相助。想来这村子必定会祸去福来,而这都指望道长。”

    这话说得漂亮,既将程希夷夸了一番,言语之中又透出期待,抬高功绩以留下她。

    程希夷可不吃这一套,她从前着过程玉和编故事的道,从此对他人的话都留了三分心眼。

    她微微一笑,淡然回道:“小道见到那只厉鬼时,它未曾有防备,而且已经十分虚弱。说起来,这全靠二位将它打伤,小道不过是运气好罢了。二位既有如此神通,这村子的福气自然全仗二位。相比之下,小道凑数而已,实在难堪大用。”

    左边的黑袍巫师见话又被转了一圈打了回来,一时也怔住了。

    还是右边的黑袍巫师反应过来,说:“既然如此,暂且不说这个,请入座,观看祈福仪式如何?”

    程希夷说:“盛情难却,小道恭敬不如从命。”

    她回了原来的座位,心里才暗暗松了一口气,方才她是忍着寒意勉强应答,幸好糊弄过去了。

    不知为何,这二人对她也是以礼相待。

    他们通身的气度与村民不同,不像是招摇撞骗的巫师,为何会对她这个名不经传的小道士如此礼貌呢?

    与此同时,程希夷正前方不远处,那两个黑袍巫师正窃窃私语。

    右边的黑袍巫师说:“你的破魂刀也感觉到了吧?”

    左边的黑袍巫师点点头,手不自觉摸了摸腰间那把刀,说:“是,天君交给我们这把刀是为了寻找被此刀损害魂魄后仍然存活的那个人。这十年间来维咸国寻找的神巫已经有数十人,都以为此人已经死了或是根本不存在,没想到我们一来竟就在这找到了。”

    右边的黑袍巫师眉眼弯了起来,眼带喜色:“这下我们可是立了大功啊,天君肯定会给我们很多赏赐。”

    左边的黑袍巫师也笑了,说:“那肯定,天君对属下可是从不吝啬,何况这又是大功一件。”

    右边的黑袍巫师高兴过后,见此事解决在望,心下放松,脑子里浮出些许困惑,问:“按理来说,被此刀损害魂魄的人,几乎是直接灰飞烟灭,天君是怎么知道有这么一人活下来的?我见这道士不过十七八岁,十年前也就是一小孩,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来找这么一个人?”

    左边的黑袍巫师提醒他:“天君通天彻地,无所不晓,他的命令也是你敢质疑的?”

    右边的黑袍巫师忙说:“我自然不敢,这不是好奇嘛……毕竟我看她只是一个女子,最多也就会点道术,哪能威胁到天君的大业?”

    左边的黑袍巫师嗤笑一声,说:“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子?你没看到吗,昨天晚上面对那一厉鬼,她轻轻松松就将它打得灰飞烟灭。而且,那里的冤魂怨气之强,连我们都不敢接近,它们却对她毕恭毕敬。想必是它们看到什么了,以你我的资质,看不到过去和未来就算了,但心里多少也得有点敬畏之心。”

    右边的黑袍巫师被怼了一通,心里不大高兴,但他这话倒也没说错。

    他们效忠于天君,但资质一般,寻找此人的事原本也落不到他们身上,只是十年间,被派来寻找的神巫大多不抱希望。正好他们要来维咸国替天君寻找药引,就得到了这个任务。

    没想到药引有了,而这个艰难的任务也完成了。

    得了这个意外之喜,右边的黑袍巫师就算有几分不悦,也管不得了,很快将它们全都抛在脑后。

    “祭礼要开始了。”左边的黑袍巫师提醒道。

    “嗯。”

    这两个巫师接过后面村民递上的铜鼓,各站一侧,开始边用铜点敲打铜鼓边唱祝辞。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1]

    伴随着祝词和鼓声,他们跳起舞来,一旋一转,轻盈优美。

    程希夷见这祭祀舞蹈,不由得看呆了。

    不过,这舞蹈总体优美,但这两个男巫并不是熟练,偶尔显得笨重,她之前未曾看过,却看得出这二人水平并不算高,并未发挥到极致。

    这只是寻常的祭祀舞蹈,可与这古怪的村庄发生的事格格不入,而周围的村民眼睛虽是盯着这祭祀,但总有些心不在焉。

    伴随渐缓的鼓点,祭祀舞蹈接近尾声,而村民们的兴致却越来越高,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事发生。

    只听得一声喜悦的惊呼,程希夷下意识往台上看去,一个上半身捆得严严实实的少女被一左一右两个村民架着走上高台。

    她十四五岁的模样,清秀的脸如纸一样苍白,嘴唇干裂,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顺从地走到高台,没有一点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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