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后晏灵徽才知道,“你爹让我来管你”其实是天降皇宫的师父自己向皇上讨来的。当初她的母亲向贵妃还很不高兴:“我的女儿已经是人间千尊之体,又何须贪恋天上风景?小女吃不了苦,这位仙人还是不要强求的好。”

    在场的小宫女和她说,当时这位仙风道骨的师父露出了一个堪称‘温文尔雅’的和蔼笑容:“小女与我有缘。跟着我不是吃苦,而是享福的。”本就有心求仙问道的皇上很是高兴,连忙封他为帝师,在宫中垂问异事,占星卜运,并教授长公主晏灵徽。

    如果晏灵徽知道这一点,那么在师父开口的时候她就会破口大骂:“不要脸!”

    可惜她当初一无所知,被吓得不敢多说,还为此在心中暗暗埋怨了父母好久。

    和皇上贵妃预想的不同,仙人叶越泽并没有教晏灵徽什么方术神通,而是不厌其烦、一而再地告诫她为人之道。

    “求仙问道须以德行为本。你与我有缘,却并非指仙骨,而是指寻日的相伴。应立善修德,方不负青天。”

    相处久了,晏灵徽觉得她师父叶越泽是真仙人,“不食烟火,无关风月”。

    虽然初见面的时候他很强硬,在前几年也是时常板着脸皱着眉呵斥她,用拂尘不轻不重地打她掌心。那拂尘在他手中如有魂灵,可硬可软,可攻可守,让晏灵徽总想拔掉几根毛。但在谁都不敢对长公主有二话的情形下,他的管教还真让晏灵徽懵懵懂懂有了“或许不能为所欲为”的想法。

    随时随地撒泼打滚,发怒时咬人打骂,草菅人命的习惯和想法被一点点修正祛除。有次她和小时候一样,无缘无故就心头火起,放肆地抓起桌上的马蹄杯就向下人砸去,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师父用拂尘轻而易举地卷起快要落下的杯子,稳稳地放回桌上。

    他冷觑晏灵徽一眼,明明没什么表情,却让晏灵徽浑身打颤。

    “不可无故伤人。”

    自那时起,晏灵徽就彻底舍弃了在皇家浸润出来的,对他人轻飘飘的漠视。

    而后他的态度就软和下来,甚至有点不管不顾了。有时几个月晏灵徽都见不到他一面。他真的没有对金钱财势的贪慕,晏灵徽也从来没见过他吃什么东西、有什么特别的喜好。他好像真的是从天上随性而来,管管和他有缘的顽劣小友,在教成后又无欲无求了。

    但他也有点晏灵徽捉摸不透的怪癖。

    譬如她真诚发问:“师父说与我有缘,这如何解?是我根骨清奇,芳华绝代,还是天生凤命?”

    谁料漫无目的随心把玩花草的师父遥遥头,“皆非。”

    她有点泄气,又锲而不舍地追问道:“那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师父你总要给我个理由。”她不依不饶,甚至要上前抓师父的袖子。叶越泽这才动了动,指尖不离洛如花,手腕摆动,让晏灵徽扑了个空。

    “真。”

    “真?”晏灵徽百思不得其解,但无论她如何问,师父都不曾再开口了。

    还有一事,关乎男欢女爱,曾经在师徒二人之间生出罅隙。

    那是晏灵徽及笄收了男宠后。虽然彼时叶越泽评价她“尚懂礼,知分寸”,在世俗层面上勉强算是正常人,但还时不时召见她,以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但当晏灵徽和往日一样踏进叶越泽的重华殿时,她听得手挑起珠帘的玉石相撞声,高大的人影跑过来,步伐散乱,撞到了布置好的月牙桌。

    晏灵徽带着欲望满足后的餍足神色,嗤笑道:“多大人了,还跑不稳。”

    而他只是在几步之遥停下,面色沉沉地盯着她,不详的灰黑色气息在他周身涌动

    晏灵徽被他的表情吓到了,沉默着后退,和初见时一般窘迫。晏灵徽猛地意识到,哪怕多年过去,自己已经成人,在师父面前还是无法抵抗的稚子。

    片刻后,叶越泽开口:“耽于美色,终成红粉骷髅。”

    晏灵徽沉默。

    他又说:“你是大宁的长公主,身上背负着整个王朝的命脉。王朝赐予你天下的气运,若海晏河清,你便顺遂;一朝国家倾覆,你就是覆巢之下无法自存的弱卵。而这粉饰的盛世终将败于祸水红颜下。万事万物皆有因果,你的未来,我看得很清楚。”

    晏灵徽听了,原本勉力压制的怒火腾地升起。她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勇气,莽撞地向前两步,原本冰凉的双手滚烫得发麻,猛地向上揪住叶越泽的衣领。也许是叶越泽的一番话戳中了她对于自己身份和国家的隐忧,她含着泪怒吼道:“我以为你是超脱了伦理纲常的谪仙人,可你和那些老儒生又有什么不同?”

    “红颜祸国,难道真得要怪红颜?赐我权势凭何又不让我享受?何况我所染指的不过是一晌贪欢,关于一国命脉的军权、朝政、民生,又何时能到我手里、由我掌控?”

    “将天命落在我的头上,却又怪我太贪。您不如帮我问问,若国运当真如此,诸天神佛在上有灵,又是何旨意?”

    晏灵徽觉得委屈,又因性情袒露而羞赧:“求生之道该当如何?我只是一介凡人,学不了上天遁地的法术;我嗔痴爱欲无法舍弃,做不了元善之人。师父,你倒是教我啊?”

    叶越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堪称震惊的表情。他被晏灵徽扯得摇摇晃晃也没有挣脱,只是听她说完后,拖住了她脱力垂下来的双臂。

    他笑了笑,笑中的意味不甚明了,很难说那是歉疚、释然、自嘲亦或夹杂着别的情绪。他悠然打量着发完火后气喘吁吁的晏灵徽,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样子,拍拍她的手背,把她乱了的衣服理好。

    “说得对,和你有什么关系。”他说,“只是凡人。”

    虽然此事终了,但晏灵徽心有余悸。她再不敢在觐见师父前沾花捻草了。半月前云游在外的师父飞鸽传信,昭告晏灵徽他不日便要回朝。方才她玩得高兴,险些忘了。

    兰星溯陪在她身边两三年了,虽然从未与叶越泽碰面,却从长公主口中知道了他的习性。他的手垂下来,不太高兴地说:“一把年纪,行将入土的老头就是爱管小辈闲事。”他吹熄了床头灯,又凑近晏灵徽:“那我今天陪着公主好不好?”

    灯都关了,哪还有赶人出去的道理。

    “你睡旁边吧。”晏灵徽温声说。她的床边上是有张白木美人榻的。

    尽管在一片漆黑之中,兰星溯还是轻车熟路地把晏灵徽的帐幔放下。里层的薄纱滑落,外层的绸绫再落下,晏灵徽只能微微看到阿兰模糊的晃动的身影。她喃喃道:“阿兰,我是个凡人。”

    “嗯。”兰星溯不多话,没有像平时那样奉承拍马:“公主怎么是凡人呢,公主天神下凡人中龙凤国色天香”。他察觉到晏灵徽情绪微妙的时候总安静。

    “所以我只求这一世的欢乐就好了。”

    “公主就算是凡人,也是阿兰心尖上的人。”

    ——

    今日天朗气清,宜登高望远。按姒厌三人的筹划,安顿下来后今日应当去城北的魁星楼。魁星主宰文章兴衰,在儒士学子中的地位至高无上。城北修的魁星楼专供文人祈福祭祀,修筑的亭台累榭画栋飞甍,不独很受鹤京人欢迎,也是新入京的举子求运去晦的好去处。

    双子明是最先醒过来的。他去隔壁一瞧,苍宜睡得正酣。“苍兄?苍兄!”原本说话和风细雨的双子明不得不拔高音量。他推了苍宜好几把,那人还是没清醒。他上手猛地一扇,才把人从周公美梦中带回人间。

    姒厌是被隔壁两人吵吵嚷嚷的声响弄醒的。他不知道自己昨晚是如何迷迷糊糊入睡的,在床上呆呆地趴了一会,才起身洗漱。

    他拿起铜镜,发现眼眶下面有淡淡的乌黑。他叹了口气,用手指沾上铅粉,细心划过眼下,使得气色稍好了些。

    洗漱完毕后,他推开房门,正好撞上来找他的苍双二人。

    “各位早。”姒厌款款笑道。

    果然,姒兄是个靠谱的。双子明被容光焕发的姒厌所惊艳,心中暗暗称赞,又怒其不争地讽了瞌睡的苍宜一番。三人早茶后就步行出门。

    从安扈坊的客栈走到城北的魁星楼需花上一点时间。但三人一为省下车马费,二为了欣赏领略鹤京风情,一路说说笑笑倒也快意。

    “说起来,这次入京赶考,实属不易。”双子明叹道,“与诸兄是在进京途中由徐老牵线才碰上的,你们有所不知,我乡贡六年未中,此番算是走运了。倒也不贪求什么功名,能增长些见识就不虚此行了。不知道各位所求何物?”

    “我嘛,当然是希望一举夺魁,封官进爵!”苍宜嘿嘿一笑,“盐津省到底狭小,如今才知天地广阔。既然已经来了,我希望能在鹤京大展拳脚啊。”

    苍宜的少年意气引得双子明轻轻笑起来。“苍兄好志气。我写诗文倒还能与你比上一比,策论就棘手了。这次开了眼,觉得鹤京实在繁华,只希望在末席占上一名,然后定居于此,寻一良人,相伴余生。”

    “功名未取怎能矢志成家?姒厌你呢?”苍宜倒没那么多情爱的想法,大大咧咧地摆头一问。

    他满心以为姒厌会认同自己的。毕竟姒厌年纪在三人中最小,虽然名次并不靠前,只是夹中的举子,为人处事却很老成。

    但被点名的姒厌只是将留恋的目光从街头小贩叫卖的新奇玩意上收回,温文开口:

    “我倒觉得,鹤京迷离,引人心折。”

    已经走到了城北。他望着前方日益宽阔的路,似是想到什么般面露笑意,点点头附和了双子明的话。

    “封官进爵倒无所谓,惟愿觅得良人。”

    我心唯愿良人觅我。在万花丛中,采芳枝一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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