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明亮的阳光穿过头顶密密麻麻的绿叶,在地上投下深深浅浅的暗影来。那暗影一重叠着一重,有的深,有的浅,风一吹,就跟地上的光斑一起摇摇晃晃,跟浅滩里到处是石头阻挡的水流一样。

    赵含章看了好久,抬头就见桌上的手机无声地亮了起来,又是任平生。

    她到了半路,接到任平生电话说临时有急事,于是又掉头回来了。

    “处理好了吗?他那天到底在哪蹭的车?”赵含章接起来问。

    “就在……婚礼酒店不远。”任平生道,“一说起来,对方跟我们还是老乡,而且还是我们老家邻村的。我好说歹说之后,说是考虑一下。最好是能花点钱调解私了。”

    赵含章只“哦”了一声,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

    任平生解释道:“他就是去接我妈的,没想到跟人蹭了,吵着吵着,一急就……”

    “就把人家给打了。”赵含章笑着接道。

    这时,门铃响了。

    倪宽那么早就回来了?

    赵含章借机挂了这通无意义的电话:“没事,你忙你的吧,下次再约,我去开门。”

    她从花园小径走到房子的一侧,站在齐腰高的黑色铁艺矮门里,往外看去。

    呵,是他。

    这次没穿西装,还是那个奇奇怪怪又自成风格的穿衣style,简单的黑色T恤,半旧的蓝色运动短裤,依旧趿着双拖鞋。

    还是最随意的穿着,却戴着极昂贵的手表,开着极昂贵的车。

    还是那么……帅气!

    久不见人开门,霍子渊已经退了回去,倚着他那辆黑顶灰身的新欢,一双惹人注目的长腿无处安放。

    他感应到了什么,突地抬头看了过来,只见赵含章站在门后,远远地望着他,如同姿态骄傲的女王站在城楼之上,警惕地看着来意不明的外人——手上很可能藏着武器,瞬息可发。

    看她并没有走过来的意思,霍子渊朝她大声喊了两个字:“有事。”

    说着,他伸手拉开车门,从副驾上拿出那叠黄色的文件袋,朝她一举:“正事。”

    赵含章朝身后甩了甩头,示意他过去,但并不等他,转身就消失在了绿植围墙内。

    霍子渊顺着绿植矮篱间的小道走进去,视野骤然开阔,眼前是个草木繁茂、阳光明媚的院子。

    “你的新婚夫君呢?”霍子渊走到桌前,停下脚步笑问,“这新婚燕尔的,不去蜜月也就算了,也不休个婚假陪陪你?”

    赵含章坐在椅子上,抬眼看了他一眼,没答他那阴阳怪气的问话,冷冷地朝对面抬了抬下巴,算是请坐。

    看她那刻意疏远又还要保持礼貌的样子,霍子渊垂眸一笑:“一定要这么怨气满满的吗?”

    “怨气?”赵含章笑了,姿态优雅地端起茶壶来,给他也斟上了一杯,“我对你能有什么怨气?”

    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会对你有怨气?

    霍子渊被她这么一噎,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地说:“我找你,是有两份合同,一公一私。”

    赵含章确认地扫了桌上一眼,他面前摆的明明是三个文件袋,而且新旧的程度都不一样,最上面那个袋子上没有写字,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不等赵含章问,霍子渊直接抽出其中不新不旧的那个,推到两人中间,道:“先说私事。”

    一听到“私事”两个字,赵含章嘴角浮出一抹淡淡的讥笑,目光也倏地扫了过去:“我们还有什么私事?”

    霍子渊看着她的表情,本能地扫了一眼面前的茶杯茶壶。

    赵含章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此刻,两个人的脑中都闪回了同一个画面:赵含章端着茶杯,横了他一眼:“是我修养好。不然,面前这茶杯和茶壶早就全飞你脸上去了。”

    现在的她,保不齐真上手泼他。

    霍子渊赶紧用继续话题来转移注意力,把文件推到了她面前:“这份合同,你自己仔细看看。”

    他这故弄玄虚的,倒让赵含章好奇了起来。

    她伸手接过,解开文件袋圈圈绕着的棉绳,抽出来一看标题,惊道:“什么玩意儿?”

    她抬起头,眼睛定定地看他,嘴巴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即使是他这个神经病儿童,这种想法、做法也是够离谱的。

    但她很快就转而笑了,扒拉了一下那一小摞纸,直接放在了桌上,推回给他。

    “不结婚契约。”她喃喃地念了一遍,言若有憾地笑道:“我不知道你这个奇怪的契约里有什么优厚的,还是神奇的条件。实在可惜,你晚了一步,白费功夫了。”

    听过合约情侣,合约夫妻的,就是没听过什么不结婚还要合约的。

    “晚吗?”霍子渊抬了抬眉毛,玩味地笑着。

    “一开始知道你婚礼消息的时候,即便没有结婚登记,我也以为可能是真的。”

    “到了酒店,知道对象是谁的时候,我就放了一半的心。毕竟你那么多资产,跟他扯上法律关系……不值当的!”

    “等到了婚礼现场,又放了另一半心。虽然已经几乎没悬念了,不过,我还是再等了等,做了最后的查证确认,这才来坐在你面前。”

    说完,他一脸笃定地笑着,直视着她。

    赵含章也抬眼看他。

    两相对视,对峙上了。

    过了好一会儿,赵含章往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两手抱在胸前,直视着霍子渊:“怎么,谁规定一定要领证?”

    “国家发结婚证的历史才几十年?那以前的都不作数?谁又规定结婚一定要住在一起、天天厮守?”她淡淡地道,“我这人怪,喜独、好静,这你是知道的。特地搬到这人少安静的地方,犯法吗?”

    “很好!你不认为领证重要,我也觉得。”霍子渊笑。

    那之后……就好说了。

    “不过,”他顿了顿,朝她胸前抱起来的手,递了递下巴,“你的婚戒呢?”

    赵含章低头一看,手已经来不及缩了,索性伸出来,大大方方地看了看,若无其事地道:“贵重,做事不方便,就没戴。”

    “2克拉,99块?”霍子渊说着,把手机怼到她面前,上面是个某宝页面,“下次买道具的时候,多花点钱,逼真一点。”

    假戒指是均码,开着口,根据戴的人自己手指的尺寸掰一掰,不管多粗都能戴。但她的手指过于纤细,所以,戒指的两边末端交叠起来了。

    那日在台上拍照的时候,霍子渊一眼就瞧见了。

    “贵重,是意义上的贵重。你霍总什么时候是那么俗气的人了?”赵含章继续同他瞎扯,余光无意识地扫到一旁的花草,又道,“我就是现揪根草当戒指又怎样?我说作数,那就作数。”

    霍子渊也瞅了一眼那野草,不由轻笑了一声。

    是啊,揪一根野草结环盟誓,是何等浪漫?又有何不可?

    两人一时都默然。

    过了半晌,霍子渊打破了沉默:“我给不了你结婚证书,但我可以给你遗书。”

    “什么书?遗书?”

    赵含章第一瞬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她眉头微蹙,失声笑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霍总你……就不忌讳吗?你还是不要咒自己的好!”

    “跟我说忌讳?”霍子渊笑了,“我们这种人怕忌讳?你别告诉我,你没有遗嘱。”

    赵含章不语。

    霍子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笑着站了起来:“今天就先到这儿吧。”

    这会是一场持久的对弈。今天,不过开个场。

    咱们一步步来。

    他走到她身边俯下身,抬起了手。

    赵含章本能地歪了歪身子,躲了躲。

    霍子渊看着她的动作,笑了,手只在文件袋上轻轻敲了敲,道:“等你看了,我们再聊。”

    他手中还有两个文件袋,一个簇新,一个陈旧。

    赵含章不由好奇,难道,其中就有他口中的“遗书”?或者是他那个神经病儿童想出来的什么更炸裂的东西?

    “等等!”好奇心的驱使下,赵含章半转过身,靠在椅子扶手上,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你手里那两份是什么?”

    霍子渊闻言顿住了脚步,拿起手中的文件袋看了一眼,嘴角微微弯了弯:“这个嘛,时候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又来这套!不卖关子会死吗?赵含章不再作声,没好气地转回头,继续喝她的茶。

    霍子渊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而去。

    一直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赵含章才慢慢回过头看他,正好扫见那个修长的背影在绿植间一闪即逝。

    很快,外面引擎声大作,她的身体不由地颤抖了一下。那引擎的声音、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就跟擦在她心脏上,碾压而过一样。

    人都走了,她才后知后觉地懊恼了起来——刚才,她的心智被震惊、疑惑和好奇给占满了,一时之间都忘了质问他:为啥敢拿这么个玩意儿来她面前!这又算哪门子的正事!

    ***

    倪宽回来,听了这神奇的“合同”,连连催她拿来仔细瞧瞧。

    赵含章笑着摇摇头,把文件袋扔给他,自己收起了桌上的杯子。

    倪宽边看边道:“条件不赖啊!”

    “这不等于就是婚前协议嘛?签约有bonus,先兑付一批,之后每五年、十年、十五年……什么情况下又兑付一批,只是不结婚而已。”

    “他的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纯收益啊!真结婚,收益也不见得更好。男人要想耍心思,少分甚至不分你财产,方法一箩筐。”

    赵含章站在水槽前,叮呤咣啷地洗着,闻言微微耸了耸肩。

    倪宽拿着文件走了过来,轻轻撞了撞她胳膊,笑道:“所以你怎么想?不考虑考虑?”

    她手上停了,眉头微蹙,哭笑不得地道:“我就觉得,这个神经病!……”

    倪宽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我倒想有个这样的神经病,给我一份这么好收益的合同!”

    倪宽又是炒股又是炒币的,成天开口闭口就是收益。

    赵含章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看着倪宽:“你说我这什么体质?怎么就遇到这么个奇葩?要不是了解他的人,一看他说的话,做的事,直接就得大骂渣男,把他撵出去。”

    “管别人怎么想呢。”倪宽一脸的不以为然。

    “是,别人怎么想无所谓。但是,”她关了水,转身靠在橱柜上,看着倪宽,“我自己都觉得这……太过荒谬!没点神经病的人,根本想不出这!他这脑洞……简直编都编不出来。”

    “所以呢,你不考虑?”

    不等赵含章说话,倪宽看着她,突然疑惑地道:“你看起来,怎么心神不宁的?”

    “不知道,”赵含章抽了张厨房纸,擦了擦手,走过去靠在倪宽旁的餐桌沿上,“这两天总觉得心里不安,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大姨妈要来了?”

    她摇了摇头。

    “没睡好?”

    她又摇了摇头。

    倪宽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这天气也好啊,又没有低气压,山雨欲来什么的,你咋回事?”

    “不知道,就觉得浑身哪里不对。”赵含章抬手放在胸口,“难受。”

    倪宽正要说什么,她的电话来了。

    赵含章看着来电显示,愣了一秒,疑惑地接起电话:“喂?”

    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倪宽看她的脸突然煞白,木然地道:“我会尽快。”

    等她挂了电话,倪宽忙问:“什么事?”

    “我……我要马上进城。”赵含章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只拣了最重要的,说完就疾步往外走去,走了几步又转身往楼上走:“得换个衣服。”

    倪宽从来没见过她这般惊惧的样子,心中一沉,知道肯定是出大事了:“是要……去哪?”

    “医院,”她在楼梯上顿住了脚步,转身看着倪宽道,“太平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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