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羊宫香火缭绕,钟磬悠扬,笼罩在一片祥和氛围中,身穿道袍的掌教真人和众道士已井然有序地站在山门前恭迎。

    下了皇撵,皇太后被簇拥着去了前殿行祈福仪式,苏妁则被赵常侍引着,七扭八拐,来到一个小院。

    此小院极偏僻隐蔽,于青羊宫中堪称别有洞天。虽面积不大,却五脏俱全,亭台楼阁,雅致非凡,显然专为皇家贵胄所用。院中仅有一间寮房,门匾上书三字,“清心居”。

    赵常侍于门前恭敬轻叩,禀报了王爷,示意苏妁入内后,便于门外侯侍。

    苏妁行了礼,待王爷吩咐。正坐于桌案前翻着一本《周易》的清河王爷华昀,停了手上动作,他起身望向苏妁,许是见其是容颜清丽之妙龄女子,不似想象中那上了年岁的老妇人,一瞬讶异后,竟邪魅一笑。

    苏妁察觉之,觉一股寒意渗心。然那王爷即刻又变换了神色,道:“苏侍医不必拘礼,母后常赞你医术精湛,往后劳烦了。”

    说话声不复那眸色异常,竟转为温润沉静,透出儒雅高贵之气。苏妁暗叹自己多虑,紧绷之态稍作放松。她抬眼打量,见华昀一身华服,身材挺拔,果如传闻,丰神俊朗,英伟非凡。

    华昀亦正注视她,眸光奕奕,似有魔力,摄得她心神一颤,她心道,这即是帝王气场?当今皇帝,她亦曾见几回,亦为人中龙凤,然较之清河王爷,终有不及。

    此等非凡之人,却染上疯病,实在可惜。然而正事紧要,苏妁快速提药箱入内室,于桌案上备齐所需器具,华昀甚为配合,依苏妁指引,任其诊脉、视舌。

    苏妁探得王爷脉象,竟是汹汹洪脉。此脉象属阳热亢盛之症,若不及时治疗,病侵入内,恐再难治愈。然而一番问询后,苏妁疑惑渐生,王爷言其十五年前既未患热症,亦无急伤,平白无故,血气方刚之少年,如何突染此罕见之症?

    真是怪哉。

    正专心思索时,她余光瞥见,王爷搁置桌案上的手指越攥越紧,青筋暴露,随后伴着骨节泛响,一声闷哼声传来。

    行医多年,苏妁本就机警敏锐,即刻察觉不对,应是问及太多过往之事,触及了王爷心痛根源,致使其疯病复发。果不其然,忖度间,王爷已一拳飞起,将案牍锤裂为两半。

    他双眉紧锁,脸上又复现那邪魅神情,目光如炬,阴鸷地盯着苏妁。“世人看我如疯子,世人看我如疯子!哈哈哈,哈哈哈!”伴着呓语和狂笑,王爷手中方才翻阅的《周易》被撕成碎片。

    苏妁即被吓得魂飞魄散,又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唯躲至房间一隅,粗气喘息中,眼见书页碎片如雪花般飘落。

    华昀仿若仍在寻觅着可毁坏之物品,他行至苏妁旁之高脚凳,取一瓷瓶骤然摔于地上。啪……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回响在不大之寮房中。

    在外头侯着的赵常侍听到屋内响动,耳贴门框,循声喊道:“苏侍医,一切可还好?”

    不入虎穴,怎得虎子?王爷此在病态,不病时自是芝兰玉树。苏妁下定决心,借此机征得其信任,对她百利无一害。

    “赵常侍不必挂怀,甚好,无碍。”听她如此回,赵常侍便又匿了。

    见王爷发泄了一通,虽仍带生人勿进之肃杀,但已稍显平静了,本缩成一团,柔弱娇小的苏妁,强迫自己屏息凝神,大胆站起来,走向华昀。

    身体仍在瑟瑟发抖,气息却已渐沉稳,她面无惧色,道:“王爷,请允许臣女即刻再为您把脉。”说罢,她一双玉脂般纤纤细手,便抓起华昀手臂,在华昀措不及防时,她左手平托,以防华昀之腕滑脱,右手触脉。

    血热妄行,似已突破薄薄皮肤。苏妁心有定论,此症非天生之病,倒似毒气攻心。

    然而此时,华昀已挣脱束缚,天旋地转间,苏妁只觉一双大手攀上其颈,掐住气门,瞬感呼吸不畅,窒息之痛袭来,耳内雷鸣,头脑亦随之麻木。她霎那泪如雨下,簌簌不止,眼神涣散。

    如何是好?万不能将小命交代于此,她尚有大事未竟!口不能言,还能作何?各种应对之法,飞速在她脑海中盘旋交织。

    人皆有情,王爷亦不例外,濒死之感愈加强烈的苏妁,望向好似已失去理智的王爷,左手蓄着最后一丝力气,缓缓覆于其心口,轻柔按抚,似推拿之术,又如母亲或情人之抚慰。

    不知过了几许,当苏妁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时,王爷停了手中力道,眼中阴鸷之色亦渐渐散去,复归霁月清风之态。他饶含怜惜地凝视苏妁,垂下双手,失神伫立。

    “呃……咳咳咳”,苏妁大口深呼吸数次,面色才从苍白又附上一点血色。

    “此病无法自控,发作之时来势汹汹,虽极力克制,终究惊扰了苏医师,万分抱歉。”王爷面露愧色,竟如是说道。

    苏妁心有余悸,华昀贵为昭华王朝之清河王,纵使今日令苏妁命丧于此,亦无可厚非。深知此人万万不可得罪,她忙摆出受宠若惊之状,道:“替王爷诊病乃臣女职责,谢王爷不追究臣女冒犯之罪。”

    然华昀又面带肯定之神情,道:“你乃我犯病时,敢留下靠近之首人,连母后在此情形下亦只有远离,你手触我心口之瞬,仿若有力攫回我的意识。”

    得清河王肯定,自是妙哉。王爷所中之毒,苏妁有法可解,若能因此得其信任,他日必有用处。苏妁扑通跪倒,伏地行大礼,严肃道:“王爷,臣女斗胆请问,您如何看待此病症?”

    华昀面色骤变,本看向窗外之目光移回苏妁,答道:“许是天命如此,无端而起,经年累月,药石无效。”

    “王爷,恕臣女僭越,天下未曾有无端而起之病症……”

    见苏妁欲言又止,华昀觉其言中深意,摆手示意,她可放心继续:“但说无妨。”

    “臣女以为,王爷之症结在毒侵血脉,故按医惯常之疯病之法无用。”

    *

    昔日养父曾说,长安城宫墙内波谲云诡。苏妁彼时未能领会,今时今日,已体会甚深。

    青羊宫那日,苏妁诊得清河王爷乃因身中奇毒才时犯疯痴。王爷身份尊贵,尚有此厄运,苏妁她一介孤女,岂不更命比草贱?

    那日,清河王爷甚为严肃地叮嘱于她:“我实为中毒之事,切不可告知母后。若母后问起,复她以有转还之法即可。至于解毒之事,尚望苏侍医费心。”

    她依言禀报,好在皇太后竟未多问,只命苏妁全听华昀调遣,勿节外生枝。

    自此清河王爷竟深为倚重于她,令其颇感无奈。

    察觉欲病之兆时,及已病发时,需复诊脉时……密遣人召她之频数愈加增多,仿若苏妁才是其解药。

    苏妁只得忙碌地奔波于后宫、太医院、清河王三头。

    加之王爷那头是秘密行事,需百般谨慎琢磨,多在休假时前往,尤令她分心劳神。

    近日她常感分身乏术,然心有所系,身不由己,只得硬着头皮应付。

    上元节已至,今上恩典,宫人们经严格报备后,可往宫外闹市观灯。本应与宫中友人三两成群,走街串巷的苏妁,却被清河王爷这厮遣人拎走。

    为不引旁人疑窦,她绞尽脑汁,竟想出个探那八竿子打不着的爹爹好友之远亲的由头。

    今日又是青羊宫。除了偶尔去清河王府外的民间宅院,王爷与苏妁相会多安排在青羊宫清心居,从不在清河王府。

    苏妁心中暗道,清河王爷虽有疯症,却当真七窍玲珑。既是遭毒,恐王府耳目众多,早已身处险境。病未见好时,或无大碍,但若病情见愈,被歹人察觉,便坏事了。

    所用药材,自然亦是王爷依着苏妁所开之方,遣心腹亲自去采办,绝不假他人之手。

    “苏侍医,何故分神?”明明正在为王爷熬制草药,却目无光采,呆若木鸡,似魂游天外,水已沸腾溢出还不自知。

    苏妁的异状,果然被心思敏锐的王爷察觉了。被这一句询问惊得一机灵,苏妁顿时清醒过来,忙收拾好眼前混乱,并跪地向王爷请罪:“近日医务繁忙,甚感疲乏,恳请王爷,恕臣女失职之罪。”

    王爷见她这般慌张,不怒反笑,走至她身旁,抬手按于其额上,笑道:“未见发热之状,许是奔波所致。药既备妥,你可先至内室歇息片刻,再来与我详述解毒进展。”

    说罢,王爷又转身至桌案,将苏妁备好的药汤端起,一饮而尽。

    苏妁却迟迟未动,男女授受不亲,一尚未婚配女子,若去王爷床榻歇息,实为失礼。况王爷情绪不稳,难保不会发生意外之状,谨慎为上。

    未料她这般犹豫,竟触怒了王爷。他一手掀翻空碗,伴着瓷片碎响,横抱起苏妁,径直往内室而去。

    他将苏妁置于床榻,半跪于其上方,一手按其肩,一手捏其下颌,目光狠戾,厉声道:“你仍惧怕于我?连你亦如此畏我?”

    苏妁习惯了王爷突发狂态,她心一横,仍故作镇定,以泪光盈盈之眸望着他:“王爷,臣女并非惧怕王爷,然一介草民,不敢玷污龙榻。”

    言罢,她双手抬起,指尖覆于王爷太阳穴,浅捏轻揉,王爷果然不再如方才那般暴躁。苏妁早已发现,王爷对推拿按摩之法甚为受用,故常以此助其平复情绪。

    片刻后,理智渐回的王爷目光柔和,但并未离去,只是松开按住她的双手,整个身子伏下,倾覆于她娇小身躯之上,低声说道:“不知为何,唯有你在身侧,我方能稍卸防备,略感安心。你毋需恐惧,我绝不会对你行非礼之事。如此陪我片刻,可好?”

    “是。”虽似询问,却是命令。一介民女,岂敢反抗这病态王爷?

    “你之于我,似乎比解药更为有效。”说罢此无头绪之言语,王爷竟闭目沉睡了。

    苏妁唯静静凝视屋顶,梳理近来所发生之事,一切尚算顺利,正朝预期之向发展。

    想来,王爷被此疯病折磨之处,不止身体、情绪、状态,亦含心性。他孤寂已久,极渴求陪伴。如今为他所需,谨言慎行,见机而作,应不会出甚差池。

    若王爷毒性解除,疯病痊愈,叱咤朝堂,能助她追查真相,便是最好。

    她听着王爷磅礴的心跳与粗重呼吸声,未觉自身已面颊微红,但感心中无端滋生出些怜惜之情,怦然而动。

    不知过了几许,苏妁竟是从睡意中朦胧醒来。她见王爷已不在床上,而是坐于桌案前,手中正翻看一本小札,脑中如轰雷乍响,心中暗念不妙!

    为稳妥起见,她日日将养父与生父之医药小札随身携带,未料此二物竟落入王爷手中。唯不知这王爷是无意发现,抑或早有预谋。

    未及她启唇,王爷面带深沉笑意,如炬目光凝视于她,道:“好一个苏夏村民女苏妁?那前太医令桥稹之手札,为何会在你身上?苏侍医,你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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