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姜蕴玉,你岂能甘心,甘心扶虞嫁给她人作君。

    “胆小鬼。”来者倚门而立,看着姜殊嗤笑出声。

    少年额前的发丝微卷,头系玄色抹额,挼蓝的发带将墨发束起,束发之中还扎了几股精致的小辫,发带的尾端,孔雀开屏似还系着几个铃铛。

    藏匿于发间的左耳,佩戴着温润细腻的平安扣流苏耳挂。

    少年手执长剑抱胸,剑身寒光凛冽。

    好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姜殊的目光向声音那边望去,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裴绪。

    “你怎么来了?" 姜殊轻抚额际,眉间微蹙,倦色难掩,依旧温言请裴绪入座,执壶倾茶,茶气氤氲,举止间尽显从容有礼。

    裴绪轻挑眉梢,话中含讥:“姜大人,难道会不知道原因?”

    “小绪,你这是什么意思?”姜殊手中的白玉杯随着情绪轻轻晃动,杯中的酒液泛起层层涟漪,映照出她内心的纠结和犹豫。

    姜殊将目光投向裴绪,眼中掠过一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与失意。

    他从前天真烂漫,总是一股傻劲地耍赖撒娇,唤她“嫂嫂”,不遗余力地撮合她与裴淮在一起。

    如今,面前的少年猛地将手中的长剑按到桌面上,剑身与檀木桌相碰,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在质问姜殊的犹豫和软弱。

    裴绪的声音渐渐提高,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击打在姜殊的心上:“你这是要装疯卖傻到底?”

    他将头侧过去,语气中带着失望:“也罢,是我错看了你,还傻傻想将兄长托付于你。”

    “这桩婚事是陛下钦定,”姜殊苦笑,言语中尽是无奈,“纵有千般不愿意,我又怎能左右圣心?”

    “小绪……”她一言未道尽,就被打断。

    "不准你这么叫我,"裴绪的声音冷冽,如霜雪之降,清冷的姿容宛如孤月,斥道:"真让我恶心。"

    “若裴淮遭遇坎坷,我定不计此身微躯,纵散尽千金,倾尽所有,也当携君赴他乡。”姜殊垂眸许诺。

    其声虽轻,重有千钧。

    “你心倒是清如明镜,却不问问我兄长是否愿意。”裴绪唇角轻扬,似笑非笑。

    他的语气如轻风拂面般轻描淡写,却似刃藏于袖,他的戏谑之下,是对姜殊忽略兄长意愿的尖锐指责,“懦夫,无能。”

    “我姜氏,所扶者乃社稷之君,我若违背,岂不忤逆?”姜殊声音艰涩,似玉石相击,言语之中透着沉重与无奈。

    “是啊,你姜氏,历代皆为国之栋梁,”裴绪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讥讽和失望。

    “所辅者,便是那沉溺于酒色之欢,不顾苍生之苦,耳不闻民声的无道之君?”

    他言辞如霜刃初露,直指君王之不德,鞭挞着姜殊的心,声声铿锵,似是诘问,又似是控诉:“即便不为兄长,为了众生百姓,此理不公,我心亦难平。”

    “姜大人,你再好好地想一想,当今这位君主,真的是姜氏愿意竭诚辅佐的人吗?”

    裴绪语调中带着一丝探究,似是在提醒,又似是在质疑,迫使她重新审视自己的立场和选择。

    “裴绪,慎言。”姜殊面色凝重,声音低沉而有力,尽管心中波澜起伏,但是依旧以沉稳之态掩藏。

    姜殊不是纸做的人,亦怀私情。

    看着裴绪鲜活的情绪,她思绪飘去,游至去年花朝里,恍惚间似看到了槐荫之下,裴淮轻摇缠花秋千的清瘦身影。

    裴淮不是病榻缠绵之躯,更不似那些话本中的的高岭之花清冷矜贵,却也是个官家子弟,独独在她面前,格外娇气。

    若非独属他的东西,即使再珍贵,他也不甚在意。然而,这样的人却会偷偷珍藏着姜殊小时候雕的桃木人,见着便心生欢喜。

    他才说要姜殊为他绘一幅丹青,转眼又说坐不住了,捏着她的袖子,摇着细软的腰肢撒娇,要姜殊为他点染花钿。

    姜殊偏就吃他这一套,总是纵着他。

    她回屋取了妆匣,便轻轻抬裴淮面颊,俯身靠近,目光触及,温息轻吐,肌肤细腻如玉。

    心神微动,指尖轻触额际,花钿如玉兰初绽,银线细腻地勾勒出花瓣的轮廓,珠粉轻洒其间,添上一抹清雅的神韵。

    流金洒落,树影婆娑,斑驳陆离间,那抹色彩似水粉般,在这光影交错的画卷中,宛如细笔轻描,这般姿容勾得人心弦一颤。

    是了,裴绪将她点醒。

    姜相之女的头衔不够,小姜大人的虚名亦不足,她们不过看在母亲的面上虚称一声罢了。

    唯有苦心孤诣、步步为营,她才能在这纷繁复杂的权力博弈中,寻得执子之机,为自己、为扶虞、为家族谋求一线生机。

    裴绪见她沉思,轻哼一声,拂袖转身,步履决绝。

    “裴绪且慢,我送你。”

    姜殊觉得他秉着稚子心性,想提点两句。

    裴绪止步,回首冷然,声音中透着几分疏离:“不必,用不着姜大人你。

    我要为自己,为我哥,为百姓争。

    我定会在朝堂之上,占一席之地。

    姜大人啊,你就烂在这里。”

    姜殊见他的背影远去,停留在原地,心中苦涩不已。

    末了,她的身影也渐渐隐去,几乎被风声淹没。

    竹林深处,风声簌簌,如同幽怨的低语。

    竹影随风横斜,摇曳生姿,仿佛在为这场逃亡伴奏。

    自她踏入裕洲之地,已逾数日。

    面上是姜渝,也就是姜殊的兄长,看不过她终日抱着酒坛子长醉不醒,等不及安排妥当,就把她扔到了这里。

    实则正合她意,这一出流落街头、自生自灭的戏,是她与兄长精心合计的布局。

    有什么比长辈对子女的爱,为她忧虑未来的仕途,而放她出来历练更妥贴的借口呢?

    只是,她好像惹上了麻烦的东西。

    姜殊骑在马背上,心跳在胸腔中猛烈跳动,刺骨的寒意穿透受伤的肺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霜雪的冷意。

    不知哪里出现了纰漏,她刚拿到县令的信物,进入竹林里,便被一群黑衣刺客追杀。

    风声、马蹄声与刀光剑影交织成在一起。

    起初,姜殊尚能抵挡一二,奈何对方人多势重,且不择手段,暗施偷袭之计。

    只是一瞬间的失神,落了下风,剑就刺进了胸膛。

    姜殊顿了一下,手中的动作不停,回剑一挑,击中刺客的手腕,剑应声落地。

    马儿受了惊,撒蹄子跑开了些距离。

    但身后的影子,一波接着一波,如潮水般涌现,紧紧咬着她的行迹。

    “驾!”她的声音在林间回荡,手中紧攥着长鞭,鞭梢在空中划过一道锋利的弧线。

    马匹的蹄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仿佛是生命的鼓点,急促而有力,每一次蹄落都带着冰冷的雪泥溅起。

    后面的马蹄声混杂着泥土与冰碴,急促、杂乱又无序,宛如死神的足音。

    黑衣刺客的呼喝声和马鞍上的金属环扣碰撞声交织在一起。

    姜殊几乎能感觉到追兵的呼吸就在她的颈后,步步紧逼,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紧绷的弦上,随时可能断裂。

    月光透过稀疏的竹叶,斑驳地洒在雪地上,为这场逃亡添了几分神秘与幽寂。

    姜殊清楚的意识到,继续骑马无疑是将自己置于敌人利刃之下的愚蠢之举。

    她受了伤,不宜正面应敌。

    甩出身后人一段不小距离,她做出了决定,轻巧地从马背上滑下。

    姜殊轻抚马儿的鬃毛,低语着让它往幽深的小径前行,以此转移追捕者的注意力。

    她的言语之中带着一些不舍,但更多的是坚定。

    任马儿在夜色中渐远,而姜殊的身影却如同融入了夜色,从另一个方向逃离。

    姜殊如同一只破茧的蝴蝶,任夜色剥离,向着黎明的第一缕光线展翅飞翔,即使翅膀上还沾染着夜的露水。

    随着夜色褪去,姜殊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白雾。

    她走了一夜,露水与融雪打湿了鞋袜,失血带来的虚弱与眩晕,让她几乎难以站立。

    姜殊手柱身竹杖,步步沉重而艰难,心中庆幸着没有倒在泥泞的雪地里,胸前的剧痛将她从混沌中敲醒,她苦中作乐地想:

    也还好是雪季,四周寂静、困兽冬眠,不然真要折在这里。

    在漫长的跋涉和无尽的风雪之后,终于在悬崖下,灌木的阴影间,姜殊找到了一个可以倚身的山洞。

    一个能为她遮蔽外界的风雪,暂时庇护身心,稍作休息的山洞。

    姜殊的手指触摸着山洞的石壁,冰冷而粗糙的质感,让她从逃亡的混乱与紧张中逐渐平静下来。

    四周寂静,呼吸与心跳的回音,构成了这个空间的全部。

    衣衫已被血迹染透,她忍住痛呼声,掀开看了一眼,伤口附近的血已经成半凝固状了。

    不枉她受伤之时,就迅速点了穴位。

    也兴许是天气比较冷,伤口凝固起来也比较快?

    姜殊将奇怪的想法抛去,死死地压低着声音,担心吸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她一边用牙齿紧咬着一只手,一边用另一只手轻轻地舀起雪水,清洗着伤口周围的血迹,想要掩盖那股明显的血腥气。

    大致洗净之后,她的额头上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嘴唇因疼痛而失去了血色,苍白无力。

    手上的动作却依然利落冷静,她从里衣撕下一块布条,环着胸口缠绕,将新涌出来的血止住。

    她靠着石壁,小声喘息,那双因寒冷和疲惫而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了阿满嬷嬷给她寄来的信。

    江先生夸观煦了,说他根基虽浅,胜在好学,让他日日勤勉,多加温习。

    今日这小孩儿还写了幅字,写得有模有样的,很是不错了。

    他还学了两样小菜,就等着小姐您回来,说是要报答您呢!

    “观煦”是姜殊给那天她和风吟一起捡到的小乞丐取的名字。

    观煦之名,正是希望他像“穷冬荒景逢温煦”的煦一样,温暖和煦,有着勃勃生机。

    为了养好他的身子,也为了他那耳朵。她与姜嬷嬷费了不少心思,重金求医、翻阅古书典籍。

    日日的针灸、草药……那些小孩子一贯怕的,观煦都咬着牙默默承受,从不叫一声屈。

    观煦的课业也不曾落下,许弋姑娘还特意请了江先生讲书。

    姜殊吃力的笑了,好在这个孩子听话又能吃苦。

    如今,已有一只耳朵能听见大部分的声音了。

    她继续往下看去。

    半月前,她将京城灾情和各地官员的急报,一齐上奏朝廷,皇帝震怒,立即着手安排赈灾一事。

    大昭朝廷,几代都被世家把持,初登基的圣上却也不是没有野心,怎能甘心现状。

    经过这几年的精心策划与刻意打压,削弱不少世家势力。

    世家贵族的官员们结党营私、只顾私利,皇帝有意借此提拔自己的心腹。

    不过短短三年,心怀凌云志的少年帝王被利益侵蚀,迷失在王权里。

    姜殊想,皇帝再沉溺于权力,贪于享乐又如何?

    只要有官员愿意站出来为百姓发声,而上面那位愿意去做做样子,姜殊就愿意为她卖命。

    什么都是假的,被救了的百姓却是真的。

    还有裴绪那小子也是真行,那日甩袖子走人,接过了赈灾这担子,真让他以男子身在朝堂占了一席之地。

    这倒也没什么,姜殊为他的成长感到高兴,只是这小子晋升后,还明里暗里挤兑她两句,让她远在裕洲都听说了自己纨绔的恶名。

    对裴绪那些有意无意的挤兑,姜殊倒并不怎么在意。

    目光快速扫过信件,她还想知道裴淮的消息。

    然而,信件中寥寥数语,竟如风中尘埃般飘散去,只一句:

    “未知近悉。”

章节目录

一枕槐安(女尊)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照归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照归并收藏一枕槐安(女尊)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