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沉沉,不到六点钟,贝碧棠便睁开了眼睛。

    她没有想着睡懒觉,睡到出门时间。

    贝碧棠提着马桶走在青石板路上,汇入倒马桶大军,无声地叹了口气。

    其实她心里挺忐忑不安的,昨晚翻来覆去睡不好,估摸着一两点才睡着了,但今早不用人叫醒、吵醒,就自觉地醒来了。

    徐则立她可不怕,她怕的是曾琳琳,上一次曾琳琳来小菜市场刁难她,被她机智化解了。但愿曾琳琳回去后想明白了,自己跟徐则立,除了这一千块钱,再无交集。

    晨雾中浮着点点跃金。

    贝碧棠将家里的事情料理得差不多了,随手拿起前天的衣服,换上去,检查了两遍裤兜里的欠条,便出了门。

    贝碧棠来到街角一处滋味不错的早餐店,她对着站在热水锅前的师傅,说道:“同志,要一碗鸡汤小馄饨,麻烦您多给我放点汤。”

    用笊篱烫着小馄饨的师傅,豪不小气地洪亮回答道:“好嘞!”

    来这吃的都是老街坊,再说了,店不是私人的,是国营的。这时候国营餐饮店的食物分量可是很足的,即使你不是里面服务员的熟人。

    贝碧棠付了钱,烫好碗筷,坐下不久,一碗香喷喷的鸡汤小馄饨便被端到她面前。

    小海碗里最上面漂浮着黄灿灿的油星,白色小虾米在遨游,深色紫菜在舒展,还有几根脆爽的芥菜丝。

    这碗鸡汤小馄饨很合贝碧棠的胃口,小馄饨包的极小,肉馅却很劲道,在口腔里蹦。鸡汤是用几只完整的老母鸡熬的,熬了一夜,鸡身都化开了。

    贝碧棠一口一个小馄饨下肚,再喝一口鸡汤。

    吃完后,贝碧棠起身准备往公交站走,刚出店铺面,却有两个熟悉迎面向她走来。

    她起来的时候,黄大山还没醒呢。

    此时,黄大山穿着短裤,白色褂子,打着哈欠走进这家早餐店。

    薛桂枝穿着碎花睡衣,看得出来她脸红上了一点点的腮红,嘴唇也抹了一点东西。她走路的姿势很足,仿佛她不是在石库门,而是在万国建筑群。

    两人没有走在一起,而是隔了大半米的距离。

    黄大山看到了贝碧棠,先是一惊,然后故作自然地冲贝碧棠点了点头。

    反倒是薛桂枝,她摸着发尾,笑意盈盈地说道:“碧棠,真巧。”

    贝碧棠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心情更加沉郁了些。

    她直接忽视了薛桂枝,跨出了店铺门槛。

    贝碧棠坐电车来到人民广场时,此时的人民广场已经很热闹了。

    一群精神十足的老头老太太,将带来的收音机放在地上,或者挂在树梢上,放着音乐。他们有的舞剑,有的舞扇子,有的打着太极,有的练着咏春拳。

    坐在长椅、石阶上吃着各式各样早餐的。还有一大群学生模样的人,也许是高中生,也许是大学生,他们拿着课本,放声朗读。还有支起画家,在画纸上涂抹的。

    一群二三十岁的青年男女在晨跑着。队伍里面还有一两位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不只是人,还有小动物。

    高大的树木上,常见的小松鼠在树枝之间跳跃,发出吱吱声,它们宽大的尾巴若隐若现。地上的鸽子成了精,围绕着吃早餐的人们,像跟人类分享食物。还有人们带来的鸟笼子,里面是画眉、杜鹃、甚至是其貌不扬的小麻雀,它们在木笼子子,低头喝着干净的清水。

    徐则立起得更早,他也睡不着。五点钟便迷迷糊糊地醒了。

    他起来拉亮台灯,心烦意乱的,索性拿出大学英语课本,看了两页的单词。

    快到六点的时候,他看着窗外天色,期盼着曾琳琳睡过头了,没有醒。

    遗憾的是,现实不如他的愿。

    过了一会儿,街道接电话的阿姨,在楼下喊人,曾琳琳打电话问他醒了没有,让徐则立过去接她。

    徐则立和曾琳琳都没有心情吃早餐,两人面上还装模作样,装出一副如沐春风、亲亲热热的模样,来到了人民广场。

    徐则立轻车熟路带着曾琳琳,在人民广场找到了贝碧棠的身影。

    曾琳琳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在不满,看来两人没有约在人民广场见面。

    直到看见贝碧棠穿得普普通通的,身上的衣服明显浆洗过很多次,曾琳琳心里的不满才减少了一些。

    三人第一次见面,谁都没有开口先说话。

    贝碧棠也闷着一股劲,仿佛谁先开口说话,谁就输了。

    徐则立不敢正眼看贝碧棠,他额头都要出汗了。

    旁边经过的路人,投过来好奇视线,看着这奇怪的三人。

    徐则立只做先打破平静的人,他将手里的黑色大袋子递给贝碧棠,说道:“钱都在这里,一千块。”

    贝碧棠没有犹豫地接过来,她面色泛起了丝丝的红润,因为钱激动的。

    贝碧棠打开袋子一看,看到里面装着一个文件袋,显然这一千块钱就装在文件袋里。

    她背过身去,将袋子放在石阶上,打开文件袋,一张一张地数了起来。

    看到贝碧棠如此小心翼翼的模样,抱着手沉默不语的曾琳琳,不屑地轻嗤一声。

    徐则立神色沉沉,暗想着,既然到了这步境地,他和贝碧棠已然无法做朋友了。那只能弃卒保帅,牺牲贝碧棠,来讨好曾琳琳了。

    徐则立也露出一副轻视的面孔来,用狗眼看人低的口吻,说道:“这钱我和琳琳已经数好了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我们没必要骗你。你何必多此一举呢,不如直接将欠条给我们,就两清了。”

    贝碧棠充耳不闻,认真清点着大团结。

    数目对得上,正好是一千块钱。贝碧棠将钱叠得整整齐齐,重新放进文件袋里。

    她转过身来,掏出裤兜里的欠条,递给曾琳琳,说道:“这是欠条。”

    即使徐则立在这遮遮掩掩,她也知道这一千块钱,是谁掏出来的。

    曾琳琳不想接,但又不想让徐则立跟贝碧棠有什么接触。

    她一眼一转,好像贝碧棠身上沾了什么脏东西一样,用两根手指夹住欠条,拿过来,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撕了扔在地上。

    反正她和贝碧棠撕破脸了,也没必要再装出一副平易近人、友好热情的模样,给贝碧棠看。

    贝碧棠面色不变,她看着曾琳琳背后,戴着红袖章巡逻的阿姨,笑了笑。

    曾琳琳不由地转过头去,红袖章阿姨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就要冲过来了。

    曾琳琳看向徐则立,徐则立看了一眼贝碧棠,贝碧棠目不斜视,徐则立咬着牙,弯腰捡起地上的碎纸片。

    红袖章停下走过来步伐,大声说道:“以后注意点!年轻人要有公德心!”

    周围人都朝着这边看过来,鄙夷、指责的目光落在徐则立身上。

    曾琳琳做贼心虚,脸涨得通红。

    贝碧棠风轻云淡地说道:“两位,我先走了。”

    曾琳琳外强中干地说道:“既然钱你已经拿到了,以后别来纠缠则立了。”

    贝碧棠轻笑一声,平静地说道:“大家彼此彼此,我也希望你们两个别来纠缠我了。”

    徐则立直起身来,面露疑惑地看向曾琳琳。

    曾琳琳咬唇不语。

    徐则立故作潇洒地拍拍裤子,走上前来,将手搭在曾琳琳的肩膀上,一副将曾琳琳牢牢护住的样子。

    他看着贝碧棠,生气地说道:“贝同志,钱我们也还清了,好聚好散不行吗?一切都是我的错,不关琳琳的事,她是无辜的,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咄咄逼人?”

    贝碧棠目光似笑非笑,看了面容委屈的曾琳琳一眼,轻声问道:“徐则立你是最大的罪魁祸首,但你确定曾同志是无辜的?我们三人之中,只有我才称得上真正无辜的那一个。你们两个算什么?一个两个在我这演起委屈来了,不愧是将来要睡在同一个被窝里的,天、造、地、设的一对。”

    最后一句话,说不出的阴阳怪气。

    徐则立眉头一横,涨红脸说道:“贝碧棠,你……”

    这时他头顶上方飞过来几只灰色鸽子,它们靠徐则立靠得极近,扑扇扑扇着翅膀。

    夏季正是鸽子的换羽期,扑扑簌簌的羽毛掉落在徐则立头上。

    这还没有完。

    在徐则立不由地仰起脸来看后,几滩灰白色、淅沥的鸽子屎掉到他脸上去,正中五官。

    曾琳琳惊叫一声。

    人民广场的鸽子真正说来,生活环境安逸,有专门的人投喂,天敌少,人类还会帮它们消灭敌人。所以,它们的胆子其实是很小,很容易受惊的。

    曾琳琳这一叫,这几只鸽子便开始慌乱了起来,它们朝着徐则立和曾琳琳头上、脸上俯冲而去。

    徐则立不愧是时时刻刻都在钻营的徐则立,他电光火石之间,护住了曾琳琳。

    贝碧棠站着不动,冷静地看着他们两个被肥鸽子攻击。

    过了好一阵,鸽子也许是累了,它们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徐则立狼狈不堪,他身上羽毛、鸽子屎不少,脸上还有抓痕。曾琳琳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此时的她,完全看不出,来之前精心打扮过一番。

    头发凌乱,脸上的妆都花了,嘴上的口脂都抹开到下巴了。

    两人狠狠地瞪了安然无事的贝碧棠一眼,搀扶地走了。

    贝碧棠本来打算拿到钱后,先把钱藏好,然后赶紧去小菜市场工作的。

    但人民广场的鸽子帮她出了气,她不能一走了之,亏待它们。

    贝碧棠去最近的早点铺子,买了五个大白馒头。

    又返回来,蹲在台阶上,一点点撕着馒头,将馒头沫喂给鸽子。

    看着面前发出咕噜咕噜愉悦声音的肥鸽子们,贝碧棠出了神,不由地想起了,那位送给自己半包稻谷的年轻男人。

    在那个伤心时刻,那位年轻男人的举动给了自己莫大的安慰。但是自己连对方的样子都看不清。

    贝碧棠心里有一丝莫名的惆怅。她又想起那方深蓝色的真丝手帕,被她用清水洗过,用热水茶缸烫熨好,叠好整整齐齐地放在一个不用等铝饭盒里。

    真丝材质的物品,可不便宜。为了不毁坏蚕丝,她洗之前,还特地问过姆妈,怎么洗真丝的衣物。

    姆妈问她问这个干什么,她含糊地糊弄过去了。只说自己好奇,想要了解一下。

    虽然心里时不时记挂着,要将手帕还给人家。但贝碧棠可没有那个清闲时间,来人民广场蹲人。

    自从上次在人民广场,和徐则立彻底分手,闹掰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了。

    贝碧棠拍拍手,惆怅地叹了口气,上海这么多的人,那块手帕也许回不到它真正的主人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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