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中学,贝碧棠没有回家去。

    而是顺着弄堂外部的河沟,来到了棚户区。

    棚户区的天色仿佛比其他的地方暗了一个度,过道弯弯曲曲的,是泥地,只能容得两个人并行。

    石库门里的天空已经够狭小了的,这里更盛,外延的屋檐将过道遮得只余巴掌大的天际。

    小小的过道里,不说堆积各种杂物,有的厨房就搭在外面。各种电线低垂着,缠绕着,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团。

    但屋内的灯光却暗淡无光,明显是烛火、煤油灯的亮度。

    黄色的泥墙触目都是,好一点的房屋屋顶用黑色的瓦片,大多是用石棉瓦,石棉瓦还不是一整块,是零零散散交叠在一起的。

    罕见的一处白色墙壁,已经看不见颜色,上面红的,绿的,黄的,白的,黑的脏斑都有。

    转角露出的阴水沟,冒着黑水,臭气刺鼻,传出老远。

    贝碧棠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看着路,不要让自己踩到不该踩的东西。

    一个转弯,一个中年男人,光着上半身,站在水坑面前,他吹着口哨,裤头都解开了。

    贝碧棠赶紧转过眼睛,冷着一张脸,加快步子拐进了另一条小道。

    棚户区像一个废弃火柴堆出来的迷宫,好在贝碧棠也是从另一个迷宫出来的。

    她没有迷路,来到了一个大概十五六平方,用木板和石棉瓦搭起来的棚屋面前。

    一个脸黑得不正常的男人,佝偻着身子,坐在凳子,不停地咳嗽,似乎要把肺都给咳出来。

    旁边一个七八岁的小囡囡,穿着宽大不合身的灰色衣服,表情麻木,蹲在小土灶面前,用嘴使劲吹着灶膛里的木柴,上面架着一个土药罐。

    在旁边,就是上次贝碧棠在街道办公室,遇到的那个哭求的中年妇女,用煤炉子坐着饭。

    贝碧棠犹豫了一下,才出声喊道:“胡阿姨。”

    胡芬儿抬起头来,目光茫然地看着贝碧棠。

    她丈夫和女儿也闻声看着她,苍白无力的黑眼珠,面无表情的三个人,天色昏暗,房屋黝黑。

    贝碧棠被吓得后退半步,贝碧棠稳了稳心神,挤出个笑来,说道:“胡阿姨,你家小毛找到工作了吗?”

    胡芬儿以为又是一个打着关心的名号,实则来笑话她们家的人,她冷漠地说道:“没有。”

    她女儿和丈夫都转过脸去,不再看贝碧棠,熬药的熬药,咳嗽的咳嗽。

    胡芬儿说完,就继续低头炒锅里捡来的烂菜子,不愿意多交谈。

    于是贝碧棠快刀斩乱麻地说道:“胡阿姨,我这里有一份工作,你要不要?”

    三双亮得刺眼的眼睛,齐齐盯着贝碧棠。

    贝碧棠笑了笑说道:“是这样的,我不想做现在的工作了,想要找个人顶上去。好歹是份工作,我不能白不要啊。”

    胡芬儿的眼睛瞬间暗淡下去,失落地说道:“很贵的吧。”

    贝碧棠轻声说道:“钱的事,我们可以商量。”

    胡芬儿的态度好上了不少,她强颜欢笑地说道:“这位同志,你看我们家的情况,也知道即使不贵,买工作的钱我也拿不出来。我都想把自己给卖了,可是没人要。”

    贝碧棠来之前都已经想好了,她没有放弃地说道:“可以打欠条,慢慢还,这钱我不急着要。”

    胡芬儿眼睛一亮,心动地问道:“同志,欠条你想怎么个打发?”

    来之前贝碧棠高估了胡芬儿家中的境况,她想了想,说道:“四百块钱,五年之内还清,这份工作一个月工资十七块五毛,你觉得怎么样?”

    即使胡芬儿家里再困难,她也不可能白送这份工作给她儿子,四百块钱,她全部财产的三分之一还多。

    她要是同情心过剩,别说一千多块钱了,她连两百块钱都攒不下来,还在西北待着呢。

    五年的银行定期存款利率为5.04%,五年下来,四百块的利息也有二十块。

    胡芬儿迫不及待地问道:“不收利息?”

    贝碧棠没有犹豫地说道:“不收。”

    自从丈夫重病,她一个人撑起这个家后,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她一个人做主的。

    胡芬儿连忙说道:“这份工作我卖了,同志你等等,我进屋这就给你写欠条。”

    贝碧棠在外面等了一会儿,胡芬儿找了好久,才从角落里找出纸和笔来。

    她拿着纸和笔出来,递给贝碧棠,不好意思地说道:同志,欠条你来写吧,我不会写。”

    贝碧棠接过发黄的纸和指盖长短的铅笔头,三两下写好了欠条,她对着胡芬儿说道:“ 胡阿姨,你去找个识字的邻居,来帮你看看吧。”

    胡芬儿尴尬地说道:“不用,不用,我信得过你。”

    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近邻,她家哪有什么较好的人家。

    贝碧棠坚持找个人看一下欠条,要不然到时候牵扯不清楚。

    面前这位同志是为厚道人,胡芬儿只得说道:“那同志你等等,我家小毛马上就回来了,他上过学,认得字。”

    人说到就到,十几岁的瘦弱的少年,背着大大的竹篓,带着几个弟弟妹妹回来了。

    小毛好奇地看着贝碧棠这个陌生人,朝胡芬儿问道:“姆妈,这是谁啊?”

    胡芬儿没有回答他,而是一把拉他到贝碧棠面前,笑着说道:“这是我家小毛。”

    虽然人叫小毛,但是确实家里的老大,怕生的弟弟妹妹都很依赖他,拽着他的衣角,缩在他身后。

    贝碧棠笑了笑,看到小毛背着的竹篓里,装着一些废品和煤核。

    她将欠条递给他,说道:“小毛,你好。你替你姆妈看看吧,这上面写的是不是胡芬儿欠贝碧棠四百块钱,五年之内还清不收利息,落款日期是今天。”

    小毛接过来一看,不由地看向胡芬儿,用眼睛询问道:“姆妈,这是怎么回事?”

    胡芬儿脸上露出个久违的轻松笑来,兴奋地说道:“小毛,这是好事!姆妈给你买了份工作。”

    贝碧棠突然想起来,她还没说工作内容呢。

    她急忙补充说道:“胡阿姨,我先跟你说清楚。这份工作不是正式工,在小菜市场扫厕所,但小毛是男孩子,他去了之后,会给他另外安排工作的。”

    胡芬儿一听,反而更加放心了。现在工作难找啊,贝碧棠好好的工作不要,她害怕她是个骗子,拿她来寻开心的呢,原来是扫厕所的工作啊,怪不得贝碧棠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同志不想上班了。

    胡芬儿摆手说道:“这有什么,只要一个月能拿十七块钱五毛的工资,让我家小毛干什么都行!”

    小毛仔仔细细看了五遍欠条,才还给贝碧棠,对着胡芬儿说道:“姆妈,欠条没问题。”

    胆小的几个弟弟妹妹,一听阿哥有工作了,都大胆了起来,小声地说道:“阿哥,要有工作了,我们下个月是不是能吃糖,吃肉了。”

    胡芬儿的脸上的笑容越发地大了,她一拍小毛的后背,努努嘴说道:“还不快谢谢你贝姐姐!”

    贝碧棠摇了摇头说道:“不用谢,是你情我愿的事。小毛,你明天八点在小菜市场后门找我,带着自己的个人档案。”

    小毛认认真真地回答说道:“记住了,贝姐姐。”

    贝碧棠有些不适应,一个看起来只比自己小不了两岁的人,亲昵地叫自己“贝姐姐”。

    贝碧棠说道:“你跟我差不多大,小毛你还是叫我贝同志吧。”

    小毛从善如流地说道:“贝同志。”

    见事情办成了,贝碧棠笑着说道:“胡阿姨,那我先走,再见。”

    胡芬儿松开纠结的眉头,说道:“贝同志,你等等!”

    说完,她转身跑进屋里,没一会手里拿着一个扎的严严实实的油纸包出来,塞给贝碧棠,说道:“贝同志,你是个大好人,帮了我家这么一个大忙。家里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来感谢你。这是我大姐,小毛大姨从镇江给我带过来的肴肉,你带回去尝尝。”

    胡芬儿的几个孩子,全都眼巴巴地盯着贝碧棠手里的纸包看。

    贝碧棠看了一眼孩子们,推辞说道:“不用了,胡阿姨,我家吃过夜饭,你留着自己吧。”

    胡芬儿看着几个孩子,竖起眉毛,喊道:“还不快进屋!没出息!”

    几个眼馋的孩子不舍地进了屋,胡芬儿坚决不收贝碧棠递过来的镇江肴肉。

    贝碧棠被胡芬儿推着出去,胡芬儿说道:“贝同志,快回家去,这边没灯,等下天彻底黑了,不好走路!”

    贝碧棠想起那个随地解决的男人,升起了迫切回到的自家石库门的心思。

    她只好谢谢胡芬儿的特产,跟她告别。

    临了,胡芬儿叫住了贝碧棠,她叫道:“贝同志,等等!”

    贝碧棠闻声回头,眼中充满着疑惑看着胡芬儿,嘴里问道:“胡阿姨,还有事吗?”

    胡芬儿上前去,咬咬牙,神情仿佛壮烈赴死般,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房契,下定决定说道:“贝同志,这是我家房子的地契,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还值几个钱。你收下,要是我不能如期还你的钱,我们家房子和地就归你了!你可以把我们赶出去!让我们无家可归!”

    贝碧棠连忙大动作摇头,抗拒地摆手说道:“不,不,这我不能收。胡阿姨钱不急着用,要是以后你家里遇上了什么困难,这还钱的事还可以商量。”

    她怎么可以因为欠钱不还,将人家赶出家门,这不是令人唾弃,吃肉不吐骨头的地主老财吗!不说良心过不去,她要是真这么做了,以后求学、工作、结婚,可说不清了。

    贝碧棠的神情仿佛她才是那个欠债的。胡芬儿见状,向来一脸苦涩的脸上,不由地露出一丝好笑来。

    下一秒,她强硬地将家里的房契塞到贝碧棠手上,并紧紧按住贝碧棠的手腕,不让她推回来。

    她最后还给了贝碧棠一点人生建议,她语重心长地说道:“贝同志,你心太软了,以后心硬一点,否则太容易吃亏了。”

    贝碧棠也就是遇上了胡芬儿,虽然生活搓磨胡芬儿多年,生活重担多次险些击溃这个中年妇女,但她都数次挺了过来,心里一股清气支撑着她。

    她相信生活总会好起来的,也不会怨天尤人,对周围过得比她好的人,心怀怨恨,恨不得对方也遭大难,他人的生活变得跟她一样不如意。

    要是贝碧棠遇上个坏心眼的,她一个债主,一脸好欺负地说道,还钱不急,她还有钱用,要是还不上,还可以延后。

    别人指不定一日拖两日,两日拖一周,一周拖一个月,最后,欠债的反而成了高高在上的那个。贝碧棠想要回钱,不得脱层皮!

    贝碧棠拿着镇江肴肉进了家门,屋里只有苗秀秀和小毛头在。

    苗秀秀人坐在桌子边上,小毛头站在椅子上,手里抓着一块桃,往嘴里塞,苗秀秀护着他。

    见贝碧棠回来,小毛头转头看着她,奶呼呼地说道:“小姨回来啦!”

    贝碧棠冲着他温柔地笑了笑,将胡芬儿给的东西放到桌子上。

    苗秀秀将小毛头抱下来,没好气地问道:“一整天的,去哪里混了?”

    贝碧棠一脸热汗,她边擦脸,边回答说道:“去找同学聊天了。”

    苗秀秀轻哼一声,说道:“你人缘倒好,男同学女同学啊?”

    贝碧棠胡乱说道:“女同学,我跟男同学有什么好聊的?”

    苗秀秀撇撇嘴说道:“你说有什么好聊的?没个出息,你要是在男同学中也能聊得开,我就不用替你操心了。”

    苗秀秀又来劲了,贝碧棠不搭理她。

    苗秀秀说道:“那女同学肯定留你吃饭了,正好给家里省点粮食,留给你的夜饭,明天当早餐吃。”

    贝碧棠淡淡地说道:“我吃过了。”

    苗秀秀看着桌子上的油纸包,又问道:“这是什么?”

    贝碧棠回答说道:“同学给镇江肴肉。”

    一听是稀罕物,苗秀秀笑开了花,还装作不在意说道:“你这个女同学倒是大方。”

    苗秀秀放下小毛头,说道:“你看着小毛头,我放到空陶罐里去,过几天再做来吃。”

    贝碧棠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苗秀秀回来,贝碧棠想要拿衣服去洗澡,人被苗秀秀拉住了。

    苗秀秀一脸神秘地说道:“嘿,我跟你说个事。”

    一听这语气,贝碧棠的眉头情不自禁地皱起来,她忍着不耐烦说道:“什么事?”

    苗秀秀开心地说道:“我回了一趟你大阿姐亲爸那边,遇上了一个老邻居,她家有个儿子,条件不错的,介绍你认识认识。”

    贝碧棠冷冷地说道:“姆妈,胡说,人家什么条件,我什么条件?人家能看上我?”

    苗秀秀用肯定的语气说道:“怎么不可能?我将你情况说了,人家同意了,让你们两个年轻人见面。”

    贝碧棠面上还淡淡地,丝毫不见心动的迹象,苗秀秀诱惑说道:“她家,人口简单,只有我老姐妹和她儿子,两个人。我老姐妹人又是个好相处的,你嫁到她家去,就能享福。我还能诓你这个亲生的不成?你要这么抵触,见一见人,不成我也不逼你。”

    说完,苗秀秀面色忧愁地叹气。

    片刻沉默后,贝碧棠问道:“人什么情况?”

    她将工作卖出去了,这件事迟早得爆发出来,家里不得炸锅!她去见见人,争取个宽大处理。

    苗秀秀眼睛发亮,有戏了。

    她赶紧说道:“我老姐妹叫费林君,她儿子叫费立同。名字好听吧,一听就知道以前不是普通人家。费立同只比你大六岁,个子也不矮,一米七二。皮肤白,人长得显年轻。现在在小学里传达室工作,正式工,一个月工资能有三十二块。”

    苗秀秀说着,停了下来,去看贝碧棠的脸色。

    贝碧棠配合地问道:“那他姆妈呢?”

    苗秀秀笑着说道:“至于我这老姐妹,可是了不得,在文化所工作,当研究院,一个月九十块钱工作。要是你和她儿子看对眼了,你就不用五点不到起来去当小工,一身味回来,在家当少奶奶。除了两个人的工资,她家还有另外的收入,家里几十间房屋,租了大半出去,每个月的租金比工资都要高上许多。”

    贝碧棠点点头,认真地说道:“那真是大户人家了。”

    苗秀秀得意一笑,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照片来,放到贝碧棠眼前,说道:“你看看,这就是费立同。”

    贝碧棠一看,苗秀秀倒没有说谎,关于费立同的长相说的都是真话。

    照片上的人皮肤白嫩,苗秀秀不说,她会以为费立同只有二十二三岁,长相也是高个长相,一看身高就不低。

    但他下巴堆着一层肉,两颊的肉也往中间挤,矮鼻梁。眼睛小是小,但是好看,清澈见底。

    贝碧棠脑子里不礼貌地冒出一个词来,肥而不腻。

    见贝碧棠不说话,苗秀秀说道:“人是胖了些,那是吃糖精吃的,现在在减肥了。费立同学识不错,费林君给我看过家里的高中课本,上面写得满满当当的,人会画西洋画,还学着钢琴呢。”

    贝碧棠还是不为所动,苗秀秀继续诱惑说道:“她家还有海外关系,费林君跟我说,她妹妹想将她和外甥一起带出去,但是费立同不会拽洋文。费林君考虑到儿子,才继续待在国内生活。你想想,费立同学东西学得快,学会洋文,是迟早的事,到时候一家子出国,能忘了你?”

    “这是姆妈费劲给你找来最好的了,不说家庭条件吧,就单费立同这个人,就比何达飞好上一百倍。你不嫁费立同,难道想嫁给何达飞!”

    贝碧棠无奈地说道:“我非得从两个之中选一个?就不能两个都不嫁吗?”

    苗秀秀一拍桌面,说道:“那这人你去见还是不去见?!”

    贝碧棠摇了摇头,说道:“姆妈,你说的都不错,费立同个人条件不错,家庭条件更是好上加好,我一个也配不上人家,算了吧。费家阿姨也不会看得上我的。”

    她看费立同的照片,一丁点感觉都没有,她还年轻,还不到认命的时候。即使再老一些,她也不想认命,不嫁人又不会死。

    苗秀秀不放弃说道:“费林君对你满意得很!就凭我救过她儿子的命,她对你满意的不能再满意了。”

    贝碧棠一脸惊讶,不过她不想深究苗秀秀和费林君之间的交情,她说道:“姆妈,要是想挟恩图报,别拉上我。人我不去见!”

    贝碧棠说完,挣脱开苗秀秀的手,捧着脸盆出了屋子。

    苗秀秀将手里的照片往桌子上一丢,嘴里嘀咕说道:“这也不要,那也不愿,你是要上天,挑个神仙郎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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