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碧棠一进淮海路的咖啡厅大门,冯光美就噌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三步并两步,迎上去。

    冯光美激动地握住贝碧棠的胳膊,从贝碧棠头顶往下看了一遍。

    “快!快坐下来。”

    两个人同坐一个卡座沙发,面对面坐着,脸上都感慨万千。

    冯光美眼眶微红说道:“贝碧棠,你还是那么漂亮!”

    贝碧棠穿得简简单单的,一件长袖高领白衬衫扎进高腰牛仔裤里,脚底下上一双高帮帆布鞋,简约大气,说不出去的青春靓丽。

    贝碧棠身子往后微微一仰,姗然一笑,说道:“冯光美,你也不错,好一个都市女郎!”

    大红色垫肩西装,薄刘海,半卷发,金属皮带,时尚潮流冯光美一个不落都赶上了。

    轻缓的音乐声从安置影响的地方,朝四周流淌着。

    秘书买完单子回来,见老板站着愣神不动,不由地叫道:“顾总?”

    同时她顺着老板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不远处靠窗的角落里,坐着一个背影清瘦优雅的小姐,从她这个方向,只看得到这小姐圆润高挺的鼻子。

    没回应,秘书提高音量,再次叫道:“顾总?!您还约了张局在茶楼呢。”

    为了搞定这位张局,什么球局、派对、生日宴……她老板让她一律拒掉了。

    顾望西回过头来,表情沉沉地说道:“走吧。”

    明亮的玻璃门打开了,趁此机会,一片落叶旋着吹进了咖啡厅里。

    天阴沉沉的,起风了,风里含着水汽,好像下雨了。

    贝碧棠和冯光美久别重逢,根本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天气,还是头顶上的灯打开后,才朝街道上看了一眼。

    两人同时说了一句,“小雨了。”

    便回过头来,继续热聊,如今的她们出行完全不用考虑天气了。

    管它是刮风下雨,一个有车,一个打车毫无负担。

    将对方最想知道的近况,讲给对方听之后,冯光美从包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来,放在桌子上,说道:“给,这是小毛还给你的四百块钱。”

    贝碧棠用小勺子,将慕斯蛋糕一点一点地往嘴里送,笑了笑说道:“你不说这事,我都忘了。”

    出国前,贝碧棠将胡芬儿家的欠条和地契交给冯光美,又去了胡家一趟,如果她不能及时毕业回国,让胡芬儿还钱给冯光美。

    冯光美往咖啡里倒了点牛奶,慢慢搅合着,挑眉说道:“胡家的房子拆迁了,你知道吗?真是可惜,要是她们还不上钱,贝碧棠你就要发了!”

    贝碧棠知道冯光美说的是玩笑话,胡家一还钱,冯光美就在通知她了。

    也是好笑又感动。冯光美一听国外留学生日子都过得精穷的,穷到要去刷盘子,忙不迭告诉贝碧棠,她有钱了,胡家还了她四百块,要不要自己给她寄钱过去。

    贝碧棠放下小勺子,认真说道:“可惜是可惜,但是胡家按时还钱给我,证明我没有看错人,那时候给我价值远比现在得到一块动迁的地要大。”

    胡家履约还钱的那段时间,她精神和经济压力特别大,女儿刚刚出生,除掉每个月的奶粉、尿不湿、和保姆费用,薪水所剩无几,因为她还没有拿到身份证,本地人的各项福利她是享受不到的。

    她还得时刻担心女儿要是生病了怎么办,工作上也要跟同期激烈竞争。

    胡芬儿按时还钱,给了她一点点温暖和慰藉,看,贝碧棠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

    冯光美好笑说道:“嘿!我为你遗憾干吗?你现在可是富婆一个了。”

    贝碧棠耸耸肩说道:“钱谁嫌多?现在的孩子不都是家里的小皇帝吗?我也养了一个小皇帝,不能让她继承万贯家财怎么能行呢?”

    冯光美喝了一口加奶加糖,也依然觉得苦涩的咖啡,点头赞同说道:“我跟你一样的想法,以前的父母都是盼着孩子有出息,最好天生地养,不用自己费心思,自学成才。现在不同,我觉得与其让孩子努力,不如自己努力。”

    贝碧棠笑笑说道:“难怪我们两个能成为好朋友,所见略同啊。”

    冯光美一笑,下一秒,脸上又带着点忧愁说道:“碧棠,你说我要不要换份工作,去私企干干。我就那么一个女儿,上有老下有小,我和孩子爸爸这辈子就窝在上海了。我想着,要是她长大后,想说要出国,即使不为学业,只为多了一段经历,我这个当妈也能毫无负担地说,宝贝想出国就出,妈妈有钱供你!”

    冯光美的老公是她的校友,比她高一届,留校教书,毕业后她进了一家大型国企,如今坐到财务主管的位置上。

    两家的父母都有退休金,没有负担,冯光美还分到了房子,日子过得小资。

    但工资却没跟她的能力所匹配,应届的学弟学妹进了私企的,拿的工资都比她高。

    物价节节攀高,老公又是个穷教书,现在满大街流行一句话,造导弹不如卖茶叶蛋的,不是没有缘故的。

    冯光美心里跳槽的想法一日盛过一日,也不是没有公司挖她。

    贝碧棠微微思索了一下,说道:“光美,你要是想进私企,不如进我们公司来?”

    冯光美惊讶问道:“你们公司招人?还招中国人?”

    她可是没少听说了,这些高贵的外企,连咖啡和打印纸都要从总部采购带过来。

    贝碧棠单手撑着下巴,挑了挑眉,含着笑说道:“招?怎么不招?”

    以前是不招,但这些来华工作的外国人,不熟悉本国国情,各项税法政策都不够了解,也不屑去了解。

    因为傲慢,分部去年错过了一项进口减税政策,为此多交了几百万的税额,总部为此大为火光,还把戴夫叫回去,大骂了他一顿,让他好好反省反省。

    要不是上海这边搞出这么个篓子,总部越发不信任戴夫的能力,也不会放她走。

    冯光美探出半个身子来,认真说道:“那我是真心动了。”

    贝碧棠轻松一笑,说道:“心动就心动呗。我还可以给你搞一个内部推荐。”

    冯光美一敲桌子,心里越发火热,高兴地说道:“朝中有人就是好!”

    贝碧棠思索了一下,说道:“我们下次约时,我将我们集团的一些资料给你。语言这一关你也不用担心,我们集团虽然是德企,但德国人人数不够一半,工作交流用的是英语。”

    顿了顿,贝碧棠鼓励说道:“你的专业在我们集团很难拿到最顶尖的工资,但拿个三千多块不成问题。你可以借我们公司为跳板,将来进四大。”

    冯光美学的是会计,干的审计,四大她当然知道。

    她瞪大眼睛,摇头,低呼说道:“四大?想都不敢想!”

    “不过,你这么说了,你公司我是进定了!”冯光美坚定地说道,“碧棠,谢谢你啊,麻烦你下次将资料带来,下次我请客,你要吃哪里的大餐跟我说!”

    贝碧棠笑笑,冯光美内里还真是一点没有变,带着一股子虎气,想要的就去争取。

    贝碧棠开口说道:“光美,大餐就不用了,因为我也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冯光美打断说道:“两码事!你拜我办事是一件事,我谢你又是另一件事,不能混为一谈。有什么事,你说!我一定给你办到!”

    贝碧棠耸耸肩,笑道:“行吧,我想找个保姆,我这么些年都在国外生活,出国前也没有人脉,我想请你给我介绍一个知根知底的。”

    公司有对接服务公司,戴夫家的保姆就是通过中介招的,听说还不错,但她是单身,还带着个年幼女儿,自然要万分小心。

    这事她不找苗秀秀,是看到苗秀秀对女儿的亲热劲,说不定她一提,苗秀秀就打包行李,来照顾女儿了。

    当然啦,也有可能是她自作多情。以前她渴望着母爱,习惯了自由自在的日子,又看透了所谓的亲情,她可不想将个人生活和苗秀秀搅合在一起。

    找魏碧莉,她二阿姐肯定会找亲戚,她可不想请回来一尊大佛,以长辈的身份,对她指手画脚。

    所以她找上冯光美,她相信冯光美的眼光。

    冯光美没有犹豫地说道:“嘿,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呢?找个保姆而已。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我知道你急着要,等下回去我就给你找人!”

    贝碧棠心里一松,为有这么一个懂她,又能相互支持的朋友,再次感到高兴。

    冯光美沉吟了一下,忽然说道:“碧棠,你看胡家阿姨怎么样?”

    贝碧棠茫然地“啊”了一声。

    冯光美见贝碧棠不知道她说的是谁,提示说道:“就是小毛姆妈啊,你将小菜市场工作卖给她的那户人家的阿姨。”

    贝碧棠恍然大悟,又有些疑惑问道:“胡芬儿怎么出来干保姆了?家里不是拆迁了吗?小毛爸爸不是一直病着?”

    最后一句,贝碧棠放轻了声音。

    贝碧棠倒是不少轻视保姆这一职业,在她看来,胡芬儿生育了好几个孩子,将他们一个个养大,还要照顾卧病在床的丈夫,不用为钱发愁了,不如好好歇歇。

    要不然老了,即使儿女再孝顺,身体该受的罪还是要受。

    冯光美伸手捋捋额前刘海,解释道:“拆迁是拆迁了,可老一辈的人大多清闲不得。胡阿姨心里也明白着呢,她一年只接一户人家,明明白白告诉主顾,她只干半年,其他时间,她要回家歇着养身体。”

    城里的人口越来越多,小菜市场扩建,小毛转了正,85年小菜市场更是可以做私人生意。

    胡芬儿的几个儿女,除了最小的女儿,在读书上都是一根筋,大的几个读完初中,再也不肯去学校了。

    胡芬儿一思索,租下小菜市场的一个小摊位,让孩子去乡下收菜,然后摆摊卖菜。

    这生意还真让几个孩子给做起来了,拆迁款一到手,胡芬儿更是将摊位给买下来。

    菜摊生意交给几个孩子足以,她插不上手,孩子们也不让她干活,丈夫也伺候走了。

    她彻底闲了下来,整日开着电视发呆,以前日子过得苦,她养成了不爱跟人说话的性子,实在是闷得发慌,就出来当保姆了。

    冯光美为什么跟胡芬儿这么熟呢,还不是贝碧棠将还钱的事,交托给她的缘故。

    胡家的房子拆了,要找房子,胡芬儿来还钱的时候提了一嘴,冯光美想起自家附近正好有一户人家要出租房子,就让胡芬儿去找人看看。

    这一看,房子够大,租金也开得公道,于是胡芬儿一家和冯光美成了邻居。

    胡家的新房子至少要等到明年才能入住,两家人现在还当着邻居呢。

    好保姆还真不好找,在这方面,贝碧棠可以说是,人生地不熟的。

    于是她动心了,贝碧棠关切问道:“那阿姨做饭的手艺怎么样?”

    胡芬儿自己有几个孩子,即使家中穷困,孩子的衣服和手指头也干干净净的,又有照顾病人的经验,耐心更是不在话下。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她做饭好不好吃了。

    冯光美竖起一根大拇指,赞扬道:“顶呱呱,我们那要是在家里做红白喜事,胡阿姨去掌勺的话,我请假也要去吃一顿!”

    闻言,贝碧棠觉得胡芬儿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选,但半年?

    贝碧棠想了想说道:“你看这样行不行,家里的清洁卫生不用胡阿姨做,我另外叫人上门来打扫,你跟她说一说,工期不可以中断,要不然她只干六个月,我还得再找人。她要是愿意,让她来酒店找我,我每个月给她开八百块的工资,逢年过节还有红包。”

    冯光美痛快说道:“我一说,她肯定同意,你可是她家的恩人啊,这些年她就爱找我打听你的事!”

    贝碧棠喜形于色,像是了却了一件大事一般。

    冯光美一想,她带着一个孩子,漂泊不定地住在酒店,就十分能了解贝碧棠的心情。

    冯光美凝视着贝碧棠光滑,没有一丝生活痕迹的脸,认认真真地说道:“碧棠,你将安娜养得很好,五岁的孩子像是六七岁那般大。”

    贝碧棠一怔,眼眶顿时湿润,她紧紧握住冯光美的手,哽咽说道:“光美,谢谢你。”

    独身养育女儿,对女儿的愧疚心境,只有她的女性朋友能懂。

    她太想要个人陪了,想要跟一个人在血缘上,法律上拥有永远也斩不断的关系,所以她不负责任地将女儿生下来。

    因为怀孕,学校宿舍不能住了,她搬出校外,要自费另外住公寓,实习、学业的也是两项重压,期间她曾数次动摇过,要不要去医院将孩子打了,趁月份还小。

    但还是咬咬牙,坚持了下来。

    为了省冬季的暖气费,她将女儿交给隔壁邻居家,隔壁住的也是一位单身母亲,家里有个和女儿差不多大的婴儿,她没有工作,靠以前的积蓄生活。

    贝碧棠将女儿放在她家,不仅和她分担暖气费,还给她不少护理费,她当然乐意至极。

    为了让女儿的记忆里没有贫寒的记忆,贝碧棠拼了命工作,在贝安娜牙牙学语之前,搬到了更好的住所。

    贝碧棠对女儿一直怀有愧疚,不是因为她曾一度不想要这个孩子。

    而是她将女儿生下来,是想从贝安娜身上索取情绪价值,也没问过女儿生活得快不快乐,愿不愿来到这个世界上。

    冯光美连忙揽过贝碧棠,温声安慰道:“好啦,小安娜很幸福,有你这么一个爱她的妈妈。她也很爱你,你给我寄的照片,那上面,安娜将小脸贴在你脸上,贴得多紧啊。”

    去年,两人的生活都稳定如白开水一般,贝碧棠才将女儿的存在告诉了冯光美。

    冯光美看着好朋友寄回国的照片,大惊失色,心惊肉跳。

    贝安娜长得特别像贝碧棠,但冯光美对那个在弄堂口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印象深刻,毕竟他的相貌是如此的出色。

    从贝安娜那张圆乎乎的小脸,冯光美还是能看出一些父系遗传的迹象。

    冯光美只能安慰自己,那个男人不可能大老远跑去德国,纠缠贝碧棠,说不定贝碧棠只喜欢这个长相的男人呢。

    冯光美叹气地想,要是两个人相遇得晚一点,起码等到贝碧棠考上大学了,金童玉女,说不定能成就一段良缘。

    偏偏是好朋友最为窘迫的时候,两人相遇了,她了解贝碧棠的性子,面上看似温柔,实则要强,自尊得要命。

    两个人没可能了。

    贝碧棠抽了抽鼻子,接过冯光美递上的纸巾,擦了擦眼角,缓了缓情绪,说道:“说定了,你一定要当我同事,冯光美同志你一定要好好努力,将英文给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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