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家破人亡后,沈窗自认除了这副皮囊,没有什么可贵的。

    乱世之中,民生凋敝,生者十不余一,她在死亡线上挣扎了许久,在上京城外,每日都有数百人死去。

    沈窗冻饿交加,濒临死亡之际,她是刻意接近城防军的守卫,想以身换个栖身之地。

    陈襄给了她口吃的,转眼要把她送给上峰,她还想得通,毕竟这乱世之下,弱者便如牛马,而女子连牛马也不如,只是偶有作用的工具。

    她亲眼看见陈襄和另外两人,杀了称兄道弟的两人,请来了督军,那督军肥头大耳,丑陋油腻,言语下流,不顾房中另外两具尸体,如饿狼扑食般就地把她压住,扯开她的衣带,又来扒她的衣襟。

    流亡路上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是哥哥救了她,只是不久哥哥便伤重而死。哥哥再也不会来救她了。

    她当时怕到极致,恨到极致,她怨恨这世道,恨不得与所有人同归于尽。她趁赵柱没有防备,抽出哥哥留给她的木锥,扎进了赵柱的眼睛里。

    她第一次伤人,下手准极了,刺穿他的眼睛还不算,还拔出来刺入他的喉咙。若不是陈襄赶到,她应该会失常之下杀了赵柱。

    待从滔天恨意中醒过神来,鲜血已经浸湿了双手和衣襟,陈襄也借赵柱发起了兵变。

    之后陈襄带人匆忙离去,外头兵刃声夹着火光来来往往,里头躺着三具尸首,那夜沈窗是睁着眼过去的。

    陈襄成功夺了皇宫后便回来了,沈窗本以为以后便跟着他了。

    没想到陈襄真把她送了人。

    乱世之中,她早已无所求,只求活下去,陈襄把她送给谁都是一样的。

    事情发展到如今,却是全然出乎了她的预料。

    傅璋原本毫不在意她,随口一句有用,才让她幸运保下一条命,后来提审她时单独再见,若是要她的人,那晚便可取走,但他没有,而是真让她做了侍女。

    沈窗很庆幸,但从未放松警惕。

    因为傅璋所表现的,不像是对她尊重善待。

    他说一不二,不容反抗,留下她,放她在外行走,却不让她搬出这连窗户也开不了的房间。

    傅璋眼中杀人比杀鸡还平常,虽然外头传言不一定是真的,但他绝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沈窗知道他不信任她,可她确实没有别的心思,她只求在这府里活下来。

    她没有多说话的机会,只能祈求用时间来证明,她没有旁的心思,她只想有口饭吃,有遮风挡雨的屋檐。

    能做个普通洒扫侍女她已经很满足,府里的人刁难也无所谓,她忍过去,融入她们便好了。

    昨日她实在撑不住,一大早醒来在傅璋房中,她吓得魂不附体,好在衣衫完好无损。

    傅璋没有对她做什么。

    他还为他做主处置了春回,可看他的姿态,不像是要安抚她,更像是做给她看,在她面前立威。

    他处罚得太重,她下意识为春回求情,说出话来便有些后悔,但傅璋听了。

    不仅如此,他让她做近侍。

    沈窗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她不想答应,但傅璋显然不是要征求她同意,她只能应下。

    还是回到了关押她和赵玉颐的屋子。

    因她一夜未归,早上才回到住所,赵玉颐先质问她是不是与傅璋在一起。

    沈窗病痛交加,惊魂甫定,没有理会她,倒头便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赵玉颐正给她额头铺上沾湿的手帕。

    见她醒了,赵玉颐也没走开,把她扶起来,从一旁端来一碗粥。

    “你手也伤了,可要本公主喂你?”

    赵玉颐别扭,沈窗更不自在,举起左手,拿了调羹自己吃。

    赵玉颐帮着她吃完,又给她手上换了药。

    “这药是那个黑脸亲自送来的。”

    那个黑脸便是封彻,是傅璋的心腹,这府里侍卫将军,那日领头杀人那个。

    赵玉颐一肚子疑问,憋着没说,也算难为她了。

    沈窗想听听赵玉颐怎么说,便把前因后果告诉了她。

    赵玉颐听罢当即下了论断:“傅璋对你有所图谋。”

    沈窗也知道,以她的身份,是不值得主人家如此费心周折的。

    可沈窗费解,除了这副他随手可得的身躯,她还有什么值得他如此费心呢?

    乱世孤女,是清醒现实的。

    赵玉颐不同,她是高贵的公主,就在半个多月前还在众星捧月之下,按她所想:

    “他大概是喜欢上你了,但他暴戾恣睢,不会表达。”

    沈窗默了片刻,道:“你是公主,大概没见过,如今的乱世,一个男人看上一个女人会做些什么。”

    沈窗的话好似在指责赵玉颐没见识,赵玉颐反问她,她也说不出什么。

    赵玉颐便坚信自己的判断。

    今日早上,沈窗出门前,赵玉颐还气鼓鼓地叮嘱她:“那傅璋阴狠毒辣,便是喜欢一个人也本性难抑,你可千万别被他骗了。”

    沈窗没理会她的异想天开,仍旧如惊弓之鸟般防备着一切的意外。

    -

    是以今早进了观澜院的主屋时,沈窗浑身戒备着,被屏风边的傅璋吓了一跳,便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觉得不妥,赶紧抬头回答他好些了。

    傅璋嘴角勾起弧度,似是想笑,但大概因笑得太少,那轻微的弧度不足以融化上半张脸的冷峻。

    这个笑容便古怪非常,形如皮笑肉不笑。

    沈窗盯着他看了看。

    傅璋眉生得长而浓,双眼宽阔,英武之外是俊朗的长相,但他眼里长年浸着迫人的威严,鼻子高挺,而唇薄,不笑的时候,是令人生畏的。

    冷笑的时候,则是令人生寒的。

    他顶着这样的面容,嘴唇扯着不自然的弧度,眼中努力挤出些亮色,继续说着关心的话。

    “我看你分明没有好,今日不用做什么,在这里休息吧。”

    沈窗呆愣了一瞬,脑海里响起昨晚赵玉颐说的话。

    ——他大概是喜欢上你了。

    沈窗顿时毛骨悚然,又默然后退了半步。

    傅璋的笑便僵在脸上,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退什么?”他笑脸没了,神色更显冷峻。

    沈窗一时大气不敢出,却也不敢往前走。

    傅璋冷眼道:“本王说让你在这休息,你只需听话便是。”

    十足迫人的气势之下,沈窗反而觉得平常了,她赶忙躬身应是。

    见状傅璋再难开口说一句关心的话,说了句算了便扬长而去。

    -

    傅璋发了话,沈窗便在傅璋的寝院里养病。

    她的伤寒痊愈得快,退了烧,不过咳嗽了几日便好了。

    她手上的伤不重,但也不算轻,用了十来日才好全。

    这些日子沈窗没有动手做事,但也没闲着。

    她学着如何做一个近侍。

    傅璋院里的侍卫都不跟她说话,封彻好些,但只是黑着脸让她问傅璋。

    傅璋说过让她学,沈窗不会伺候人,恐怕会惹他不快,哪里敢问他。

    何况傅璋早出晚归,甚至连着几日不曾回府。

    府里的侍女更是对她敬而远之。

    沈窗只在饭堂用饭时碰到过一次春回和喜月。

    喜月对她笑得尴尬,春回则是目光怨毒,有个侍女想来搭话,也被她瞪了回去。

    既然问不到,沈窗也不接近她们了,只要她们不来招惹她,她在这里的日子也能过下去。

    沈窗最后只能问赵玉颐。

    赵玉颐倒是纳罕:“你没伺候过男子?”

    沈窗摇头。

    赵玉颐顿了片刻道:“我更没有。”

    沈窗有些失落。

    赵玉颐坐直了道:“我倒是被人伺候过。”

    赵玉颐细说了从前身边近侍是如何伺候人的。

    赵晋未亡时,赵玉颐身边贴身伺候的就有四个,渴了立即有水送到手上,都是她爱喝的茶,温度也适口。

    果品点心四季不断,华裳美衣伸手即来,四时妆面没有重样的。

    还有专门捏肩捶腿的,讲俏皮话逗人开怀的……

    赵玉颐开始还得意,到了后头,神情灰暗下去。

    “她们,都死了吧。”

    赵玉颐双目垂泪。

    沈窗没说宽慰的话。

    能宽慰赵玉颐的,也只有我比你更惨之类的话。可两个人互相比惨有什么意思呢?

    她们还活着,便向前看,把故去的人少活的岁月活回来。

    沈窗忽然觉得自己无比幸运。

    傅璋留下了她,让她做侍女,无论出于什么缘由,她终究是脱离了以色侍人才能活下去的困境,她可以凭自己的人格,有尊严地活着。

    沈窗决定用心做傅璋的近侍。

    沈窗向封彻打听傅璋的喜好,她问傅璋爱吃什么,爱喝什么茶,平日都有什么习惯。

    沈窗问出这些问题,封彻倒是想回答,但他张了几次口,也没说出来。

    封彻最终说:“二爷不爱吃喝,也不喜享乐,也没有什么特定的习惯。”

    说了等于白说,沈窗默然。

    封彻也知道沈窗活下来不容易,见她用心,便多说了一句:

    “二爷说过的话,要立即执行,他从不说第二遍,你只要听令即可。”

    如沈窗所见,傅璋确实是这样,她记住了这句话。

    除了端茶倒水,准备点心外,她暂且只能观察,听傅璋的令行事。

    沈窗做足了心里建设后,傅璋傍晚便回了。

    -

    傅璋走进月洞门,身后跟着项岂。

    傅璋的目光扫过院子,看了沈窗一眼。

    他的神情冷峻,目光如寒刀闪过,沈窗迎上他的目光,平静的心湖顿起波澜,随即冻上了。

    傅璋径直进了房。

    封彻与项岂交换了一个眼神,封彻便知道二爷在外动了气,便站在门外岿然不动。

    沈窗该进去,但直觉告诉她不该进去,便也不动。

    “杵着做什么,还不进去。”

    项岂的低喝响起,沈窗惊了一跳。

    见他皱着眉头,确实是看着自己,沈窗别无选择,硬着头皮走进了屋里。

    屋里厅中,傅璋坐在上头,手上端着茶杯却不饮。

    傅璋一身黑衣,沈窗今日在房里多点了几盏灯烛,烛光在他周身镶了金边,却无法驱散他身上的黑色气息。

    见此沈窗只垂首站在一旁,不动也不出声。

    -

    不知过了多久,傅璋抬起头来,他的神情仍旧冷冽。

    傅璋转眼看向角落里立着的女子。

    沈窗今日着一身纯白裙衫,是封彻让人做了给傅璋过目后送去的。

    这身衣裳与府中其余侍女的形制不同,绣了精巧花纹,剪裁合身,将她盈盈一握的腰身勾勒出来。

    她的发丝拢在耳后,只用绸带挽起发髻,没有丝毫珠宝点缀。

    可她站在那灯光昏暗处,恰如一枝白荷,天然无雕饰,也美得出尘绝艳。

    她非是富贵人家的金丝雀,而是独栖山林的白鹤。

    傅璋怔了片刻,很快抽离出来。

    今日在殿上议事,傅尚将前晋城防军半数兵力交给了陈襄,令其与龙武军合力消灭前晋残部。

    傅璋极力反对,然而政王傅钺站出来支持。

    傅钺大谈新朝仁政,得了朔方旧部和前晋老臣的支持,他的反对倒成了少数。

    下了朝,傅钺还来劝他,说天下大势易矣,他的利刃该入鞘了。

    傅璋听出了飞鸟尽良弓藏的意味,他反而不恼了,傅钺如此短视,这大朔天下,只能是他的。

    而陈襄等人,必须除尽。

    他可以带兵横扫他们,可卫子犀说得对,朔方全力支持龙武军征伐的阶段已经过去,入主上京后,傅尚成了皇帝,他身为人臣和人子,不能再如从前那般全然忽视他的令。

    杀陈襄,必须名正言顺。

    而收服眼前这个女子,是最便利快捷的途径。

    想到此,傅璋不由得又有些忿然,从他记事起,他便是让人惧怕的存在,他说出的话,敢有不从者,都不可能见到第二日的朝阳。

    自朔方起事以来,他战无不胜攻无不破,便是凭半只手也可让这个女子死得无声无息,眼下却要他去关心她。

    实在是倒反天罡。

    傅璋平息了良久,心火没那么沸腾了,恰好沈窗抬起了头。

    傅璋看着她:“过来。”

    -

    沈窗抬首只见傅璋沉着嘴角,眼眸却星光熠熠,似有野火在其间焚烧。

    她心内一沉,瞬息不敢耽搁,趋步行到了他身边。

    傅璋的脚尖近在跟前,他默了片刻,那深沉的呼吸声让她后背发寒。

    “坐下。”

    沈窗意外,抬头看了傅璋一眼,他还是看着她,目光灼灼。

    但那热烈的目光不像是情欲,倒像是想把她吃掉。

    沈窗实在摸不清他意欲何为。

    更不知道坐哪里,怎么坐。

    沈窗僵住了,冷汗直冒。

    半晌,傅璋长长呼出一口气,“我像是要吃人?”

    沈窗想点头,顿了片刻快速摇头。

    傅璋又长出一口气。

    再开口嗓音有些沙哑,断句也有些磕巴。

    “坐这里,跟我聊,聊你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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